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卧薪
第四十二章卧薪
赵珏身处东宫,早已没了太子的身份,宫内连太监婢女都少,一个个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只有一个固定给他送饭的老太监偶尔跟他说句话。
赵珏自那日听了牢里那位前辈的一番话,就不再兀自沉沦,他好像一夜之间就褪下了幼稚天真的外衣,变得深沉起来。
人的行为和外观一夜之间能改变,但思维习惯和知识储存可不会无端改变,赵珏给自己换上了深沉的假面,内里依旧六神无主。
他被软禁在东宫,行动有限、消息闭塞,如何能和赵玠抗衡?
赵珏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冷静,看着老太监来给他布菜。
这老太监背有些微微佝偻,鬓角也已经斑白,年纪估计比赵泊还大。宫里的太监大多是自小入宫,到了眼前这人的年纪,大约已经将一生都耗在了宫里,好赖都该混出些名堂了,可是赵珏看着眼前这老太监却觉得十分眼生,对这人也从未有过耳闻,不禁疑惑起来。
老太监缓慢地给他布好每一道菜,似乎是上了年纪行动迟缓,也或许,根本就是手生。
赵珏如今对谁都多了些防备,不禁悄悄观察着这个老太监。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珏的视线,那老太监收了食盒就要退出去,赵珏发现这人手掌宽大,皮肤也略显粗糙,倒不像是会保养的。
赵珏疑心顿起,常在主子身边伺候的,自然会格外注重自己的仪表,平日里也是十分注意保养的。毕竟成日里在主子身边晃,太难看了肯定不行。而这个老太监,虽说上了年纪,人无法抵御衰老,皮肤粗糙也可以理解,可那双大手却不像是太监该有的。
赵珏开口叫住他:“公公留步,我吃几口就饱,您过会儿就能收走,就不必在外面候着了。”
那人依言停下了,微微低着头立在一旁,帽檐挡住面容。
赵珏坐下,却没有动筷,只是若有若无地盯着那人,问道:“不知公公叫什么,我怎么看着这般眼生啊。”
那老太监自进门以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起头,不偏不倚地对上赵珏的眼睛。那人眼里透着犀利,赵珏吓了一跳。总感觉那人下一刻就有可能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刺向自己,赵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点。
“回殿下,小的名叫重山,这些年没机会在殿下跟前当差,殿下自然眼生。”那老太监声音有些喑哑,没有其他太监的尖细,像是被毁了嗓子。
这人虽对赵珏用了敬称,可他的语气一点也没表现出低人一等,听起来倒有些古怪。就像舞刀弄枪的将军被要求拿起绣花针,还要其绣出千里江山图。
赵珏皱了皱眉,莫名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此刻饭菜已上桌,赵珏却一筷子都不敢动。
赵珏明白自己现在对赵玠可有可无,赵玠若是想杀他自然是连个理由都不用找。可赵玠刚刚登基,有意为自己立下一个博爱仁慈的形象,而且刚刚大赦天下,自然不会在明面上杀他。
赵珏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他是赵玠,一定会暗地里弄死自己,然后把最随意推到太监宫女头上,找个替罪羊,顺便解决掉自己。
赵珏越想越觉得这太监可疑,即便腹中空空也不敢对饭菜下筷,只端起了茶水抿了一口,假装自己并不饿。
那个太监似乎看出来赵珏的顾虑,来到桌前拿起筷子:“小的为殿下试菜。”
赵珏有些意外,难道饭菜没有问题?
赵珏没拦,看着这人将每一道菜都试了一遍,置筷站在一旁,才放下心来,满心疑惑地开始吃。
别的不说,表面上做的确实挑不出毛病,给赵珏备的膳食每顿都在八道菜以上,依旧允许下人称呼赵珏为殿下,除了东宫大多数时候只有赵珏一人,他似乎还是尊贵的皇子,而非前朝罪人。
赵珏苦笑一声,赵玠真是好手段。给自己安了罪名却不杀自己,反倒好吃好喝伺候着,一方面能向外体现赵玠的胸怀宽广,另一方面显得赵玠重情重义,即使赵珏做了那样的事,也不舍得杀自己的兄长。
将赵珏软禁在东宫,到了日后觉得赵珏碍眼了,动动手指就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也丝毫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捕猎者把欣赏猎物挣扎当作一种享受。
赵珏心事重重地挨个尝过每一道菜,不在任何一道菜上停留,也不放过任何看起来难吃的菜——这是他身为太子时养成的习惯。
赵珏这边心不在焉,机械地向每一道菜伸出筷子。直到嘴里尝到剧烈的苦味,赵珏忙往外吐:“呸!这什么东西啊?”
那老太监微微欠身:“回殿下,这是清炒苦胆”
“什么?谁让”赵珏正想生气,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人情张张似纸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呐。”
“你就是赵博允?”
“博,广也,允,信也,是个好字。”
“赵泊自己没有的东西,倒是希望你都有。”
赵珏一下子想起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十分激动:“您是牢里那位前辈?”
老太监低着头:“殿下认错人了,小的初到御前当差,不是什么前辈。”
赵珏敏锐地捕捉到了此人话中关键的部分——御前。
会有太监给废掉的太子送饭,倒说自己是在御前当差吗?
他赵珏一个前朝罪人,可跟皇帝扯不上什么关系,就算以前是太子,如今新皇已经登基,还敢这样说的,要么是老糊涂了,要么就是想掉脑袋了。
牢里那位前辈也曾在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告诉赵珏,世事如棋局局新,告诉他翻盘还有机会,如今这太监说自己在御前当差,还给赵珏尝苦胆,这种暗示赵珏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赵珏确信了这就是牢里那位前辈,他有意讨教,便开口道:“重山前辈,如今我困在深宫,行动受阻、消息闭塞,实在不知该拿什么与赵玠抗衡。”
而这人只是一言不发地收了饭菜,提着食盒就迈出了东宫。
“哎前辈!”赵珏在背后怎么叫,他怎么也不回头。
赵珏看着那人微微佝偻的背影出了门,知道这人是铁了心不理会他,只好念念叨叨地回到屋内,坐到案几旁给自己倒茶:“不说就不说嘛,怎么还把菜给收走了,我还没吃饱呢。”
赵珏正说着,倒完茶正准备将茶壶放回案几,忽然看到茶托上隐秘地露出一角的纸条。
赵珏赶忙抽出纸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五代之所以取天下者,皆以兵,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
赵珏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兵权?重山前辈的意思是让他从兵权入手?
这样做不无道理,赵玠刚刚登基,在朝中根基不稳,对于远在边疆的神策军和东南水军更是鞭长莫及。
西北神策军反叛,根本不愿再归属于大宋,东南地区疫病盛行,社会动荡,赵玠想要收兵权是难上加难,对来说,从兵权入手无疑是与赵玠抗衡最好的方法。
可是赵玠如今坐在龙椅上都做不到的事,他赵珏被软禁在东宫,手上没有任何势力,名不正言不顺,他甚至连自由都没有,又凭什么能收回兵权?难道要靠撒娇讨好卖惨吗?
就算卖惨能行,一众将领愿意相信他赵珏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帝,就算他真的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众人,那他也要能见到众位将领才行。
他如今身处井底,又怎么能看见群鸥满天、白鹤入云?
沉思片刻,自己目前要做的,就是从井底跳出。
他需要自由,如果赵玠不给,那他就自己去搏。
想要赵玠给他自由,并且还要尽可能创造机会拿回兵权,赵珏思考片刻,心里大概有了写想法。
赵珏知道了那个太监是牢里那位前辈假扮的之后,偶尔就会从茶托里得到一张信纸,有时是引自书中的一两句告诫,有时是西北或者东南的消息。
有了这些信息,赵珏总不至于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天赵珏依旧从茶托中拿出纸条,这次是西南的消息,在纸条上写成蝇头小楷,赵珏凑在灯下仔细辨认着。
“东南疫病扩散,东瀛趁机进攻,通州、闽州沦陷。”
赵珏知道,他等的机会来了。
如果此刻赵珏主动要求流放去粤州,永不归都,既然赵玠表面上要装作宽容大度,赵珏以赎罪为由去到南海边缘,赵玠自然不好拒绝。
于是赵珏就向赵玠呈了文书。
赵玠很快看到了赵珏呈来的请求,嗤笑一声,这赵珏可真会自己找死。
粤州疫病横行,又在靠近交战地,去到那里赵珏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更不用说翻身了。到了粤州也好,染了疫病或是死于战乱,都是赵珏自找的,都不用赵玠亲自动手杀他。
若是赵珏去了粤州,苏昭必然也要申请外调,赵玠正好可以趁机降他的职。
萧原逐已死,苏昭外调降职,如此一来,西北东南两大主将都失去威胁,对赵玠来说,必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于是赵玠在早朝上象征性地提了一句后,诸位大臣就通过了赵珏的要求。
苏昭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意见,赵玠有些意外,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赵玠一直在等着苏昭过来申请外调,可赵珏出发去了粤州已有月余,苏昭也没有任何动静。
赵玠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