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苏潼青再遇书画;全美创业之都
苏潼青给丸子报了一个国画网课,老师在著名的中国宋庄,学生哪里都有。大人稍微多交一点钱就可以一起上,苏潼青欣然前往。第一节课是试听,苏潼青想让背心儿也跟着一起听听,他从小喜欢画画,接连不断也上过各种美术班儿,美国人的中国人的都有,后来找到一位很喜欢的美术老师,画了一年素描和丙烯,结果因为疫情停课,苏潼青就又给他找了国内的网课,定格动画、人物基础素描都有,现在再听听国画,多了解了解,百花齐放么!
几年以前,苏潼青就已经放弃幻想,接受了自己的孩子其实就是各方面都资质平平、非常普通、贪玩儿嘴馋爱睡懒觉爱打游戏的小孩儿这个事实。无论上什么课外班、学什么,也就只是开始时满足ta的好奇心,之后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不行的话稍微坚持坚持,再不行就痛快点儿结束而已,完全不寄希望于他能得什么大奖或者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申请到名牌大学的本领傍身。放过孩子,便是放过自己。天赋和兴趣这两件事,谁说必须趁小时候发现呢?你有一辈子的时间,不用总是那么着急,那么焦虑。苏潼青开始做饭、缝纫、跳舞还不都是四十岁以后才发生的事,也没有谁让自己去做的,所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自己能做的就是给孩子提供各种机会,做好饭,开好车,后勤保障做好,保持情绪稳定,然后就剩下对他们的决定表示理解和支持了,无论是决定开始还是决定结束。
国画老师姓宋,字乐之,师从张立辰先生,擅长山水、花鸟和人物写意。第一节课宋老师介绍了国画和书法的历史、基本派别、历史上各个朝代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以及他们的作品。宋老师说到一个词让苏潼青印象深刻:书画一家。苏潼青四岁开始描红模子,那时候她的妈妈有个同学的爸爸是个书法家,同学的字也写得好,就在米字格的本子上写了很多字,给苏潼青当样子照着写。苏潼青后来对当时练字是完全没有印象的,幸好还有留下来的一摞一摞的红模子和大字本证明了这件事真的存在过。那时候的字要么憨憨的,粗细完全没有变化,要么龙飞凤舞,没有任何比例和美感可言,一看就是整天在那儿糊弄事儿,直到小学才有点儿印象。那时候学校每周有一次书法课,她每个礼拜还在学校上一次书法的课外班,写的是非常正统的柳体,竖轴的大字一共练过六个:“壮观“和”学而不厌“,此外好像就不会写其他字了。那时的苏潼青对于书法丝毫谈不上喜欢,只是可以写,不是特别讨厌而已,一直保持交上作业就得的热度,此外多一个字都不会写。所以真心喜欢一件事有一个标志,就是没有任何人让你做,也不需要交作业,你还是会去做,发自内心地想做。苏潼青的毛笔字写到小学毕业,后来没有书法课和书法班了,她就再也没有拿起过毛笔,直到30来年以后的现在。
整节课上,苏潼青都沉浸在宋老师讲述的书画历史和各个朝代名家的名作之中,身边的丸子没有什么表情,可能不是都能听懂,有语言的问题,也可能还不到能够欣赏这些看上去有些单调、并不是鲜艳漂亮的画作的年龄,不过好歹也是可以安静地坐在那儿。背心儿坐在她俩侧面,全程张牙舞爪,表情丰富,就数他忙,完全听不进去老师在说什么,也不看屏幕上的画。他拿毛笔蘸着墨往纸上画小人儿,画了两个,其中一个表情狰狞,虽然没有画出来,但是苏潼青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獠牙就快把纸捅破滋出来了;另一个天真无邪,上面写着背心儿自己的名字。画完小人儿,他又开始蘸着墨往自己胳膊上写字:我是背心儿。向苏潼青和妹妹展示以后又擦掉,再写:我是猪,下面还画了个猪头。苏潼青是头几年才发现光是上上中文课、认几个中国字,距离广义上的学中文还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因为字好认,课文好念,但是最难体会到并且变成自己一部分的是文化和思维。比如这个“我是猪”,中国人的概念里就是在骂人了,他们就觉得猪很可爱,并不觉得有什么贬义,所以这才是与中国文化融合最困难的地方。
苏潼青被背心儿搞得很闹心,为了不影响妹妹,也不要影响自己,直接把他轰走,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屏幕上的浓墨与重彩。苏潼青想起头一年暑假在北京带两个孩子去梅兰芳大剧院看儿童版的《天鹅湖》。这样高雅、清冷又带着几分悲伤情绪的芭蕾舞楞是让背心儿给看成了喜剧,苏潼青当时没觉得,只是看戏期间给他们照了几张相,回来发了个朋友圈,留言很一致:完全看不出是在看《天鹅湖》。所以苏潼青经常感慨,这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
苏潼青给雪灵做了那个轻乳酪蛋糕后的不久,雪灵给她发信,问她如果平时经常烘焙,是不是会用很多鸡蛋,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把蛋壳攒起来留给她。她养了很多鸡呀鸭呀,下的蛋壳有点软,需要在饲料里添加碾碎的蛋壳。他们家孩子都出去上学了,只剩下两口儿,鸡蛋消耗量供不上,所以需要外援。苏潼青从小就经常听妈妈说一句话:没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几十年以后才真正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下厨房的出现催生了一大批烘焙爱好者,疫情更是让数不清的民间高手浮出水面,烘焙这件事已经被全国人民给玩儿到极致。高手们把蛋糕这玩意儿研究、分析、实践得透透的,虽然你可以不加油,不加面,用代糖,一切皆可抛,一切皆可改,但是归根结底都是离不了鸡蛋的,要不然怎么能叫“蛋糕“呢!倒是也有专门给鸡蛋过敏人群设计的无蛋配方,比较小众,苏潼青还没有试过。
从那天起,苏潼青就把所有蛋壳单独留下来,每个礼拜周末装到袋子里,留在门口。遇到做的点心有富裕的时候也会装几个,跟蛋壳一起留在门口。雪灵每次来拿蛋壳的时候也会留下一些新鲜鸡蛋或者鸭蛋。她们见不到面,微信上也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通过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物件传递着善意与关怀。疫情期间,这种感觉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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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开着美联航的飞机来了。
他们约在西湖大街上的一家星巴克碰头儿。西湖(westlake)是西雅图一个区的名字,那里并没有一个叫做“西湖“的湖。那附近倒是确实有片水,叫“联合湖”(lakeunion),湖边有个名叫gaswork的小公园。那里有起伏的地形、大片绿地、小游乐场和一个涂得五颜六色、很适合照相的废弃工厂,是本地居民很爱去的地方,遇到天好的周末,停车场都找不到地方。登到最高点,360度视野开阔,可以从与alkibeach完全不同的角度看西雅图市中心的全景、波光粼粼的水面、四通八达、蜿蜒而去的大桥,还有很多各个角度的白色桅杆。
在贝尔维尤呆得久了,去西雅图总觉得是件事儿,虽然不堵车的时候十几分钟就可以开到。一个是西雅图市区的坡又多又陡,如果雨天在一个陡坡上赶上一红灯,还真是有点儿紧张。另外一个是老城路况复杂,窄的窄,歪的歪,分叉的分叉,还有很多单行线,苏潼青几乎每次过去都会走错路,加上最近两年无家可归的人越来越多,停车还很困难,所以她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
很久没过来,街上很冷清,按说这个季节应该是西雅图的旅游旺季,却行人稀少,唯一的好处就是停车容易了。苏潼青把车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咪表交了停车费,然后往星巴克走。这片的马路倒是横平竖直的,一栋栋低层小楼很新,设计现代,又不花哨,大都是亚马逊的办公楼。疫情之前,亚马逊的势头就一直很好,不但贝尔维尤最贵的地段占上位子,本来在西雅图这边的地盘儿也在扩大,而疫情更是让亚马逊赚得盆满钵满,直往外流。
隔着一个小路口,苏潼青就看到史蒂夫了,因为他是便道上唯一的一个人。他站在星巴克门口,戴着一个深蓝色的口罩,手上没有咖啡。史蒂夫是个光头,所以很好认,不知道是头发不好所以全都剃掉还是飞行员留这个发型比较方便,苏潼青一直有这个疑问,但是从来没有问过。史蒂夫问苏潼青要不要喝咖啡,苏潼青看他既然都站在外边了,那就别喝了,特殊时期,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吧,两杯咖啡又是小十元儿。他们往史蒂夫发小朋友的工作室走,他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7分钟。
苏潼青和史蒂夫上学时的专业是技术市场化,就是对一项新技术或者新产品进行评估,看看值不值得做出来卖,能不能赚钱,有没有商业价值,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新技术和新理念都会有人愿意掏钱的,工程师的思维和实验室里的成果与消费者的痛或需求并不总是可以契合。很幸运,他们生活在奥斯汀,那里是全美新创企业和技术孵化器的中心之一,他们学校更是举办了全美首届商业计划大赛,之后才有麻省理工、斯坦福、伯克利等学校每年举办的创业大赛。上学期间他们听了很多本地新创企业创始人的讲座,虽然不是都能听懂,但是依然经常听得热血沸腾,还分别在开学和毕业时看过两场全球创新大赛的决赛。来自各个大学的新技术让苏潼青大开眼界,她感受到年轻人的朝气与力量,没有最强,只有更强。虽然苏潼青毕业以后并没有转成与专业有关的工作,但是上学期间学到、听到和接触到的东西都让她觉得视野更开阔,思维更包容。所以每个人上学的收获都是不一样的,与各自的背景、经历、期望和目标都有关系,完美实现当初愿望的永远都是少数,能遇到几位博学、实干又风趣的老师已属幸运,这种感染和影响对于自己今后若干年甚至一生的益处是远远超过书本知识的,因为知识会忘记,环境影响和精神财富才会让人受益终生,更何况,还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成果。所以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开始做。
毕业后不久,苏潼青就离开了奥斯汀,巧的是,西雅图也是全美创新中心之一,更是受到这座“电商之都”、“软件之都”、“云计算之都”的影响。联合湖南区(southlakeuniondistrict)不光是亚马逊的领地,还集中了各种研发机构、新创企业、技术孵化器和金融辅助机构,这些外面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儿的房子里可能正在孕育着改变你我生活、改变这个世界的技术,那里正在孕育着未知的未来。
史蒂夫发小朋友的工作室就在这里,一幢有些斑驳的红砖老房,外面看不出几层,因为侧面一个窗户也没有,只有角落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黑底小牌:productcreationstudio,低调、朴素、安静。大门锁着,侧面有个摄像头和对讲机,史蒂夫按下按钮,响了几声之后有人接起来,史蒂夫说明来意,门开了。
虽然房子的外面普通到就算苏潼青经常路过恐怕也不太会留意,进门却发现感觉完全不同的另一方天地。黑色石头地面,一辆超大轮胎摩托车停在一边,走几步就是很宽的木制台阶,两边的白墙向上一直延伸到两三层高,屋顶是一盏简洁的现代感黑色吊灯。苏潼青和史蒂夫走上楼梯,发小的朋友马特正从里往外走,苏潼青和史蒂夫都觉得这种第一次见面打招呼看不见脸的感觉很奇怪,按说戴个墨镜都是应该摘掉的,何况现在把整个脸都糊上了,到底是想认识还是不想认识?两个人都在犹豫要不要摘掉口罩,手伸到一边耳朵,马特好像看出他们的顾虑,说工作室室内是要求戴口罩的,大家都踏实了。
台阶上去是一个小厅,中间一个长沙发和一个宽大的茶几,周围是一圈木制展台,放了一些成品和处在各个阶段的半成品,墙上有一些产品介绍。马特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工作室帮客户设计的产品,从电子琴到牙齿矫正和可穿戴设备,什么都有,很有意思。这些并不算漂亮、有的看上去还有些粗糙的部件一下子把苏潼青拉回到几年前的校园,那时候他们整天不是在找新的产品,就是开会商量选哪个新产品,要不然就是在写新产品的商业计划。课上除了介绍自己组的产品,还要听其他组的产品,所以眼前的一切让苏潼青和史蒂夫都觉得非常亲切,这些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完全不好看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看完展品,马特又带他们到工作室参观了一下。巨大的开间,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挑高也很高,整体开阔明亮。很多桌子,做什么的都有,处于什么阶段的也都有,各种凌乱,处处散发着设计师的倜傥与不羁。苏潼青和史蒂夫听着马特的介绍,两个人心中的感慨应该相似。马特又带他们参观了3d打印机的房间,这里有大大小小五六个3d打印机,苏潼青之前只见过一个一个的,这样集中的还是头一回见到,有点震撼。史蒂夫说如果上学的时候有这么方便的3d打印就好了,你们组做的那个卡片式肾上腺素注射器就可以做出一个原型了。苏潼青有点儿被惊到,扭头看了一眼史蒂夫,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史蒂夫依然记得他们组当时做的产品,可她却完全不记得史蒂夫他们组做了什么。
最后,马特带他们看了看木工间,一个戴着大耳机的小伙子正在操作台上锯一块木板,马特指着旁边一个流线型硬木躺椅说,这是他设计的家具,本来要去纽约参加展览的,因为疫情也推迟了。家具设计和制作是马特的业余爱好,看样子也不算很业余。这些事情平时都是他自己做,疫情期间,为了给雇员找点事情做,他自己花钱让他们有点活儿干。疫情对于他们这样完全靠客户生存的设计公司来说冲击很大,没有订单,就没有钱,工作人员很难维持。州里专门针对小企业的扶持也只能解决一部分暂时的问题,不能指望。疫情以来,已经有几个人辞职或者转成兼职,还有的办了停薪留职,总之无论是公司还是雇员都在寻找一种对于自己相对合适的方式。即使离开也是可以理解的,生活对于每个人都不容易,而现在首先要维持的可能都谈不上生活,而是生计。现在工作人员基本都是在家办公,定期网上开会,如果有必须来工作室做的东西才会来,所以整个屋子看起来很冷清。现在的项目都是前一年留下来没有做完的,但是新的订单还没有着落,还有两个大客户也把项目暂停了,工作室也正在经历最艰难的时刻。苏潼青没有看史蒂夫,她转过头,透过大玻璃窗,看到被绿茵覆盖的街道,很养眼,却同样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马特好像看出苏潼青在想什么,他说你们能想象吗?疫情之前这里每天街上都是很多人,这一片的饭馆每天到饭点儿都是要排队的,现在却变成这样,不但人都回家了,很多基本靠工作餐的饭馆很快就撑不下去了,不是直接关门就是暂时歇业,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还缓的过来吗?马特苦笑。史蒂夫开始还跟苏潼青聊几句,后来就没怎么说话,苏潼青知道,他肯定也是不好受。带着希望来的,现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