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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满世界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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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ynn和九个哥哥姐姐都出生在槟城,两岁时举家搬到马六甲,父亲在一家棕榈油加工厂做事,多年以后成为厂长,母亲一直在家照看孩子,身体一直都还好。十个孩子只有两个一直在马六甲,父亲走后,其中一个哥哥接着经营父亲留下的产业,另外一个姐姐出嫁以后帮着自己的丈夫管理一家木材厂。其他八个有四个在马来西亚其他地方,一个在新加坡,一个在英国,两个在美国。lynn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慌了神儿,取消了近期已经安排好的网课和订单,与散布在各处的哥哥姐姐联系,商量怎么办。

    lynn的妈妈马上要过90岁生日,好几年前,兄弟姐妹就商量好一起回家为母亲庆祝,顺便团聚,他们上一次全都聚在一起距今已经20多年,没想到那次可能就会是最后一次。lynn心急如焚,跟五姐商量买票回家,却发现西雅图回马六甲的航班并不是每天都有能连上的,这时接到大哥的视频,说医院发了病危通知。屏幕上的妈妈鼻子上插着管儿,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眼睛微微睁开,大哥把手机举到离妈妈的脸更近一点的地方,她看到屏幕上lynn的时候,眼里明显有了光。能看出来,妈妈在使劲儿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最小的女儿,她不敢眨眼,生怕闭一下就成了永别。

    咫尺天涯,肝肠寸断。

    那天夜里,妈妈走了,几乎没有什么痛苦,就那样睡了过去。lynn接到大哥的电话时,刚费尽周折找到最近的一张联程机票,正要给五姐打电话。大哥说妈妈临走前,虽然已经说不了话,但是胳膊还能抬起来。她把马来西亚本地赶回去的六个孩子挨个儿从头到脸再到胳膊和手摸了一遍,然后费力地转过头,往门那里看。她可能累极了,想闭上眼睛再等一会儿……lynn的老二跑过来,要她梳头发,lynn抱起女儿坐到腿上,眼泪喷薄而出,小姑娘愣了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看见妈妈那么伤心,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怎么,也跟着哇哇大哭。

    夜里,分不清是半梦半醒间飘走的思绪还是梦境之中,lynn站在一艘深棕色的大木船围栏边,巨大的白帆被风撑得满满的,歪歪斜斜的桅杆指向阴云密布的天空,随着呼呼风声吱扭作响。lynn向四周望去,无论哪个方向都是茫茫无际的灰绿色的海。浪时大时小,一叶孤舟在海上忽上忽下,奋力前行,有几次lynn觉得就要被巨浪淹没,吞噬。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的尽头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不规则的线,再近一点儿,那是陆地,快到家了!lynn兴奋异常,她是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正在算着,陆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看见了那座有着熠熠发光的圆顶、周身洁白的海上清真寺,那是她十几岁时觉得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船离陆地越来越近,慢了下来,lynn实在等不及靠岸,纵身跳下水,然后使劲往岸边跑,裙子被溅起的海水打湿,贴在腿上凉凉的。她穿过鸡场街红色的牌坊,拐进自打记事起就从未有过任何变化的灰色小巷。她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光着脚,踩在大块大块不规则的青石板上。她闻到只有这里才会有的娘惹味道,这是家的味道。她在一个院子门前停住脚步,迈上蓝绿白色马赛克铺砌的台阶,边上已经有些斑驳,然后推开暗红色的木门。

    lynn终于回到家,她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四处寻找,每间屋子里都是空空的。她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黑暗中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妈妈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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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潼青满怀期待地打开一瓶新买的香菜味沙拉酱,闻了闻,不敢相信,又倒出来尝了一点儿,真的确认这是一种没有变质的食物的味道?苏潼青连通常使用的“放在冰箱里假装不浪费直到过期才心安理得地扔掉”大法此时也不管用了,转过身咚咚咚直接把整瓶沙拉酱倒进下水道,瓶子冲干净,扔进回收箱。她回到电脑前,捋了捋头发,仿佛什么都从来没有发生过。虽然苏潼青特别痛恨浪费食物,但是这玩意味道实在难以接受。这已经是苏潼青最近在traderjoe’s买沙拉酱第二次踩雷,上次那瓶没有这么夸张,勉强吃了一两次,结局也是一样。苏潼青与traderjoe’s沙拉酱之间的缘分到此尽了。

    不过即使偶尔会在traderjoe’s踩雷,依然不妨碍苏潼青喜欢这家遍及全美的小超市,毕竟成功的时候和保留节目要比踩雷的时候多得多。有的中国人管这家店叫“缺德舅”,苏潼青觉得这个翻译勉强符合“信”,但是完全称不上“雅”,她不愿意说谁的舅舅不好,所以更喜欢它的另外一个名字“舅舅家”。舅舅家之所以极富魅力,是因为每家店都不大,很紧凑,这就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而且不需要走很多路就可以逛完。他们家几乎所有食品都是自己的品牌,上新速度很快,每样食物还会写上特点和吃法,虽然不是样样都好吃,但是可以满足顾客喜新不厌旧的需求,关键是价格合理,何况经常会冒出来点儿新东西登上大家的必买清单。疫情前,店里有个角落提供咖啡和试吃的小点心或者其他新品,是个很吸引人的地方。很多人都是进门先去倒上一小杯咖啡,然后不慌不忙地把店里每一件商品看仔细,不赶时间的时候也是一种放松和享受。

    吃过午饭,趁下一个文件来之前的空,苏潼青泡上一小盆糯米,又把干粽子叶浸在一大盆水里。叶子轻,总会有一部分漂在水面上,要拿个锅盖压在上面。

    苏潼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是要包粽子的,之前的若干年,每到这些个需要吃特定食物的日子时,第一个反应都是去买的——买点儿名牌儿汤圆,买点儿名牌儿粽子,买点儿名牌儿月饼,尤其是在国内时,她连买都用不着想,这些个家务事儿可不归她管,直接回家吃就可以了。原来在得州的时候,有一年端午赶上爸妈都在,妈妈说咱们一起包回粽子吧,人在海外,反倒是特别在意这种中国味的仪式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得自己找乐。苏潼青去超市买了一袋子粽叶,回来也是各种泡,等到万事俱备,拿起叶子的时候傻眼了,翻来覆去死活弄不明白该怎么叠。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教学小视频,也没有下厨房,网上只有一些照片,以苏潼青那会儿的厨商,完全看不懂也搞不定。其实苏潼青的妈手还是比较巧的,她会织花样很复杂的毛衣,虽然总是很廓形,而且无论男女老幼一般都是一个形状,只是大小不同。她会做被子,苏潼青小时候的棉被絮的是白花花的棉花,从来没听说过“被罩”这种东西,过一阵就要把里子拆下来,洗完再缝回去。苏潼青小时候经常在一边看妈妈缝被子,又直又匀,边边角角都特别整齐,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的妈厨艺也是可以的,苏潼青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木须肉,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木须肉。每个妈都有一道在孩子眼里无可匹敌的菜吧?虽然木须肉苏潼青没有继承下来,汆丸子还是出了师的,还可以用在藕盒和珍珠丸子上,到现在都是保留节目,以至于有一年回国吃湖北菜,姨姥姥让丸子尝尝这家饭馆的珍珠丸子,可贵了,肯定比你妈做得好吃,丸子摇摇头说不可能!苏潼青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真给你妈长脸!苏潼青有个高中同学的妈,西葫芦的糊塌子简直宇宙第一。每次那个同学带糊塌子,都要被苏潼青吃掉一半,后来人家妈给带糊塌子的时候都换大铝饭盒,装双倍的量,省的自己家闺女吃不饱。

    可就是手这么巧的妈,到了儿也没整明白怎么包出四个角的粽子,而且是四个都会做饭的大人在一起没整明白,现在想想也真是挺丢人的。结果那次端午,苏潼青还是去超市买的粽子。多年以后,苏潼青终于在某一个时刻突然醍醐灌顶,发现了包粽子的奥秘。之前卡就卡在把叶子折一下,然后往那个以粽子叶的宽度作为粽子长度的角儿里装米。粽子叶能有多宽,两张叠在一起也宽不到哪里去,所以无论如何是包不出大粽子的。很简单,只要把那个角转一下,利用叶子的长度,就可以包出又大又长的粽子了。苏潼青仿佛发现了惊天的秘密。

    再说这个咸与甜,永恒的南北之别。中国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事情要按照南方和北方来划分。单单这个咸与甜,就有永远都掰斥不完的话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个习惯。苏潼青上初中的时候,好朋友奶奶家在苏州,那是苏潼青第一次听说粽子还有咸的,还会往里面加肉,这怎么可以?!太不可思议了。还是初中,第一次跟爸爸回四川过年,汤圆里是肉沫!不过苏潼青很快就接受了肉粽子,并且竟然还觉得很好吃,肉沫汤圆只吃过一次,尝尝也还好,只有甜豆花是她至今不太能领略到美感的,因为北方通常把豆腐看作一道菜,即使早饭的豆腐脑,也是咸的。苏潼青有一次跟丸子去鲜芋仙,想试个新鲜的,买了碗甜豆花,连丸子那么喜欢吃甜食的都觉得豆腐味跟甜味放在一起接受不了,那次尝鲜很失败。可是与豆腐同源的豆浆在北京人的习惯里就是跟豆腐相反的,可以不甜,但绝对不能是咸的。而这两样食物在南方一些地方正好倒过来,大家都是故意的吗?

    料酒没有了,苏潼青往包粽子的肉里倒了点儿二锅头,所有佐料都加好,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她发了个粽子的朋友圈,有个回帖:“疫情开始的时候开玩笑说可不要家里蹲到端午节,那会儿觉得很遥远,怎么也能结束了,现在都怀疑中秋能不能结束。”半年时间对于现代人来说已经是个持续很长的时间了,苏潼青心想,如果中秋能结束也能忍,这样明年还可以回国重新过次年。

    苏潼青一直在等的活儿终于来了,翻译那边出了点儿状况,晚了几个小时,项目官儿很贴心地给苏潼青延了一天。是一个专门帮助失去亲人的人们做心理疏导的组织,其中谈到的一点苏潼青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过,那就是一定要承认自己的悲伤情绪。中国文化里有很多关于情绪表达的描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喜形于色”是褒义吗“隐忍”偏贬义吗总的来说,中国人更倾向于不随便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情绪,对于他人的问候与安慰,我们更习惯回答“我没事”。有时候充分表达了,会被叫做“失态”。而失去亲人时,承认自己的悲伤是非常有必要的。

    lynn在群里发了一个通知,告诉大家自己妈妈去世,所以暂停网课和接单,具体什么时候恢复再通知,并且表示很抱歉。之后大概两个星期她都没怎么说话,她的群被大家让她节哀和安慰的话语刷了一屏又一屏。苏潼青没在群里说话,怕被淹没在众多的留言里。她时不时给lynn发个私信,问问情况。lynn有时候回的很快,有时候好几个小时都没反应。她说最近很爱睡觉,因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会难过。醒着的时候也通常是躺在床上看手机,顶多再多垫个枕头。她突然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不想说话,不想动,不想做任何事,没有心劲儿,没有动力,没有目标,感觉之前的一切折腾都失去了意义,折腾给谁看呢?她有时候甚至觉得活都懒得活着。她跟苏潼青说,以前总以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做点有意思的事,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高兴一点儿,现在才明白,这种时刻,是根本没有心思的。那些有意思的事,是心绪平和的时候用来锦上添花,只有悲伤平复以后,才会开始慢慢有心思去做别的。

    郑光辉在这期间偶尔会来看看lynn,自从搬出主卧,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倒也不是从来,还是进来过几次的,找自己的东西。有时候他推门进来的时候,lynn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躺着,可她也并不想睁眼,懒得。郑光辉应该是想安慰lynn几句,但是看到她在睡觉,也就又退出去,轻轻关上门。两个人,在不吵架的时候也可以越来越远,就像两个都在转动的齿轮,开始严丝合缝,一个速度,渐渐地,速度变得不一样,互相被扯得难受,又不想迁就对方,也就离开一点,谁也不碰谁,开始各转各的。公婆最近倒是消停了,也多亏他们在,能给孩子和他们儿子做点儿饭,所以lynn才能关起门来当她的甩手掌柜。孩子倒是每天都会来找她,尤其是老二,经常抱着她最喜欢的一只早就被洗得瘦骨嶙峋、四肢叮了当啷的大象来找lynn。她刚下舞蹈课,脑袋后面盘着的头发上几根卡子横着竖着滋在外面,那是奶奶给梳的头。小姑娘进来时,lynn醒着,她向女儿伸出手,小姑娘爬上床,头枕在lynn的肩膀上,她们就那样相依相偎,谁也不说话。lynn闭上眼睛,感受着女儿温热的气息、细腻的发丝和只属于她的味道。她想不起来上次跟妈妈这样亲近是什么时候,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她抱紧女儿,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又从她的脸上滑下去。小姑娘抬起头,她的眼睛那么干净,晶莹剔透,她们互相擦去对方脸上的泪。很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和妈妈在一起的此时此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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