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往事并不如烟
苏潼青拎起墙边一袋子柠檬,costco规格,得有20来个。疫情前一年的暑假,苏潼青和爸妈加上两个孩子一起去意大利玩儿了一圈儿,新线路,很深度,犄角旮旯,有的地方连导游都是第一次去。这些年国内旅游业迅速发展,国内线路苏潼青没有上过团,出境线路是越来越好,目的地早就不只是那几个大城市的著名景点,开始往小而精发展。那次走了一路,两个孩子吃了一路柠檬制品,最多的就是柠檬雪芭。苏潼青没想到,意大利竟然还会有那么多那么大的柠檬。所以从意大利回来以后,苏潼青知道costco那么大袋子的柠檬怎么吃了。她在万能的下厨房找到柠檬雪芭的方子,做的过程就很享受,芳香又清新,一大玻璃盒淡黄色、晶莹剔透的冰细腻柔滑。第一次做的时候,两个孩子拿着勺在一个盒子里吃,结果可想而知,因为分赃不均不欢而散。苏潼青经常觉得丸子这孩子也挺逗的,从刚会说话不久就开始经常叫唤“it’snotfair!”估计是在幼儿园学的,而一旦学会就反复学以致用,什么事都要求跟哥哥一模一样,要不然就是不公平,可是你不看看自己的条件跟哥哥一样吗?无论是年龄、体重、身高、胃口,都不一样啊,凭啥吃的量就得一样?!所以后来再做冷饮,苏潼青就一分为二,装在两个盒子里,自己记住哪个盒子是自己的,暂时相安无事。
下午两个人在楼上玩儿什么东西,开始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场面和谐,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画风突然有变,丸子撅着嘴下楼找苏潼青告状。这么多年,苏潼青每天都要判官司,有时候她真想把自己藏起来,谁都不要看见她,谁都不要找到她,谁都不要跟她说话。她想起若干年前田蜜跟她说过的,那会儿她两个儿子还小,也是整天打架,她说只要不是头破血流就不要找我,打去!当时苏潼青还是单身,当然领略不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还觉得她怎么这么没有爱心。背心儿和丸子小时候吵架,通常都是背心儿挑的,苏潼青发现这个小男孩就是不能允许也不能容忍和谐画面一直持续,老得想办法招这个小女孩一下,不会每次都招哭,但是起码招到不高兴。念中文的时候也一样,丸子念书时一旦开始就会一直念下去,顶多中间不认识的问一句,然后继续。背心儿念个书,从来都不能一口气念完,总是停下来评论一下——插图很好笑、这件事不是真的,总之各种入戏,还有很多歪理邪说和笑点很低的联想,也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那么多的意见和想法,书上的插图也大都被他改编过或者延伸过。所以苏潼青听丸子念书,气定神闲;听背心儿念书,那个急啊,经常觉得心脏早晚会出问题,因为一直处于收紧再收紧的状态。
今天这场别扭,依然是源于背心儿,丸子觉得委屈,一直闷闷不乐。吃完饭,两个人各自把冷饮拿出来,背心儿没吃两口就急急忙忙冲上楼去,肯定是跟同学约好打游戏。丸子慢慢悠悠地把自己盒子里所剩不多的吃完,苏潼青看她还是不高兴,想帮她出出气,让她把哥哥盒子里的也吃了,丸子摇摇头,说那是他的。苏潼青有些意外,没想到孩子虽小却能分得清你我,一码归一码,自己还生气呢,也绝对不会混为一谈。苏潼青很想告诉丸子,你这么仗义,以后可能会吃亏的,在今后的若干年里,你非常有可能遇到对你并不那么仗义的人。
苏潼青曾经嫁给过自己的初恋。
30来年前,柳荫街乍暖还寒的三月天,深宅大院的围墙上伸出的三两根带着花骨朵的枝桠,宽街窄巷里慢慢向前滚动的自行车轱辘,什刹海寂静无声的水面,小胡同里各种炒菜香味儿中渗出的缕缕烟火气,未名湖的平静,博雅塔的清高,三角地旁小饭馆里点了又点的炒米粉,图书馆趴在桌子上睡到胳膊发麻的午觉,外交部街错综蜿蜒的四合院,东单大街熙来攘往的便道和绿瓦灰砖的门诊楼。他们从中学走到大学,再到苏潼青工作,一直沉浸在无尽的幸福感之中。那十来年里,苏潼青的心里总是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一点儿别的什么,天真地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终老。
苏潼青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可以真的修成正果;苏潼青不敢相信,他拿到了哈佛的录取通知书;苏潼青不敢相信,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因为影响了他的出国计划和远大前程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留下,那天她站在医院门口哭了很久;苏潼青更不敢相信,只是分隔三个月,一个人怎么就会移情别恋,11年的积累瞬间烟消云散。
苏潼青在美国和伊拉克开战的第二天飞去波士顿,挽救他们的婚姻。那是苏潼青第一次到美国,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星期,依然是乍暖还寒的三月天。波士顿浓浓的欧洲风情,纽约时髦的大都会气质,legalseafoods漂亮的菜肴,还有新欢不时打来的电话,非常懂事地告诉他,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自己都可以理解。苏潼青临走的头一天,他买了两张电影票,片名和内容早就不记得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进过脑子,她只记得临去电影院前,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迪克牛仔正在声嘶力竭地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苏潼青心灰意冷,泪流满面。
一个星期很快,他高兴地把苏潼青送到机场,满脸灿烂地与她挥手告别,就像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告别。他潇洒地转过身,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回头看着他离去的苏潼青,脚步轻快地迈向自己的全新生活,虽然嘴上跟苏潼青说还会再考虑,但是他的神情已经流露出他的决定。回北京的飞机上,苏潼青蜷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不知道睡着又醒来多少次。她没有一点力气,心如死灰。回到北京不久,她收到一张国际邮局的通知单,让她去交关税领包裹。盒子里除了自己故意落在波士顿的几件不打紧的小玩意外,还有一封信,信中表达了他对似锦前程和全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充满蓬勃希望。之后的三个星期,苏潼青掉了10斤。她发现,原来那些文艺作品中说的“心疼”并不只是说心情,而是真的绞痛。她还发现,原来知识分子耍起流氓来也是很有实力的,反倒是之前苏潼青一直有点怵的婆婆对她表现出极大的善良和关心。苏潼青明白了,人性只有在某些极限时刻才会暴露无遗,无论是善还是恶,可能会完全颠覆以往的认知。
多年以后,苏潼青看亦舒时,才明白唐晶说的那句话:罗子君成全的不一定是他们俩,也许成全的是她自己。是的。
从那时起,苏潼青的神情之间多了一抹忧郁。再也挥不去,也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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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潼青在下厨房看到一个帖子,说市售奶黄包基本上没有牛奶也没有鸡蛋,而自己做奶黄馅其实很简单,所以也跟着帖子试了一把。她刚把煤气关上,手机响起来,是田蜜,她帮一个哥们问一个发面的问题。这哥们想学蒸馒头,发上了点儿面,但是发了一半突然要出门,问田蜜怎么办,她也拿不准,就给苏潼青打电话。苏潼青让田蜜转告哥们可以把面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回来以后拿出来回到室温,看看状态,再继续发,谁知道您走多久啊,专门有一款操作就叫做“低温发酵”来的。田蜜把话带给哥们,没一会儿又打过来,说哥们很担心这样操作会不会变成面包或者贝果。苏潼青告诉田蜜,让咱哥们的心放得妥妥地,绝对不会,您想的太多了!您家冰箱是魔法师的斗篷吗?咋不担心变成千层蛋糕哩?!
就在lynn的网课风生水起,与郑光辉的关系也稍有缓和的时候,远在马来西亚的妈妈被送进了急救室。很久没有联系的五姐也打来电话,商量与家人一起连线。疫情开始以后,世界断了联系,幸好还有网络,让大家最大限度地保持联系,但是,还是有一些事情是虚拟方式没办法解决的。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在各种强制性政策面前,苏潼青突然觉得一个个的个体,真是比从前任何时候感到的渺小还要更加渺小万倍。尤其是防疫政策越来越紧,强制隔离的时间越来越长,花样儿不断翻新,层出不穷,让这些漂泊在外的人越来越紧张,他们最怕的就是这期间家里出什么事儿,而越是怕什么往往就越会来什么。即使有什么事,排除万难回到家,也还是要隔离几个礼拜,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节骨眼上,谁没事儿会那么折腾地跑着玩儿呢?这些离家在外的人,疫情期间,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指点。他们可以费尽全力把全世界的口罩都寄回家自己没有也完全不在乎,却不如一句千里投毒你最快传播得更快更广,而这还并不是最伤人的话。他们觉得委屈,也只能默默承受,没有半句怨言,只因为深爱,只因为牵挂。短短几个月,苏潼青已经听到周围不少人各种退群,曾经都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同事,很普通的聊天被上纲上线,被扣上大帽子,瞬间撕破脸,根本原因并不是三观不合,而是做不到求同存异和相互尊重,不能接受与自己不同的观点,退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