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为舞
茶歇之后,江流取出一匹绸,请师父帮忙炼制一番。慕清风抚绸而叹,“你的手艺竟未曾生疏。”与江流确认长练的用处功能。
清和一旁静静听着二人对答,再次确定,与江流一起过来见师兄的决定十分正确。
“师祖去了天目山?”江流讶异,天目阵什么情况也有所耳闻,大而不倒,悬在众仙门头顶的利剑,看来一剑山不准备拖下去了。
“嗯。正好前段时间各宗门又招了一批修士维护阵法。”慕清风语调轻松,“连文心阁都派了新人。”
“微澜真君么……符阵双修,不愧是文心阁。”江流平平淡淡感叹了一句,他不觉得自己只会剑便不如对方。
“观公子文心妙手,会阵法实不稀奇。”慕清风执壶续茶,语气同样平平淡淡。微澜是松壑尊者取的道号,此前文心阁内多称其“观公子”。
清和顿了一下,笑意搁浅,观公子?是那个人吗?符阵双修啊……为什么当初会觉得他和师兄有几分相像呢?观澜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师兄似乎无欲无求,超脱世外。随即想到天目山举世闻名的残阵,似乎确实脱不开身,阿瑜怕是要空等一世……
虽然对面的师徒转到其他话题,清和却心思浮躁如坐针毡,眼睛盯着慕清风纁色衣袖上的银色鹤纹,指尖轻轻转动,顺着杯壁描摹。
不知何时,对面停止交谈,各自端着茶盏。慕清风含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一旦沉吟不语,周身气息凝肃,江流也不敢轻易出声。
慕清风将茶盏放回桌上,声音并不重,清和江流却心中一惊,瞬间抬眼看向慕清风,对方望着远山,“时辰不早了,回吧。”
二人行礼告辞。江流直接去了演武场,清和拒绝了秋词送行,沿着石径,一步一阶,慢慢走下神秀峰,御风回到流霞山。
清和在流霞山清静地练剑,山色晨昏如昔,偶尔会想起莲池以及那个人,几分欢喜、几分怅惘又几分伤思,究竟各得几分她也细分不出来,个中滋味不可言说,时间流逝想念得越来越少。她说过,一旦远离,她会很快淡忘旧人旧事。
回山的第六十年春,她悄悄地出了宗门一趟,连夜赶往鱼柳镇,隐身进入一座华丽大宅,穿过重重帘院,来到一个烛火通明的房间,两张并列的拔步床,分别躺着一个华发苍苍的老人。
清和缓缓走上前,看着这对兄弟,同日生,同日死。
仿佛心有所感,上官瑾、上官瑜一前一后睁开眼皮,看到年轻模样的母亲,眼中闪过亮色,嘴唇嗫嚅,却无法说出一句话了。
清和施术屏蔽二人的疼痛,握住他们枯瘦的手,不错眼地看着两个孩子,目光哀伤。天未明,两个人呼吸渐弱,直到胸口再无起伏,清和的眼泪最终落下来。
辛楼的儿孙前前后后治理丧事,满头白发的天涯拄着剑站在一旁,无悲无喜,神色茫然。
棺木入了平陵,没有碑刻。
酒肆中的银杏是离开前的两倍粗,杏叶如翠扇,夜里清和将树移到平陵。她在树下枯坐了七天七夜,世间无鬼,人世的缘分如此短暂,而她竟离开了六十年。
也许意识到再无血脉相连之人,清和愈加冷寂,素剑陪伴着她,从此更一心一意修炼。
新的天目阵大成,琳琅尊者回一剑山,两位师兄师姐也历练归来,琳琅欣喜,直接说要贺一贺慕清风五百岁的生辰,大家热闹热闹,琳琅一脉欢欢喜喜地筹备起来。
清和与两位师兄师姐厮见,不熟的两方人客气地见礼。
“好乖巧的师妹!”清商对着师父说。
“谁像你们?令为师头疼。”琳琅笑眄流光。
“比不上大师兄,又比不得小师妹,两棵小白菜没人疼啊!”清游作势以袖掩泪,实则悄悄饮了一口酒酿。
“清游又从哪里淘来的佳酿?”慕清风手指略动,勾来清游袖中的小酒壶。
“师兄猜猜?”
……
“师叔快来神秀峰!”花寒传讯。
清和顺势收剑,回芳菲园换了一件竹绿长裙,前往神秀峰。
三位师兄师姐、两位师侄、秋词等人聚在浮云阁,浮云阁非清静之地,却也从未这样热闹,欢笑肆谑。
花寒远远地招手,清和上前走到她身边。“宗门的人上午贺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一脉的人了,师祖稍后即会过来。”
“师兄生辰快乐!”清和送上贺礼,一套白雪红梅茶具,与花寒一起在集市挑选的,花了全部身家。
慕清风今日人如其名,青衫落拓,俊逸含笑。
清和靠着花寒坐下,等着琳琅尊者到来。
“你说我现在找师父再求一把剑,师父会答应吗?”花寒悄悄问清和。
“别的也许可以,剑有些难……”
“我只想要剑啊,师父炼制的剑,十把也不嫌多!”花寒垂涎宝剑已久,可惜金丹后只得一把。
“清风掌门,生辰要穿大红!来,正好换上我送的生辰礼!”琳琅尊者一脚踏进来,看到一身青翠的徒弟,立即将准备的华服取出来。
慕清风道是,领了华服,转身去换上,纵然百岁之龄也免不了彩衣娱亲。
慕清风再次出来,红衣金冠,宝带灵剑,萧然而立,渊渟岳峙,郎艳独绝。
“师父好眼光!师兄果当如此!”清游赞叹。
“还缺了一点。”琳琅打量一番。
慕清风舒袖,含笑近前,“不知缺了什么?”
“缺了新娘!”清游快言快语,这一身相当红艳。
琳琅弹指一挥,慕清风眉心多了一点朱砂印。慕清风神色微顿,继而无奈,“师父……”
“师兄要是觉得眉心不好,让师父点在……。”清商拨弄着琴弦,轻快的琴音流泻而出。
“佳人绝色,眉心一点朱砂!”清游笑嘻嘻地赞咏。
慕清风笑睇二人,二人敛笑,正襟而坐,慕清风走到主位坐下,今日寿星为大。
“师尊真是神技!”花寒满眼崇拜。
诸人依次向慕清风以茶酒贺寿。
几轮饮酒之后,慕清风酡颜如醉,以手撑额,似不胜酒力。
“趁着今日,好好赏一赏!”花寒以目示意,对着清和耳语,刚说完,慕清风目光如炬看过来,花寒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敬酒。
清和忍笑,向师兄举杯,一饮而尽。桌下,左手在花寒手心写道,“回去讲”,又写道,“好看”。
花寒翻过清和的手掌,在其手心写道,“极极极……”还没极完,一道剑气打在二人手腕,不疼,但是突然一麻,两个人都面色一变,各自收手,像个好学生,老老实实坐好。
江流眼角看到,不禁呛住,咳起来。
“果然年少活泼。”清游悠然喟叹。
“又有一批弟子长成,清游可去选个可心的小徒弟。”琳琅摇着葫芦道。
清游直摇头,“可别!我自己还没玩明白,就不要误人子弟了。”又马上振奋,“我来说个有意思的故事吧。从前……”
清和第一次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旁观其他几位,都听得敷衍,花寒直接下巴搁在桌子上。清游游戏人间,故事听得多,奈何品味十分专一,入她心的只有那几个。
“还有一……”清游正准备讲另一个故事。
琳琅打断,“一个个来,清游故事讲完了,清风,你是寿星,就算了,清商,该你了。”
清和与花寒面色大变,清和忙传音给花寒询问,“还要准备才艺吗?!”
花寒也额头冒汗,不知道啊,以前都没有的!不过这么正式过生辰也是第一次,难道生辰宴都要表演节目了?这次怎么办?这就是剑修的不好了,一人舞一段剑法吗?简直伤师祖师父的眼睛。
花寒传音江流,“怎么办?!你准备弄什么?”
江流目不斜视,传音回道,“随便来一段,我吹埙。”
花寒大惊,什么玩意儿?什么时候会的?没有拉到同盟,只好和清和互相传音,一起着急,也没心思听清商的琴曲。
“不用装,我都觉得我快晕了!”清和脸色发白,就怕下一瞬,清商曲子弹完轮到她!一边希望清商的曲子可以弹到地老天荒,一边绞尽脑汁想自己会什么等下可以登台献艺。
“你敢晕?!”师祖师父在上,花寒根本不敢动心眼。
清商优雅地抚琴,其余三位颇有闲情逸致地聆听琴曲,只有清和花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舞剑吧!师叔,我们俩一起,糊弄完就结了!”花寒拿定主意,清和也只好同意,有人一起陪着,倒也没那么尴尬。
慕清风没眼看这两位,当着大乘和元婴的面,直接传音。师父还笑得出来!
“我好像会跳一支舞……”清和突然想起什么,不确定地传音给花寒。
花寒佯作认真听曲的模样,侧头飞快看了清和一眼,“师叔,你是要抛弃我了吗?!!”
“不不不……这个舞是双人的,我们俩还是可以一起上的。”清和连忙解释,“你只要正常站着,到时候随便做些动作就好了。”
“什么神奇的舞?说清楚啊,师叔,我要什么姿势啊?”花寒着急地问。
这时琴音结束,众人看过来,琳琅尊者也含笑看着清和,“清和”。
清和拉着花寒站起来,走到厅堂中间,略微回忆了一下,一手弯在身后,一手微微扬起,噙着笑容,围着花寒开始跳起来,舞步沉稳,身姿洒脱,目光不离花寒,时而上前时而后退,转着圈,指尖却带着一丝逗趣。
原来她当时是这番模样吗?看着花寒手脚无措、笨拙,清和一边跳舞,一边想着。
花寒身体僵直,渐渐也放开了身法随清和乱舞。清商看了一眼慕清风,开始对着二人重新抚琴。琴声与舞蹈浑然天成,十分契合。
倏尔,清和变换节奏。舞步相似,手臂、腰身更加柔软,眼神更加缠绵,步步趋近花寒,这才是她跳了千百次的舞蹈。
……
慕清风面上含笑,眼中无一丝笑意。
“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等你们将来遇到心仪的人,跳舞给她看啊……”
“哼!我才不跳呢!”
所以教会对方,让她再跳给自己看?观澜,你还是那么矫情。当初不愿意同来一剑山,自己却悄悄去了文心阁……慕清风再次想起陈年旧事,以及这些年寥寥无几、约等于无的表兄弟情意。
“清风,你醉了。”琳琅尊者淡淡提醒。。
“师父见笑。”慕清风靠在椅背,双目半阖,如玉山将倾。
秋词等人上前服侍,清和深深看了一眼他的眉心,与众人一起离开。
“为什么偏偏我下来后,师父才醉?为什么没早点醉?江流,你运气怎么那么好!”花寒十分怨念,就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