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界限感、40多岁的芭蕾舞新生

    自从山滴那边海滴那边有情况开始，苏潼青所在的每个与孩子有关的微信群都在激烈地讨论，重点围绕学校究竟应该什么时候开始停课展开，最近更是进入白热化，很多家长觉得应该给学区施压，“抄作业”突然成了关键词。

    最早停课的是棉背心儿的课外美术班，课在老师家里上，家里又有小宝宝，所以非常能够理解，加上每礼拜只有一次一个小时，所以停也就停了，大家更关心的是学校什么时候停课。苏潼青的学校群有两个，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内容基本差不多，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虽然比更小的孩子好一些，但也没什么距离的概念，所以家长们才很担心，希望学区停课。对于这件事，苏潼青保持中立，她从来不参加任何一个群里的激烈讨论，常年只作超级潜水艇，只有特别有事儿的时候才会冒个泡，一年可能有个一两次。这件事对于苏潼青来说很简单，学校开门，就让孩子去上学，关门了，就回家。如果谁不放心，让孩子留在家里不要上学就是了，你是他爹妈你做主，有什么好吵的。

    苏潼青家里存了三个布口罩，还是几年前冬天回国的时候一个同学送的，当时是为了对付雾霾，苏潼青没有给孩子戴，一直留到现在，还是新新的，有几次收拾屋子差点给捐了，因为觉得这辈子都用不上，可是质量很好舍不得捐，就一直放在药箱里。苏潼青翻出口罩，一个紫红，一个深蓝，让丸子和棉背心儿放在书包里，在学校的时候能戴就尽量戴上，不过她也知道这么大的孩子最不喜欢跟同学不一样，而且一会儿戴一会儿不戴说实话也没什么用，自己心里安慰一些罢了，所以就由他去吧。

    lynn对苏潼青重获自由感到高兴，虽然她俩有事儿随时就会在微信上说了，隔离不隔离的也没有什么妨碍。苏潼青和lynn虽然是门挨门的邻居，但是两个人的界限感程度一致。平日里，有时候苏潼青从外面回来，正好看到lynn在门口收拾她的小花园，就会走过去聊一会儿，你这件衣服不错哎哪儿买的？我刚到了一拨零食，给你拿点儿尝尝，上礼拜去了一个新的公园挺适合小朋友的我把地址发给你……各种家长里短，丰简由人，随意舒适。这是苏潼青感到舒服的邻里关系，既不会近得难受，即使几个礼拜不说话，也不会觉得疏远，完全不需要刻意联系和维持。

    最近一段时间的关键词非“卫生纸”莫属，什么口罩消毒液消毒纸巾橡胶手套的早都被挤出关键词列表了，想都不用想。网上冒出各种拿卫生纸说事儿的漫画和笑话，苏潼青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抢购卫生纸，但是上礼拜汪洋从costco回来说一直买的小熊卫生纸脱销，网上买要等很久，所以苏潼青觉得好像也应该屯一点儿，反正也放不坏，还肯定不会浪费，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吧？她去家附近的target，货架上还有一些，和costco的比，又贵又少，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抱回家打开摸了摸，苏潼青想起《我爱我家》“奖券的诱惑”那集里的金刚砂牌费利斯手纸，她恍然大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有脱销的是吗？留着吧，实在不行也学电视剧里的用法，擦锅底。

    lynn在微信上跟苏潼青说她从网上买的一大包酵母刚送到，问苏潼青要不要分点儿，苏潼青欣然接受，她的马上见底，costco已经脱销。酵母这种东西，一次只需要几克，一般经常做饭的人都会买大包装，论磅的，costco的酵母一包2磅，908克。lynn用密封袋装了一袋子给苏潼青送过来，没有进屋，两个人就在门口站着说话。

    有日子没见lynn，她的脸好像又小了一圈儿，稍微有些倦容，头发随意盘在后面，几绺发丝散落在脸旁。苏潼青没有问蛋糕房的事，这种时刻，明摆着是不太乐观的，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了好消息她自然会说的，不说就不要问。苏潼青在lynn的群里，看她的吃的一直卖得还好，又有朋友给拉了一些新客人。每次村儿里集中进新人的时候，苏潼青就知道又有老客人从她这里买了点心去参加爬梯了。

    lynn说她住在加州的五姐刚从这儿回去，五姐陪先生来西雅图出差，顺便来看看他们。五姐在西雅图那边的酒店住了5天，只跟lynn全家在外面一起吃了一顿饭，家门儿都没进。虽然是亲姐妹，但是lynn总觉得与五姐没有自己期望的那么亲，在一起时总是很客气，而家里人之间的这种客气就会让人感到疏远，这件事一直让lynn心里有点儿别扭。lynn在美国只有五姐这么一个亲戚，五姐比她早来几年，一直住在加州。以前lynn在威斯康辛上学，毕业后又去休斯顿工作，一直都离五姐很远，隔一两年的感恩节或者圣诞节才会去五姐那里礼节性地过个节，每次也住不了两天。后来lynn搬到西雅图，觉得终于跟五姐同在西海岸了，但是走动也并没有比以前更多，不免有些失落。如果说以前感觉不够亲还可以找出距离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那么这次见面感觉这个理由也没有了，就真的只剩下人的原因。lynn一直有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即使现在，依然不愿意承认。有时候她甚至想，还不如不搬到这里，省得看到真相。所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物理和心灵是两回事，完全没有因果关系，也完全不搭界。

    一直很安静的院子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发动机轰鸣声打破，是一辆亚马逊的送货车，经过苏潼青和lynn，绕到院子对面的一排房子停下。苏潼青的办公桌就在二楼的窗户旁边，与窗户呈90度，窗户正对着院子中间的小花园和草坪，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进入她的余光。疫情以来，她眼看着各种送货的车进进出出，所以虽然外面实体店不景气，还是有人能挣到钱的。几家欢乐几家愁。

    苏潼青和lynn的目光重新从亚马逊送货车转回来，苏潼青想劝lynn不要那么伤感，出门在外，真是应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苏潼青觉得问题出在lynn和五姐两个人对于距离需求的不对称。lynn很想与五姐更频繁地走动、更亲密地相处，但是五姐对自己的妹妹并没有这种需求，或者即使有，也不需要那么频繁，那么亲密，五姐需要的可能就是一直以来与妹妹保持这样的往来频率和距离。你跟她保持半米距离感觉舒适，但是她跟你距离3米才会舒服，所以你才会不爽，才会觉得受伤。其实何止lynn和五姐，人与人之间都会存在这种对于距离的需求，如果两个人的需求比较一致，那么在一起才都会觉得比较舒服，比如苏潼青和lynn，如果不平衡，就会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都会不舒服。

    lynn不说话，看着苏潼青家的大门，仿佛有所思。苏潼青也扭头看了看门，上面落了很多土，还有几个泥点儿，嘟囔了一句，“该擦了。”苏潼青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也不确定合适不合适，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都说出去了。她侧过身，伸手去抠门上的泥点儿。lynn的小女儿从她们家房子侧面跑出来，小姑娘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来叫lynn回去帮她梳头发，lynn看看手机，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扭头牵着闺女就往回跑，舞蹈课快迟到了。

    lynn家老二跳舞的学校名叫恒达，取自创办者的名字李恒达，是大西雅图地区规模最大，也是最有声望的华人舞蹈学校，创建者夫妇以及多位老师毕业于北舞，苏潼青也在这里学跳舞。

    那是3年前，也是春节附近，苏潼青朋友圈一个帖子问有没有大人想学芭蕾舞的，因为那个时间段有一节小朋友的舞蹈课，所以问问送孩子等孩子的妈们有没有也想趁机练练的，反正等着也是等着，楼下正好有一间空着的教室。苏潼青立刻报名，虽然丸子不在这里跳舞，她纯粹是自己想去，这是她从小就隐隐喜欢但从来也完全没敢往自己身上联想过的事情。满4个人开班，当时大概凑了六个，除了苏潼青，其他都是女儿在楼上上课的，老师是一位马上大学毕业的台湾姑娘。台湾人，尤其是女性，言谈举止总会让人感到温文尔雅，这位芭蕾舞老师也是，虽然比较丰满，也完全不耽误各个角度的柔韧性。苏潼青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40多岁的年纪开始面对镜子，扶着把杆，放下肩膀，下巴轻扬，两只脚站成一条线。这也算是她在美国的收获之一，对自己的后半生产生非常大影响的那个级别的。天时地利人和，对于苏潼青来说，学习芭蕾是只会在西雅图这个地方才会发生的事情。苏潼青喜欢这样刻板、有序但却可以那样优雅的舞蹈，那种浑身每一平方毫米都在晃动的舞蹈不是她的菜。

    回国加隔离，苏潼青整整落了四节课，终于又可以回到教室。人见少，已经有三四个人戴上口罩，虽然有的只盖住嘴，整个鼻子都露在外面，反正我是戴上了，也不知道主要想让谁放心。台湾姑娘没教几个月就回家了，在那后来，苏潼青上过恒达几乎每位老师的课，各有千秋，她都很喜欢，终于，这个学期轮上校长李老师的课。

    李老师，早年是华大的留学生，曾任华大舞蹈系教授，在全美顶级芭蕾舞团之一的太平洋西北芭蕾舞团担任过6年首席芭蕾舞演员，经常受邀作为各种国际大赛的评委，作品多、学生多、获奖多、成就多，学校里摆满了各种奖杯和奖状，把芭蕾舞和中国舞的神韵和美好带给身居海外的华人，一代又一代。李老师的课，一板一眼，细致到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手的高度、胳膊的形状、头扭转的角度、目光所及的方向，既严格，又幽默，苏潼青充分体会到舞蹈蕴含于筋骨间的柔美与力量。李老师上课的时候会蹲下来，一条腿跪在地上纠正学生脚尖和脚跟的方向，这个动作非常打动苏潼青，她想起在ut-austin上学时教商业创新的robadams，他的头衔众多，除了ut的资深讲师，还是天使投资人、30多家公司的创始投资人、奥斯汀技术孵化器管理者，他简直就是为奥斯汀这个全美创业之都而生的。rob不像其他教授都让助教判作业，他虽然每天忙到很难降落，但是自己判全专业80来人的作业，每一份作业从思想改到用词再到标点符号，所以才有了苏潼青第一次作业的1分。也正是因为这样苛刻的要求，苏潼青觉得那是自己受益最大的两门课其中之一，并不只是课的内容，而是让她懂得的道理，是思维，是人品，是情商，是人格魅力。所以，无论是李老师，还是rob，已经在各自领域有所成就，站得很高了，却依然兢兢业业，踏实教学，为每一个学生做着那样琐碎而基础的事情，苏潼青觉得这样的人是特别让人敬重的。

    苏潼青属于天生条件不太好，身体特别僵硬的那种，无论哪个方向，上半身跟下半身的距离都很远，3年过去了，依然很远，但即使一丝一毫的变化积累了3年对她的影响和改观也还是肉眼可见的。所以舞蹈远不是上课的时候比划蹦跶几下、舞台上跳一支几分钟的舞那么简单，它对人的影响是由外及内，深入骨髓的。它可以让人沉淀下来，心安气定，并且可以伴随一生。美国人的舞蹈学校里专门有一种课叫conditioning，这个词苏潼青几年前就见到过，一直不明白是干什么的，直到自己跳舞以后才明白，就是我们说的对身体柔韧性、力量和协调性的锻炼和调理，这个词儿跟护发素有关系，苏潼青这样理解——让身体更柔顺。苏潼青自从开始跳舞以后感到比以前自信多了，她开始喜欢照相，平日里的姿态也有所改善。苏潼青重新认识了跳舞这件事，她尝到了甜头，期待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变得更好。

    一个月没有见到大家，还真是有点儿想念，这些跳舞的姐姐妹妹虽然不停地更换，但是也颇有几个一路相随的，有共同爱好的人是很容易亲近起来的。班长小施送给苏潼青一套烘焙主题的立体贴纸，说在商店见到这个就想到她，苏潼青还真有点儿感动，这种被人惦念的滋味很温暖。苏潼青回国之前刚开始学习汉代舞蹈《采薇》，准备6月份的年度演出，这支舞无论音乐还是舞蹈苏潼青都很喜欢，据说演出的裙子也很美。她缺课的这四个礼拜同学们已经学了一段了，老师对她说，这个礼拜不要踩缝纫机啦，好好补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