第36章 灾星
秦太医的背影挺拔，挺拔中却渗着几丝感伤。
身侧的火炉温暖，这丝感伤，已让轻语的心底悲凉。
“秦太医大人……”轻语强强咽下哽咽，却抹不去目色里的春雾，“婢女一直在大理寺的监牢里，计算不清楚时日，不知道已被关了多久。”
再一声萧索的叹息，秦太医微微侧目，“自那天匆匆一别后，已经二十一天了。”
二十一天，二十一天……
在二十一天中，可以发生许多事，甚至没有人能计算出，二十一天里能逝去多少条性命。
轻语面色苍白，几次启唇，却不敢再问下去。
秦太医回身拿起了簇火的签条，将炉子里的碳火勾得更旺一些。
随着一丝勉强的苦笑，秦太医轻轻告诉轻语，“柔儿还活着。”
轻语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虽然一直坚信柔儿还活着，当真正听到这句话时，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下。
“秦太医大人，既然柔儿还活着，而且已经被救治了二十一天，为什么婢女还不能相见？”
轻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剜在秦太医的心里。
狠狠攥着签条的手背已经苍白，秦太医的声音却如丝丝冬雨，“轻语，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还给你一个完美的柔儿。”
一瞬间，轻语回忆起柔儿犹如一滩血泥的画面，那是一生都无法从心里抹去的痛苦印记。
“秦太医大人，婢女并不在乎……”
“柔儿呢？”秦太医回眸看着轻语，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无力，轻轻反问，“柔儿也不在乎吗？”
柔儿……
柔儿是如此美丽的姑娘，正在芳华的年岁，绽放着绚丽的芬芳。
就算在最受欺辱的瞬间，柔儿至少还有华丽的坚强……
轻语默默无言，不再执着了。
刹那间，轻语明白了，秦太医竟然比自己更懂柔儿。
尊严，对于有些人来说，比性命更重要。
轻语戚戚拜在秦太医脚下，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更真诚，“秦太医大人……”
“轻语，你……”秦太医深叹一口气，将手窝在袖子里，强行搀扶起娇弱冰冷的小宫娥。
随后，秦太医紧紧皱着眉头，言语凄苦，那么自责，“柔儿曾经问过我，你们能不能留在太医院里做事，我那时……那时……”
那时，秦太医没说能不能，言语里却是暗藏着拒绝。
此刻回忆起来，随意一句脱口而出，竟然将柔儿送到鬼门关之初。
“秦太医大人，人各有命，不能强求。”轻语低着眉目，轻轻劝慰着，“婢女和柔儿能得到大人的恩顾，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报。”
“轻语，你还是不肯唤我秦郎中。”秦太医低眉一笑，索然叹了一口气，“等到那一天，我亲自送柔儿去见你。”
轻语微微屈膝行礼，绝望的心里再次有了期盼——那一天。
虽然不知那一天何时会来，但是轻语相信，那一天一定不远。
无论秦太医怎样挽留，轻语执意要在此时夜深时，回到御膳房。
虽然，那是一洞魔窟，却是轻语不得不归去的地方。
秦太医执拗不过轻语，也没有权利在皇宫太医院里强留一个宫娥，只有低眉一声叹息，“我送你回去。”
轻语盈盈屈膝，莞尔一笑，苦涩着说了一句笑话，“秦太医大人，婢女是皇城里的灾星。”
说完这句话，轻语摇摇头，拒绝了秦太医的好意，蓦然转身离去。
秦太医走到门前，目送着轻语离去，心里只有无力的苍白滋味。
夜深，风冷。
轻语走出太医院门前时，才发觉还披着秦太医的官袍，于是摘下来，轻轻挂在太医院门前的树上。
诚如轻语所说，就算出了大理寺监牢，恐怕在旁人眼中，轻语已是一颗灾星。
今后的命运，无论凄苦或者孤独，何必连累旁人？
一路寒风瑟瑟，默默也凄凄，终于走回御膳房门前。
门前那株大梨树下，曾经有她们一起说过的悄悄话，似乎还轻轻荡漾着柔儿的歌声。
不知到何日，能再听到柔儿一曲唯美的家乡小调。
轻语望着雪雾中的梨树，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微微叹息，叩响了御膳房的大门。
大门吱呀而动，分开两边。
当门房见到轻语时，脸色陡然苍白，如同见到了一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轻语微微屈膝，低着眉目，“前些日子，是婢女莽撞了，现在向门房大人赔罪。”
“没，没，没……”门房的嘴唇已经哆嗦，急忙让开一条路，“没，没事……”
回想先前的那一幕场景，的确该让人肝胆俱寒。
瘦弱的轻语举着火把，背着缠满破麻布的柔儿，将御膳房的大门涂满了松油……
恐怕这幕场景，就算在皇城里活过一辈子的人，也不曾见过。
门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不敢多看轻语一眼，只是低垂着头，任由轻语默默走进御膳房。
曲曲弯弯的几条小路，将轻语带回甘露阁。
推开门，一切犹如昨夜。
冰冷，也孤独。
点燃一盏油灯，苍白的望着好一会儿，透过淡淡的火苗，似乎几次见到柔儿美丽的笑容。
深深叹一口气，浅浅收敛起情伤。
轻语生起一灶炉火，细细净了手，备了精致冬五果糖葫芦的食材。
在一盏油灯的陪伴下，一口气做了几十支冰糖葫芦，轻轻收进竹篮里，蒙着一块丝绢。
然后，顶风踏雪，送到太医院门前，默默放在挂着秦太医官袍的树下。
天色微微清明，又是忙碌的一天。
甘露阁的门被推开，第一个师傅踏进门时，见到了苍白的轻语。
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惊讶，还有一丝丝惧怕。
“轻语，你……回来了？”
面对这句没话找话的招呼，轻语唯有低眉一笑，“昨夜回来的。”
一问一答后，师傅似乎回转了心神，沉沉一声叹息，“轻语，你不该回来，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轻语默默一笑，没有回答。
皇城之大，却没有第二个容身之所，如果不回来，又能去哪里？
师傅此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独自犹豫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转身离开了门阁。
随后，又是孤独一人，将案板擦得分外明亮，等着后宫的单子。
窗外飞雪，天色蒙蒙，今日似乎不会天明。
轻语调制了文火，慢慢熬煮糖浆的时候，听到门外脚步声音杂乱。
门阁大开时，见到了许多人，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顾掌事站在门前，短短二十一天不见，双鬓竟然灰白，没有了往日得意的神采。
轻语依照规矩，轻轻低眉屈膝，听到顾掌事的声音有一些沙哑，“轻语，你先出来吧，有件事情要对你交代。”
轻语将熬煮糖浆的锅从火上移走，然后低眉走出了门阁。
当轻语站在顾掌事眼前时，顾掌事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然后微微咳了咳，“这位是云雨阁的齐掌事。”
云雨阁？
轻语曾经听过，是以蒸煮为职，诸如饺子、包子、馒头、米饭……是专事米食和面食的阁子。
为什么突然带着云雨阁的掌事来到甘露阁？
轻语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于是按照规矩，也向齐掌事低眉屈膝，“齐掌事大人安好。”
齐掌事轻轻点头，微微回答：“轻语，总督事说，从今天开始，你进我云雨阁做事，你愿意吗？”
既然已经扛出了总督事的旗号，还谈什么愿不愿意？
轻语低着眉目，唇角淡淡一丝无奈，又听到齐掌事补了半句话，“如果柔儿回来，也会进我云雨阁做事。”
那么，现在顾掌事想将轻语这颗灾星请出甘露阁，已经有了两枚筹码。
第一枚是总督事的命令，第二枚是柔儿。
其实，就算没有筹码加持，罪臣之女也并没有反抗的余地。
“婢女一切听从总督事大人的安排。”
耳边轻响起顾掌事松了一口气，随后便对轻语说：“你先随着齐掌事去云雨阁熟悉一下，抽时间再回寝房收拾东西。”
想将灾星请走，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轻语低着眉目，问向齐掌事，“齐掌事大人，婢女能否将柔儿的事物一并移到云雨阁？”
“当然。”齐掌事回答的很爽快，“柔儿现在也是云雨阁的宫女了。”
齐掌事引领着轻语，走向云雨阁的方向，轻语移出几十步，婷婷一个转身，向所有目送她离去的师傅们屈膝告别。
从此刻起，将所有的屈辱荣耀，欢笑悲伤，都留在甘露阁，一丝一毫也不留恋。
从甘露阁到云雨阁的路途并不太长，几个转角之后，便到了云雨阁的院子里。
走到门前石阶下，齐掌事转身，看了看默默跟在身后的轻语，唇角扬起微微笑意，“轻语，云雨阁吃过你做的冰糖葫芦，大家听说你要来，都盼着呢。”
是啊，柔儿曾经将轻语做的甜品，分给过御膳房的各个阁子，云雨阁吃过冬五果糖葫芦，这也并不意外。
意外的却是……云雨阁竟然会盼着一颗灾星的到来吗？
齐掌事大步踏上台阶，推开了门阁。
大门分向两边，轻语见到了许多人聚到门前。
那是一张张微笑的脸，亲切又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