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买命
天下监牢千千种，似乎每座监牢都不同。
大理寺的监牢，恐怕是独特的一座监牢。
大理寺只办皇城内的案件，而皇城里的人，身份尊卑分明。
所以被打入大理寺的嫌犯，既有尊贵的官员，也有卑微的仆人。
尊贵的人进了大理寺监牢，一切吃住穿戴如同身在驿馆。
轻语进了大理寺监牢，住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不仅因为轻语卑微，更因为纵火烧皇城，是活不了的大罪。
既然进来了，就没有活路了。
后悔吗？
也许有一点吧。
如果触了天子的雷霆之怒，或许九族遭殃，这是轻语最不敢去设想的结局。
狱卒曾经敲诈过轻语，“要想少吃点苦，就得懂人情。”
轻语听懂了，只有苍白的一笑，无力的问回去，“如果大人能带给我柔儿的消息，来世做牛做马……”
“来世？”狱卒狠狠呸了一声，“真他娘的晦气！”
骂过以后，狱卒扭头招呼同伴，“给小丫头加点软草，晚上让她睡个好觉。”
所谓软草，就是浸湿的蒲草。
牢房就一巴掌大的地方，被看守狱卒们堆满了湿漉漉的杂草。
到了夜晚，狱卒撤了火炉，不久之后，牢房像一座冰窟。
轻语身下的杂草成冰，又冷又硬，夜夜不能安睡。
曾经的冻伤隐隐复发，每到深夜时，疼得钻心，无法言喻。
三五天之后，一个穿着官服的大人来看过轻语。
十几支火把高高的摇曳着，将轻语映衬的更加惨白。
官员审视了轻语许久，沉着声音问过去，“你纵火烧皇城，是因为父亲被流放吗？”
这句话好歹毒，无论轻语回答是或不是，总之是先认下了纵火烧皇城这个罪名。
轻语看着官员，心里明白了许多事。
现在是有人要杀我灭口，希望我连上堂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才派了这个官员下来。
官员就穿了一身官服，带了一张嘴进来，这算哪门子的审案？
公堂之上，至少要有三班衙役和笔录师爷，像这种涉及皇家安危的案子，也许还要有三司会审。
轻语低着眉目，凄婉的一笑，“大人，不到公堂上，婢女无言相对。”
“风轻语，你见过大理寺的刑具吗？”官员的笑声冰冷，暗幽幽的像鬼魂，“不给你一点厉害，你就学不会规矩。”
官员说完话，转身怒喝狱卒，“给她擦擦脸！”
下了命令之后，官员拂袖而去。
狱卒阴冷的笑着，从火炉里取出一根烧红的烙铁，走向轻语的牢笼，“小丫头，我劝你就认了吧，这种罪活不了，何必让这么烫的东西贴在脸上……”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轻语突然一步踏到牢笼边，将苍白的脸凑过去，唇角依稀一丝笑容，“诚如大人所说，既然婢女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还在意容貌？”
狱卒急忙撤回了烙铁，不可置信的看着轻语。
如此瘦小的女人，用不为所动的姿态，泛着隐隐摄人的气势。
对视了许久之后，狱卒将烙铁捅回火炉里，重重叹一口气，离开了牢笼。
狱卒不敢用刑折磨我？
轻语更加笃定，刚才那个官员，不是大理寺的官员。
现在，一切都再也清楚不过了。
如果轻语上了公堂，要遭殃一群人。
收了钱的御林军，用私刑的顾掌事和梨芳，不管不问的副督事。
除了这些罪魁祸首遭殃，还要连累御林军大督都和御膳房总督事。
只要死我一个，就可以救活这么多权贵，他们当然一定在想办法。
这一切猜测都没错，监牢之外的这群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烫的四处乱窜。
副督事万万没想到，轻语居然能带着柔儿走出御膳房。
本来这应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弄死柔儿，然后连夜悄悄运出皇城南小门，找一个乱葬岗埋了。
竟然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轻语知道那间用私刑的柴房，只因为轻语在那里死过一次。
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风云暗涌。
梨芳负责试探太医院那边的消息，打听一下柔儿是否死了？
柔儿是死是活，秦太医对谁也不说。
柔儿一直被关在秦太医的寝房里，谁也不能去探望。
本来说，以秦太医的官阶，能过问这件事的人很多，但大家都不愿去趟这条混水。
一是因为秦太医有可能会被册封为驸马，何必得罪？
二是因为柔儿牵扯了纵火烧皇城的大罪，谁愿意靠近？
梨芳做事不得力，挨了不知道多少辱骂，却也只能受着而已。
副督事和顾掌事每夜跑断了腿，死死缠着那夜收了钱的御林卫领军。
如果让轻语上了大堂，事情一定会穿帮，大家就都完蛋了。
虽然副督事和顾掌事在御膳房里威风凛凛，但是放在整座皇城里来看，他们也只是卑微的仆人。
仆人怎么可能在大理寺那边说上话？
说的更直白一些，就算想送钱给大理寺打点，都找不到门路。
而御林军就不同了，好歹是有军籍的，一定能和大理寺搭上话。
那夜收钱的御林卫领军起初并不想管这件事，只是冷冷的反问了一句，“谁能拿出证据，证明我收钱了？”
谁能？
一个偷偷送的，一个暗暗接的。
谁也不能。
御林卫领军就这么甩手不管了，这不是活活坑死人了吗？
不过，副督事到底是盘踞后宫多年的老滑头，在绝壁之时，居然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那夜的领军，是玉贵妃的哥哥！
玉贵妃近日渐渐开始受宠，从寻常妃子被封了贵妃，正是踏上荣耀之路的初始。
如果这件事情，能将玉贵妃拉进场说一句人情话，大理寺一定会给面子。
这个消息犹如一株救命稻草，被副督事和顾掌事牢牢的攥在手里。
于是，几乎掏空了身家，凑了许多银子，又悄悄见了领军。
一见面就双双跪下，将银子高高的奉在头顶上。
领军扫了一眼银子，不屑的冷哼，“以后别来找我！”
副督事壮起胆子，软软的看着领军，“大人，这些是……是孝敬给玉贵妃娘娘的。”
“大胆！”领军立即翻脸，一脚踩上副督事的头，拔出了佩刀，“你敢威胁我？”
“不是不是，小人就算有一百万副苦胆，也不敢威胁大人啊——”副督事和顾掌事不断的磕头，同时苦苦哀求，“只求大人发发菩萨善心，救救小人的性命吧。”
领军压住了心里翻腾的火气，想了想全家的富贵还要指望妹妹。
妹妹现在刚刚得势，容不得半点风言风语，别逼得小人狗急跳墙，在公堂上胡说八道。
一转念的瞬间，本来想置身事外的领军被拉下了场。
不让轻语上公堂，已成为了所有人的信念。
刀光凛凛，泛着寒气，拍在副督事的脸上，领军阴冷的笑一笑，“这些就想买命，还不够数。”
“小人再去凑，小人再去凑……”
只要领军肯出手，就有活命的希望，还哪管身外之物？
副督事和顾掌事将头磕的山响，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回了御膳房之后，立即就得筹措金银，副督事和顾掌事实在掏不出更多的钱了，唯有逼着梨芳交出所有的首饰，这才堪堪凑了能拿出手的数目。
银子送出去了，三个人都是满嘴起了火泡，连偷带摸的敛了这么多年的钱财，一瞬间就被端光了。
唉，一切都是因缘造化，只要能买一条活命，钱财以后再捞吧。
轻语不知在冰冷的牢房里等了几天，也不知求过多少狱卒，始终得不到柔儿的消息。
今夜，也许到了峰回路转时，终于等来了大理寺卿。
几个衙役举着火把领路，大理寺卿到了轻语的牢笼旁。
狱卒摆好椅子和书案，大理寺卿坐在轻语对面，隔着牢笼相望。
火把随着微风而动，大理寺卿的面目时阴时明，轻语注意到，在大理寺卿身后，还站着一个矮小纤瘦的人。
此人穿了一身长袍，扣着一顶风帽，将冒沿压得很低，并看不清楚面目。
唯有几缕淡淡胭脂香，让轻语直觉的认定，这人是个女人。
“你是风轻语？”大理寺卿对照着卷宗，确认着身份。
轻语轻轻低眉回音，“回禀大人，婢女正是风轻语。”
“本官是大理寺卿——尹正平。”大理寺卿给出自己的身份，沉沉询问，“本官今夜前来，是想问一问，你为何入监牢？”
这种问法，是给了轻语陈述隐情的机会。
这一次，轻语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说出御膳房里的一切黑暗。
在回话之前，轻语试探着问向大理寺卿，“大人，婢女今夜所说，是呈堂证供吗？”
尹正平沉一下嗓音，如实相告，“今夜只是本官初审，不做呈堂证供。”
“谢谢大人不欺骗婢女。”轻语低眉一笑，如此苍白，唇边微微一句，“大人，不到堂上，婢女无话可说。”
没有想到，小小宫娥，在大理寺卿的问话下，竟然不卑不亢。
尹正平疑惑的皱起眉头，“你不相信本官？”
“请大人看看婢女此刻的模样。”轻语淡淡一笑，低眉反问，“在这座皇城里，婢女该有可信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