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残梦幽怀，缘起月明
云波山玄清派。
楚衡自察觉到结界有异常以来，便以最快的速度飞身而至，一路走来，除了玄清派所设的结界皆被破碎之外，便是每隔十步都能发现一群身负重伤正在调息的内门子弟，不禁怒火中烧，长叹一口气，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正当此时，楚衡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抬眸而视，远远的便瞧见一束火光冲天，夹杂着黑色烟雾如火蛇般蔓延，楚衡遽然间眸色大变，一阵冷意袭卷全身，紧紧握了握拳头，飞身而起，向着寒桐殿急速奔去！
待楚衡全力飞身袭至，那寒桐殿已如火海一般，众人慌慌张张的提着一桶桶清水，可奋力扑救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的看着火势蔓延！
寒桐殿。
“枫儿呢？”楚衡一把拽过一个拎着水桶的弟子，吼问道。
“大…大…大师兄，还在里面……”
那人被楚衡这猝不及防的一扯，脚下绊起一个趔趄，打翻了手中水桶，冰凉的水尽数洒在了自己身上。
“什么？”
楚衡怔愣着抬头，全身忍不住的颤抖，一阵阵发麻的电流席卷全身，带起所有寒毛直立！
“枫儿！”
楚衡死死的凝视着眼前的一片赤红，未及神思反应过来，双腿便已迈步向前，没有半分迟疑的跑向那一片火海！
“首领，危险！”
楚衡衣角翻飞，不顾众人阻拦，带着周身的戾气冲进了寒桐殿！
殿内入目尽是一片熔炉火浪，疯狂的火舌似是脱了困狱的猛兽，张牙舞爪的吞虐着一切，旋风似的蹿到房梁之上玩耍，又俯身席卷着满殿纱帘、被褥、地毯、木板、瓷瓶、花叶……在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破裂声里，弥漫着浓黑烟雾，呛的人难以呼吸！
周遭热浪裹在楚衡身上，好似被搁置在铁架上炙烤，全身血液都在这火海中沸腾蒸发，头上还不时的掉落几根被烧断了的横木，楚衡弯着腰在殿内环视，遍寻而去，终于发现了如孩童般蜷缩在墙角的，脸色苍白如纸的秦枫！
只见他此刻正浑身颤抖，神志不清，望着眼前似恶魔般咆哮着的熊熊火焰，眸色中满是恐惧，口中还在不停的念道：“不要……不要……”
楚衡急忙跑过去，蹲下身，摇晃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呼喊着：“枫儿！”
“不要……不要……”
“枫儿！是我，我回来了！”楚衡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不停的自上而下的顺着安抚道。
“不要……我不是……！”秦枫依旧是双眸失神，嗫嚅道。
楚衡掰着秦枫的肩胛处，高声吼了一句：“枫儿！你看看我！”
“啊啊啊啊……”
秦枫闻言僵愣着抬头，瞧着眼前一袭黑影而至，一瞬间又仿佛受到了惊吓，紧紧闭着双眼，用力的挥舞着双臂，推搡着楚衡，浑身颤抖的更加剧烈，大声的吼叫着：“别过来！走开！走开啊！”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不是……不是的……不是……”
“枫儿，看着我，我是兄长啊！”楚衡眉心蹙起，心疼之色浮于脸上，更加耐心的轻言安抚着：“不怕不怕，兄长在这里！”
“兄长……兄长……”
秦枫听到兄长二字，眼眸中闪起了一丝光亮，紧紧的抓着楚衡的手臂，眼神依旧飘忽而又恐惧，喃喃的重复道：“火，着火了，兄长救我……！”
“是，别怕！兄长在，兄长带你离开好不好？”楚衡就像是哄着一个小孩子般，轻柔的背起秦枫，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即将化为灰烬的寒桐殿！
楚衡带着秦枫回到了自己的岚光殿中，眸色满是疼惜，手下修为凝聚，耗费心神，悉心灌输着修为……
许久！
楚衡缓缓垂下双臂，稳了稳自身内力，扶着秦枫缓缓躺下，轻扯过锦被将他盖了个严实！
“兄长……我怕，你别走……”秦枫半搭着眼皮，昏昏沉沉的嗫嚅道。
“枫儿，别怕，兄长一直都在这！”楚衡额头上渗着一层浓密的细汗，望着床榻上浑身依旧不停颤抖的秦枫，缓缓开口安慰道：“你要是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好吗？”
秦枫被费了大半身修为，且身负重伤，刚刚又受着一番不小的惊吓，此刻躺在床榻之上，眼皮似是坠了千斤秤砣，可他却死命的瞪着眼睛，不愿睡去，他怕一阖眸，便又会被拉回到多年前那可怕如炼狱般的过去：
那年，秦枫十二岁。
正是无忧无虑的贪玩年纪，秦枫与一众孩童在大街上如往常一般嬉闹玩耍！
忽至一老道，不知从何处云游而来，正瞧着秦枫手持一柄木剑在一群孩子中间，有模有样的比划着招式，便觉有趣，随口教了一句法决逗弄着，可不曾想，下一秒秦枫便真的拿着木剑在空中划出火苗点点！
那老道大为震惊，瞧着这孩子天赋异禀，便想着收作而徒，纳为己用，无奈秦枫的父母压根不相信什么修仙修道之术，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随便扔到哪处的深山老林之中，便将那老道以几桶脏水泼出了门外！
那老道顿时怒从心起，在门口胡诌大喊道：“你这孩子生乃灾星降世，若不随我练些本事，必将给满城百姓带来灾祸，还会致使你秦府满门皆不得好死！”
虽然秦枫的父母对这句话不以为意，却不知，其实早在心底里埋下了种子！
大街上所有百姓自从听闻此言，便开始流传着些风言风语，城中所有的孩子皆在父母的训告下远离了秦枫，一时间，秦枫周围曾经的玩伴皆对他避如蛇蝎，更有些孩子偶尔还会成群凑伴的欺辱他，口中怒骂着‘灾星’、‘祸害’！
自那以后，他不敢上街去玩，也不愿意上街去玩，日日呆在自家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一坐便是一整天！
天有不测风云，那老道不曾想，就在第二年，城中便爆发了瘟疫！
瘟疫来势汹汹，一时间死伤无数，哀伤遍地，此城也仿若一座死城般尸横遍野！
霎时间，城中百姓再次流言四起，愈说愈烈，纷纷相信那老道所言非虚！
城中一些百姓自发聚集，高举着火把，围堵在秦府门前，让秦枫的父母交出灾星，将他火祭上天，以平天怨，以救众人！
虽不忍心，可望着城中的惨状，望着众人的瞋目切齿，当初那老道的一句秦府满门不得好死的话语言犹在耳，秦枫父母琢磨许久，竟狠心的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祭台，欲将秦枫活活烧死！
十三岁的秦枫不懂，虎毒尚且不食子，一向很疼爱自己的父母怎么可能如此狠心？！
但当秦枫被五花大绑送上祭台之时，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在那一刻坍塌殆尽，化为一片废墟，望着祭台下那一张张冷漠、狠毒的脸庞，他竟然笑了！
而且，笑的极其鬼魅！
百姓见状，更是纷纷指着他怒骂，这世上能侮辱人的言辞，怕是在这短短片刻，让秦枫听了个全面！
他极力的挣扎着捆在自己身上的绳索，可任凭粗壮的麻绳将他手腕脚腕磨破，那绳索仍旧结结实实的绑在自己身上，他脸色煞白，惶恐不安的脸庞上，透着难以遏制的绝望，喉咙间哽咽着酸楚，眼眸里涌着无声的泪水！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日日夜夜，就老老实实的躲在房间内了而已！
什么全城瘟疫死伤无数，什么家庭的支离破碎，什么生死离别，均是上天之祸，可这些究竟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在百姓将手中能用的鸡蛋、蔬菜都毫不留情的砸向秦枫之后，终于还是点燃了祭台！
他被那可吞噬一切的赤红色火焰炙烤着，被那夹杂着难闻气味的阵阵黑烟熏呛着，那烈火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就仿佛是恶魔在向他发出的狰狞低笑！
他在那祭台上用尽全身气力嘶吼着，求父母回头带他走，直至嗓子干哑，可最终，却也只能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绝望哭泣！
得知城中瘟疫横行，碰巧楚衡随师父下山，协助一位姓秦的御医和一位姓陈的顺济药铺的老板，救治众人之时，途径而过，才在那熊熊烈火中救下仅剩一丝气息的秦枫，将他带回山中悉心医治！
幸好，能在阎王的手中夺回了一条性命！
可即便证实了秦枫并非灾星，瘟疫的横行也与他并无半分关系，这些年秦府也相安无事，可每每秦枫随师兄弟一同下山，还是会被百姓、被其他门派子弟，指指点点，恶语相向！
又过了三年时光，秦老爷的仕途坦荡，没几年功夫便坐到了位高权重的位置，可这位秦老爷，随着官职越升越高，这脾气也是愈发的招摇暴戾，在朝廷百官中，自是引了不少仇家！
终于，在御赐夜明珠入府的那日，被同朝为官的仇敌，雇了一批伪装成强盗的杀手灭了口，秦府满门无一幸免！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命运同你开的玩笑，你一个也承受不起！
自此，不明真相的城中百姓更是落实了秦枫灾星的称号，纷纷放言：
“看吧，就说这孩子不祥，当初老道说的那些祸及满门、连累全城，全部都应验了！”
“早就应该把这孩子烧死的，留下这么个祸害！”
没有朋友！没有父母！
这世上，再无人信他！
当初那名老道，云游归来，听闻城中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内心备受煎熬，那些灾星之言，确实是他信口编造的，甚至，他还曾看过，这孩子的星象若是有贵人扶持，也本该是个吉相贵星！
短短几年间，老道须发皆白，如同八旬老翁，瘦骨嶙峋的他如疯了般满城的跑，满大街的喊，抓这个人便说，当初是他错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编造的谎言，可却再无人信他所言了！
最终，那老道抵不过心中的负罪感，选择了割舌自尽，了断残生！
其实，他比任何人，甚至比秦枫他自己都更加明白，这孩子究竟有多无辜！
好在，这些年，楚衡这个兄长，在他身边的无时无刻的守护，让秦枫这个少年至少还相信人间最后的一点温情，也好在，秦枫的天赋过人，短短几年的刻苦修炼，便已然造诣颇丰！
这是秦枫唯一能保存的最后一点骄傲与尊严！
是他那黑暗的人生里最后一点光！
是以，这些年，任凭秦枫如何嚣张跋扈，只要做的不过分，楚衡都一律纵容！
因为这满城的百姓，都欠秦枫一句道歉！
可如今，被毁去了大半身修为，他又仿佛瞬间被打进了无边地狱！
楚衡坐在床边，望着秦枫那拧紧的眉心，只得无奈阖眸，攥紧了拳头，喟叹出声！
由于那日微澜伤重，天寒也只能将他带回寒玉派，闭关调息救治，而玉无香则带着清洛回了浮云殿。
半月过后。
清洛在药草院子中指着一株草药问道：“姐姐，这芝雪草何用？”
“益气补血，解毒润肺！”玉无香在一旁给清洛熬着汤药，头也不抬的说道。
“哦，那这株九尾龙葵呢？”清洛继续问道。
“梳理经络，清热解毒！”玉无香答道。
“诶，那这株幻心草呢？”清洛眼睛一亮，再度开口！
玉无香眸色微动，察觉一丝异样，起身朝这边走来，语带疑惑的问道：“嘿！我说你这丫头，打从今儿一早起，便在我这药草园子里转来转去，问个不停，想做什么？”
“没事儿，就是看着好奇，随便问问！”清洛微微一愣，随后望着玉无香笑嘻嘻的说道。
玉无香瞧着这丫头一脸笑意盈盈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说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我现在若是说这园子里，哪株草药可以疗治重伤，精进修为，你还不得把我这草药连根拔起，快马加鞭的送到人家面前去啊？”
“真的？真的有吗？”
清洛闻言，似乎只听到了前半句，眸中光亮大增，抬眸问道：“是哪株啊，姐姐？”
玉无香眸色大惊，随后抬眸轻叹，不禁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说道：“哎呦喂，这么快就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姐姐，好姐姐，人美心善的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清洛围着玉无香就是一顿转悠，不停地嘟囔道。
“没有！”玉无香道：“骗你的！”
“哎呀，姐姐，求求你了！”清洛道。
“不知道！”玉无香说着。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姐姐啊，求你了告诉我吧！”清洛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围着玉无香，撒着娇道。
“姐姐！”
“姐姐！”
……
“你是我姐姐行了吧！”
玉无香端着药碗，感觉脑袋要炸了般，望着清洛，哭笑不得的说道：“我求求你了，小话痨，饶了我吧！”
“哎呀，姐姐！”
清洛嘟着嘴，一声声娇俏的‘姐姐’，真的是能把人的魂都叫酥了，在浮云殿不断回响着！
浮云殿内。
“来，先把这碗药喝了！”
玉无香端着药碗进了屋，坐在了案桌旁，说道：“你这身子一直就没养好，别等以后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我喝！喝完姐姐就告诉我吧！”清洛特别爽快的接下了药碗，道。
玉无香诧异的勾了勾脖颈，揶揄道：“哎，我说你这丫头！以往叫你喝个药就跟要了你命一般，今儿倒是爽快！”
只见清洛仰头，将那还有些热烫的汤药一饮而尽！
清洛将药碗放在案桌上，仍旧是苦的忍不住的紧紧皱着眉头，却满带希冀的望着玉无香，说道：“我保证以后喝药都这么爽快，姐姐快说吧！”
玉无香眸中疑虑大增，单手抵着下颚，面色慵懒，堪堪出声问道：“啧？我就不明白了，你之前还跟他水火不容呢，这么快便喜欢上他了？”
“瞎说！谁……谁喜欢他啊？”清洛面色一红，低眸说道。
“哦，不喜欢他，那你这几天茶饭不思，天天跑到我那药草园子里眼巴巴的望着做什么？”玉无香看透了清洛的这些小女儿心思，道。
“那，人家好歹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是吧，我这是单纯的，为了感谢他！”清洛弱弱的辩解道。
“嗯！是挺单纯！”
玉无香抿着红唇，装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刀，说道：“单纯的喜欢他！”
“哎呀，姐姐！你讨厌……！”清洛脸色愈发红烫，将玉无香拉回床边，满面通红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玉无香望着清洛，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你呀，就那点心思，天天都写在脸上了，还想骗过我，你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唉！不瞒姐姐，我其实，就是有点担心他！”
清洛终于是将那红的渗出水般的面庞埋进玉无香的肩膀之内，依偎在玉无香身侧，软声软气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实话：“想知道，他的伤养好了没有？”
“呵呵，你这丫头，原本一向率真的性子，现在竟不知何时，学会了口是心非？”玉无香望着清洛偏头一笑，拂面般轻柔，转身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推至清洛怀内，说道，“对了，过几日，我带你去寒玉派一趟，你正好把这些丹丸和草药亲自给他！”
“姐姐你，都准备好了？”清洛闻言面色大喜，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兴奋的问着。
“嗯！”玉无香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唉，还是算了吧！”
犹豫了片刻，清洛眸色渐渐的有些落寞，堪堪跌坐回了椅子上，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低沉着语气说道：“我就不去了，姐姐帮我带给他就好！”
“怎么了？刚刚不还是说担心他吗？”玉无香偏着头，疑惑的问道。
“我……”
清洛面露难色，神色间充斥着一股忧伤，搂着玉无香的胳膊，轻倚在玉无香的肩膀上，语气中满是哀伤，说道：“姐姐，说真的，我有点想他！这些天，我满脑子里都是他的身影，我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做什么，几乎日日都想，但是……”
“怎么了？”玉无香问道。
“姐姐，我有点怕！”
清洛重重的叹了口气，内心里不知被什么堵着，继续嗫嚅道：“我只要一闭眼，脑子中就都是他捧着自己内丹，满脸鲜血的朝着我笑的模样，我整夜整夜的做噩梦，真是要疯了，姐姐！他拿命护着我！可我，又不希望他拿着命护着我！”
玉无香怔怔的望着清洛，深深的叹了口气，神色微沉，轻轻的顺了顺她的背，摸了摸头，不再言语！
她知道清洛在怕些什么，她也知道清洛是真心喜欢微澜的！
可是，这份喜悦的笑容和深深的思念背后，也包含着清洛对微澜深深的无奈与愧疚，这个丫头看着微澜一次次的因他招致灾祸，一次次的因他身负重伤，让她不敢再往前轻易踏出一步！
这份愧疚玉无香感同身受，就像是百年前知晓天寒为了救自己而被褪仙骨之时的崩溃自责，心如刀绞！
良久！
“傻丫头，我懂！”
玉无香眸光渐柔，最终还是轻柔的抚了抚清洛的头，语重心长的劝解道：“但是有什么话，还是该你与他，当面说清楚比较好，逃避总不是个办法，于你于他都是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