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夫妇
马车平稳的驶过喧嚣而闹热的集市。秋雨坐在那马车内,挑开帘子不住的往后看去,看着余秋娘那间糕点铺子,轻声叹了一句说道:“唉,都开过了。秋雨原本还想着,去那家糕点铺子给大人买几些零嘴来尝尝呢。”
左成堂那边仍闭目养神着,闻言冷冷笑了一声道:“这天儿都要变了,你整日还想着吃吃喝喝。果然是妇人之见。”
秋雨闻言小脸一红,低下眼去羞惭道:“也不是……秋雨,秋雨是听说那糕点铺的姐姐好生厉害,靠着卖糕点,一路从他们老家来到了京城。这般的毅力与本事,秋雨可拿不出来。”
左成堂闻言眼皮子都未掀开,继续哂笑一声道:“哦,我当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左成堂道,“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感慨她厉害什么。这京城可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她便是有本事从他们家乡来到这儿,又有本事在这儿立足下去吗?她一没背景二没人脉,便是来了这儿京城,也没法子立足的。还不如趁早回去。”
左成堂声音越说越轻,脑海里也忍不住浮想起许多年前那妇人在信中给他歪歪斜斜写的话——
【你在京中如何?我身上还有一点银钱,想进京来找你。】
他那时见着这信,只觉得荒唐又愚蠢。
他真是不明白,她哪里来的勇气敢说自己要来京城呢?像她这般一无所有的人,来到京城来到这些达官贵人的眼前,下场根本只会如同那蝼蚁一般,任人搓圆捏扁,毫无半点还手之力!……
秋雨窥探着左成堂这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张了张口,终究是将满嘴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原本是想说,那姐姐听说还是跟他一个家乡来的,但话到嘴边总觉得,他或许是不太想听她提到他家乡云云的,于是闭紧了嘴巴,默了一阵才道:“大人,您家乡好像来信了。”
“实则已经到了有几天了。我给您放在书房上了,你一直没看……”
“不过秋雨看那信封上写的,似乎是寄给什么……什么左旺富?秋雨也不知道,这说的是不是……”
马车颠簸而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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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玉也的确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主儿。前脚刚见了余秋娘,后脚便提出了要跟她合伙注资的念头。
霍成玉想得也很明白,她那绸缎庄原本开的便是不错,手头的闲钱本也计划着在今年开个酒楼食肆什么的,打巧余秋娘进了京,霍成玉琢磨着这也完全可以做个好事成双的。而余秋娘呢,在知晓了霍成玉背后的身份以及她绸缎庄的成果后,心里的确也是有些蠢蠢欲动的。
唯一的犹豫大概便是,她初衷只是进京来找她那夫君的罢了。
霍成玉听言仍旧是笑眯眯的,轻声问她:“那又有什么冲突的啊?难道你找着了夫君,今后便不要开糕点铺子了吗?你这手艺,若是这样荒废了,简直是可惜呢。”
“自然不是了。”余秋娘微微一笑,垂下眼道,“郡主也知道,我那夫君家境贫寒,我自嫁进他家后,一直都是我外出卖糕点养家。若非这样,他进京的盘缠,恐怕都是不够的。”
说到这里,余秋娘垂下眼一叹,继续说道:“我眼下担心的,实在也不是这个。而是……我本也不是京城中人,如今来找他一趟,已是不易。至于之后,无论成败,可能都是要回去的了。”
“我怕轻易许诺了郡主这些,日后这糕点铺子当真做大了,而我又走了,这对郡主恐怕实在是不太好的。”
这传闻传的都是什么余秋娘进京这一路不易,而沿途都有她开设的糕点铺子云云。实则根本不然。那无非是当地的糕点铺子见她糕点做的不错,花了银钱从她手里将配方买了过去罢了。
余秋娘这人老实本分惯了,也没有什么要靠这门手艺将生意做得多大的念头。左右哪能吃能活,一切便都好了。
别的她也没什么所求的。
而今霍成玉提的也不是要买她手里的方子,而是要同她一起做生意。那余秋娘自然是有些犹豫的了。
霍成玉倒也是理解,只是叹了口气又劝道:“可是秋娘,你不是说你父母根本不认你?只将你用一提猪肉一袋米的价钱卖出去了吗?而你夫家父母都已逝去,夫君又自进京后再无音讯,如此,你还回那地方做什么呢?”
余秋娘心下戚戚:“是这样的。可是,人大概总需要有个归属的地方。”
“那里才是我的家。别的地方,都不是的。”
霍成玉听她说的这么动容,心下也完全被她感染了去。她总觉得,余秋娘虽然看着柔柔弱弱的,实则心里刚强而坚毅,既做下了决定,多半也是不会轻易更改的了。
是以虽则觉得可惜,霍成玉也不再劝了,笑眯眯的便道:“那好吧!秋娘,你再好生考虑考虑!若是考虑好了,愿意一同与我做生意了,同我说一声便是了。”
想想又添道:“不过秋娘,你眼下不是还未租到房屋?——总不能就在这么一间小小的糕点铺子里将就吧?”
霍成玉看着余秋娘,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真诚得简直是要人命了。
“秋娘,不如你今日便先去我那里歇息歇息?等找到房子了,再搬走?”
余秋娘看着霍成玉那双眼睛,原本到嘴的婉拒,一时间竟说不出口了。
从前她跟她夫君在一起时,他总是爱打压她,否定她。每每她说今日碰上什么好事好人了,他总会皱着眉头嗤之以鼻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你就是愚蠢,看不出人家心里有多坏。”
她要是想反驳几句,那么他便会不耐烦的将她赶走。
叫她不要同他说这种蠢话。
——你如今无权无势,没有一丁点的价值与用途,不会有人真心待你的!
然而余秋娘如今见着霍成玉这双眼睛,真想迫不及待的去找她那夫君说一说,这世上哪有他说的那样险恶。
人家虽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可待人不是依然那么温柔真诚吗?
“诶?怎么不理我呀?”
霍成玉笑眯眯的,又追问道:“你是不是答应了?”
余秋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就是……怕打扰到你。”说着,余秋娘抬了抬眼,试探性的朝一旁的陆长渊看了去。
陆长渊彼时正负手站在霍成玉身后。
身材又魁梧得宛如霍成玉带出的一个贴身侍卫一样的。
迎上余秋娘的目光,陆长渊扬了扬眉,便有些无奈的笑道:“看我做什么?”
“这家里,是她做主的。”
霍成玉扭头便瞪了过来。
陆长渊只得跟着“改口”道:“我说了不算。”
霍成玉:“……”
诶!
这话怎么听着这样委屈呢?
仿佛她多蛮横无理一样!
霍成玉不由得气鼓鼓的哼了一声,蹬鼻子上脸道:“既然知道自己说了不算,那便不要再说了。”
陆长渊低眼看着她,闻言从容的说道:“是,我的大小姐。”
霍成玉瞪他:“还说。”
陆长渊扬眉:“……唔。”
霍成玉:“……”
扑哧一声。
霍成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面的余秋娘也跟着忍俊不禁。
太和睦了。她已经许久没见着这么温馨的夫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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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娘算是个极度勤奋的人了。这糕点铺开到了临近戌时时分,街道上黑压压的都没几个人了,余秋娘这才收拾好了东西,随着霍成玉走了。
而霍成玉么,原本只是来尝尝余秋娘的手艺,商量着同她合伙一事,谁知这谈一谈,霍成玉也仿佛领略到了这卖糕点做糕点的乐趣一样的,自发地陪着余秋娘干活到了戌时。
还说什么:“唉,没事儿!若是咱们今后当真是成了,要一同做生意的,我提早适应适应,也是好的。再说了——”
霍成玉一面收拾着余秋娘这摊位,一面抬起头笑吟吟地说道:“再说了,你若是不好意思,便改日给我做一顿饭,付我一点工钱好啦。”
余秋娘只垂眼笑,心下虽不好意思,但面上也不像刚开始那样那么推托了,而是打趣的说道:“只给你做一顿怎么合适?”
余秋娘抬眼,朝不远处正挑着扁担上马车的陆长渊看了一眼去,打趣道:“不得请你夫君也吃一桌席?”
霍成玉下意识顺着余秋娘的视线看去,见得陆长渊正在那儿忙上忙下,感知到她的视线,还特地转回头来,喊了一声道:“诶!还有什么要搬的?”
……简直一副吃苦耐劳的糙汉子模样。
余秋娘不禁又羡慕的感慨道:“你和你夫君真是和睦。你要做生意他也支持你,你一整日都留在我这儿干活,他也陪着你在这做苦力,一句怨言也没有的。我从前老听村里的那些说书先生说什么‘琴瑟和鸣’,我读书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今日见着你们,总觉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霍成玉脸蛋莫名的一红,匆匆收回视线道:“……谁跟他是夫妇啊。”默了默,又抿了抿唇瓣问,“我们看着这么像一对儿?”
余秋娘:“自然了。妇唱夫随,可不就是这样。”又问,“难道你们不是?”
余秋娘见着霍成玉这神色,稍稍一愣后喃喃道:“我听闻郡主不是在三年前就已经成亲了?”
霍成玉搬着东西默默往马车走,回道:“是成了亲。不过前些时间已经离了。”霍成玉转身走出去一些,想想又补上了一句,“不是他。……我三年前嫁的那个人不像他。那人不会陪我做这些的。”
马车缓慢地驶过傍晚的街道。
一进得宁国公府,春桃便不消得霍成玉多吩咐,拿过余秋娘的包袱,便颠颠地前去给人布置房间。
霍成玉这累了一天了也懒得去多管什么,回屋先懒懒躺了一会,待得春桃忙完了回了屋,霍成玉这才笑吟吟地打趣道:“你怎么这样热心啊。”
春桃忙过来服侍自家小姐沐浴更衣,闻言笑眯眯的回道:“春桃这不是随了小姐?再说了,春桃什么时候不热心了啊?”
霍成玉笑:“很多时候啊。就比如——”
“就比如,从前小姐帮郡马爷的忙?”春桃问道,“但人家余姑娘可跟他不一样。”
“余姑娘知恩图报,对于小姐的好,也第一时间想着:啊,这姑娘心肠真好啊。我今后得好好回报回报她。不像郡马爷。……”
春桃歪了歪头,细细回想了一番,仿佛终于找着一个词儿可以形容左成堂那样的,“郡马爷那时给春桃的感觉呢,仿佛小姐待他好一些,他那自尊便也会矮一分一样。小姐待他越好,他仿佛便越会在想:啊,她又来施舍我了。不过我眼下的确是很需要她帮我一把的,我暂且忍一忍,暂且忍一忍,等今后好了,便不会受这份气了。”
霍成玉那厢方给自己系好腰带,闻言轻笑一声,捏了捏春桃的脸蛋打趣道:“嘴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灵光的?”
“哎哟郡主,疼。”春桃捂着自己的小脸嘟囔,跟着又道,“王爷估计也是这么觉得的。春桃觉得,王爷也不太喜欢他。”
听春桃提到二叔,霍成玉蓦地一愣。
回想了一番当年她嫁给左成堂时,陆长渊那一脸叹息的脸色,霍成玉觉着,他多半对左成堂那人,也是有些看不上眼的。
愣了一瞬,霍成玉这才转过脸去,朝门外问道:“二叔呢?已经睡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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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
陆长渊换了一身薄衫,负手站在后院里那棵大榕树下。从前他在书里读到什么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他一个粗人总不解其意,觉得又能有什么无心睡眠的?无非便是这些文人墨客太闲了。
多去打几场架,也就睡着了。
然而陆长渊如今站在这院子里,仿佛正儿八经的体会到了这无心睡眠的意思。睡不着,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来翻了翻日历,发觉明天,便是三年前他在平安县被左成堂带走的日子。
而今年呢,明日他便要随着唐志芳押运官银再去到平安县,也不知道,这一趟会不会又遇上那左成堂。
正轻叹一声,却发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混着一点热气从后扑了过来。
陆长渊回头一看,发觉是霍成玉朝自己跑了过来。
“陆长渊,你怎么还不睡啊?”霍成玉笑盈盈地跑到了他面前。
陆长渊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此时皱着眉头低眼看着她:“这么晚了,还不睡。还穿着么单薄出来,不怕着凉了吗?”一面说着,陆长渊一面还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将霍成玉紧紧裹在了这外袍里。
霍成玉被这周身的热气包裹着,唔了一声才从这外袍里探出头来,睁着水灵的眼睛问道:“问你呢,你不也没睡?”
陆长渊眼眸沉了一沉:“我不睡,是因为在想事情。”
“想明日的事吗?”
见霍成玉这么直白的点了出来,陆长渊也嗯了一声后,又扫了一眼霍成玉道:“其实我在想,我若是明日碰上左成堂,该怎么办?”
“碰上便碰上呗,还能怎么办呀?”
霍成玉笑眯眯的,打趣道:“难不成是怕我对他旧情未了,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陆长渊扬眉,不置可否。
却听霍成玉轻叹一声,略显忧愁的说道:“真不知道你想这些做什么。我一向是个很本分很看得清自己位置的人,朝堂的事我不明白,便也不会胡乱去认为什么。以前是,现在也是,今后么,也依然是。”
“至于我与他。”
“已经和离了,便不会有关系了。而人么,总是要向前看的。”
小姑娘说得通透。
陆长渊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却听霍成玉又笑道:“你又这样看着我。你晓得不晓得,这样会叫人误会的。”
霍成玉道:“你晓得今日秋娘同我说什么吗?”
“她说呀,她以为我们根本就是一对儿,还说羡慕我,说我有个这样好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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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第一声鸡鸣响起时,陆长渊已随着唐志芳那押运官银的队伍,颠簸地朝着平安县驶去。虽已过去两三年光景,陆长渊发觉自己对这条路仍然是烂熟于心,仿佛是闭着眼睛,都能认清这条道一样的。
只是云雾缭绕,大雾久久不散,叫人总觉得这心头难安。
唐志芳按着自己这突突跳动的眼皮,转头同南阳王说道:“王爷,属下临行前其实还找这算命的大师算过一卦,说今日不宜出行,恐有小人算计。”
陆长渊彼时正坐在那马背上,闻言斜斜睨了唐志芳一眼,笑道:“今日不宜出行,那么何日是何出行?”陆长渊扬了扬眉,一派从容的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志芳,放轻松一些。”
陆长渊这人大概也的确是常年征战,见惯了厮杀的人了,于是这会子心态练就的极好,大有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
唐志芳自问没有陆长渊这心态,然而此时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按着自己这跳动的眼皮子,缓慢地往前驶去。
他抬眼望去,只见眼前浓雾渐渐散去,恍惚中竟隐约看到大队人马拦在了他们面前。唐志芳心头一惊,定睛看去,竟见得大批兵马拦在他们面前,而左成堂骑在一匹红鬃烈马之上,正冷冷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陆长渊仿佛早料到他会来这般的,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马背上,悠悠一笑道:“左大人,你可算是来了。”陆长渊道:“本王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左成堂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王爷早料到我会来?”
陆长渊仍从容的笑着:“是料定你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放倒本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