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秋娘
马车向着宁国公府缓慢地驶去。霍成玉大概是有些闷了,于是挑开了帘子连连吸气。
陆长渊坐在她对方,见她这模样,挑了挑眉说道:“怎么?见到他心堵了?”
霍成玉坦然道:“心堵倒也谈不上,只是……”垂下眼轻轻一叹,“只是实在有些无奈,他到现今还是觉得,我跟他和离这事,乃至于我现今跟你一道出来这事,通通都是在跟他赌气。”眉心稍稍一蹙,霍成玉有些不满的添了一句,“他甚至觉得,我同你在了一起!”
陆长渊听得她最后这一句抱怨,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默了会才问道:“那你呢?你没有在跟他赌气?”
“——我又怎会拿这种事跟他赌气?”
小姑娘气性上来了,蹙起弯弯的两道眉便道:“喜欢便是真的喜欢,想分开便是真的想分开,人生原本就该快意恩仇的去过,平白去想那么多今生以后做什么呢,错了便是错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同他大概是真的不太合适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同什么赌气不赌气的,完全没有关系。”霍成玉看了眼陆长渊,叹道,“我都二十了,不可能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赌气的。”
陆长渊看着她那一张稚嫩得宛如十五六岁的脸蛋,轻笑道:“说得仿佛二十便很老了一样。你让我怎么活?”
霍成玉没搭茬,轻轻叹了一声道:“只是他仿佛并不明白一样。”想想,霍成玉又道,“又或许,他并非是真不明白。他只是……自尊心太强了,不能接受我嫌他与我不和,不能接受我先提出和离这种事,于是非要给我安一个不懂事,只是在置气,甚至是背叛了他这样的名头,来叫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陆长渊并没有接话。
不过也在心里回想了一番,三年前与左成堂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
“……其实,他当年并不是这样的,这三年他真的变化很大。”
咯吱咯吱的声音缓慢响起。仿佛是走到了哪条落满了落花的的小道,车轮不断地碾压着地上的碎叶与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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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玉与陆长渊回到宁国公府上时,秋雨也扶着左成堂,一同回到了府邸。
左成堂一回府去,便如同被抽干了全部气力那般的,有些无力的瘫软在了正厅那把太师椅上。秋雨也不吵他,安抚好他后,便也忙过去给他烧水煮茶,说着一会便可以去吃晚饭了。
左成堂一语不发地,看着秋雨在这儿忙前忙后。
他忽然想,霍成玉便不会这样。
那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不吩咐他去添茶倒水便是好的了,又怎么会乖顺得,给他倒上一杯热茶呢?
无声叹了一口气,左成堂想着,三年了,霍成玉始终没有学会,该怎么去当好别人的妻子。只是手里握着秋雨倒上来的热茶,左成堂心头又忍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秋雨这般也好,只是想想,又少了几分意思。
其实他们在一起之初,霍成玉那骄横的指使他去做这做那的模样,他还是打心底的喜欢的。
他觉得她娇艳,动人,不服输却又惹人怜爱。
他是心甘情愿的,去为她做许多事的。
然而如今,然而如今……
无声叹了口气。秋雨已经上前来回道:“大人,魏大人来了。”
左成堂心头一凛。面上那点怅然瞬即一扫而空。
他也很清楚,他这副失意者的形容落在他那位干爹眼里,多半也是要被唾弃的了。
魏谦很快被迎进了府。饶是左成堂已经极力调整好了状态,然而魏谦还是皱了皱眉头,颇为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搞成这样了?”
“那陆长渊不过是一个被圣上赶出京城的弃子!而今即便是回来了,也都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在京连个正经职位也不曾有的闲人——这样一个人,竟将你堂堂一个大理寺少卿给拿捏住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魏谦说得义愤填膺,然而左成堂听得只觉得心头一沉。
这字字句句说的是在为他抱不平,然而字里行间彰显的,却都是:佛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身边处处都是我的眼线,你拿什么反抗我?
呵……
垂下眼无声笑了笑。
左成堂面上还是恭顺的说道:“干爹说得是。”
“你便知道干爹说的是,今日便不该忍下这一口气。”魏谦叹道,“你要仔细想想,皇上即便是真念着他南阳王走了三年想念他了,又能正儿八经地想念他多久?先前宫里那梅妃,圣上不是宠爱她得要紧吗?出入简直许得都是皇后的规格!”
“然而后来怎的呢?那梅妃不知进退,以为自己当真是得了盛宠,竟不知死活的,为了她父兄干预起朝政来——于帝王而言,那一点的宠爱,与滔天的权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不,现今梅妃还在冷宫里关着呢。听说如今日日吃的,都是连下人都不如的残羹冷炙。”
魏谦长叹一声,感慨道:“所以说,任何情谊,只要会撼动帝王家的权势,小皇帝大概都会将它取舍了。”
“小皇帝如今虽说是念起他的好了,想要护着他了,然而……又能持续多久呢?”
左成堂听得默默攥紧了手,是了,小皇帝当年能将一手扶持自己长大的皇叔赶走,说明心头那根刺,的的确确是扎着自个儿的肉了。
那么如今呢?
不过是三年未见,心头那根刺,便这么平白消失了?
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的!
左成堂冷冷笑了一声,却听魏谦喝着茶,继续叹道:“这人呐,总归是这样的,见不着了总要想念,然而真正见着了呢,却总免不了要猜忌,算计。所以你说,这人活一辈子,多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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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亭台水榭前,陆长渊也同样思忖着这个问题。
上一次小皇帝急匆匆地赶过来,稀里糊涂的将他拦下来,说什么“朕晓得错了”。
陆长渊便也没敢动,听着他继续说。
便听他沉默了良久,继续说道:“是朕……旨意下错了。叫得那左成堂会错了意,胡乱来捉拿二叔。实则……朕并未有捉拿二叔的意思。朕只是……”
小皇帝站在他身后,一字一句斟酌着用词,久久后才说道:“朕只是,听闻二二叔回京,不知是真是假,于是派了左成堂去去打探一二,不成想他竟擅作主张,率军捉拿二叔……简直是该死!”
“二叔,你可有受伤?”
陆长渊摸不准小皇帝那态度,一时间也不敢随意接话。
而小皇帝见他久久不肯接话,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又找补道:“二叔,你既然回来了,朕便也不跟你绕圈子了。实则朕从开春以来,便一直盼你回京,你一直未给朕一个答复,如今擅自回了京,朕也不想多计较此事,总而言之,回来了便好。”
小皇帝继续说下去:“朕这次叫你回来,也是因为京中有一些动荡。朕希望,由你南阳王出面查查。”
……
春风拂柳。
陆长渊回过神来,便见得唐志芳已经到了自个儿跟前。
“王爷,”唐志芳道,“属下接到消息,魏谦任命属下后日押送十万两黄金前去平安县,王爷……”
陆长渊听得薄唇上扬,似笑非笑地感叹着:“十万两黄金……你说,那帮人会不会蠢蠢欲动?”又叹道:“本王与你一同前去。”
实则小皇帝那日说的话,也算是正中陆长渊下怀。
他这次回来,本也就是想查查自个儿留在京中这旧部,究竟怎么就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了?这只手遮天的本事,真是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眯了眯眼睛,陆长渊想着,他今日倒要看看,他如今回了京,谁还敢骑在他头上拿捏他的人!
唐志芳那边听了陆长渊的话,也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转念又想:“不过王爷,您如今便要出面了吗?若是这事牵扯到您,他们又像几年前一样陷害您,那……”
陆长渊道:“不必担心。”
“本王迟早是要回边关去的。”
唐志芳一愣:“王爷,您……您还要回去吗?那边关可是个苦寒之地!您是今后都不回来了吗?”
陆长渊一时间没有接话,实则他也并未想得很清楚。
原本他存的意思,便是不准备久待。而那日小皇帝同他说的话,更叫他坚定了这个念头。
小皇帝如今大概只是觉得赶走了一个他后,将魏谦那一帮人喂得实在太饱了,于是希望来个人压一压。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小皇帝这才愿意将手抬一抬,不再去计较他擅自回京这事。
然而这会手抬了抬,之后呢?
——难保他不会旧事重提!
还是办完事尽早离去为好。
只是想虽这么想,他这眉心的结却是迟迟都未解得开。也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再去跟霍成玉交代。又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吗?还是……
正犹豫间,却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南阳王抬眼一瞧,却见霍成玉穿着一袭红衫,笑盈盈地朝他跑了过来。
“陆长渊,我听说京城新开了一家特好的糕点铺子,吃过的人都说好呢!”
“咱们也去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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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玉拽着陆长渊来到了一家小糕点铺子。
听说这卖糕点的小娘子好生厉害,孤身一人从老家一路卖这糕点到了这京城里来。而这一路上呢,还皆有她行过之处开设的糕点铺子,简直是一副要将这铺子开遍整个大周朝的架势。
霍成玉心头不由暗暗佩服,一面拉着陆长渊往那糕点铺走着,一面还不住的感叹着:“我先前听什么,啊,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便总觉得对吧,又感觉有哪里不对来。如今看了余家这位小娘子方觉得这话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对——你瞧瞧余家那小娘子,人家也没小孩啊,照样这样能干与出色。”
霍成玉哼哼唧唧的:“那话说的吧,便像是女子只有为了自个儿的孩子时,才会发愤图强,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来——她便不可以单单为了自己吗?”
陆长渊听着小姑娘这一番高谈阔论,只是撑不住的微笑,颔首附和她说道:“嗯,对,对,好比我们玉儿吧,怎么?今日来这儿,是觉得一间绸缎庄已是不够霍霍的了,还想再扩张一个糕点铺子?”
霍成玉原本还沉浸在自个儿那番高谈阔论中,鹅蛋般的一张小脸都气得鼓得宛如一颗小笼包了,然而一听陆长渊这话,她面上那点愤慨瞬即一扫而空,扭回头笑眯眯的便道:“诶!你怎么这么知道我?”
说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今日前去,也不仅仅是想凑个热闹。她琢磨着新近那间绸缎庄子运作良好,而那糕点铺子又是新开的,也不晓得那余家小娘子会不会缺少资金云云的。若是缺,那岂不是正好了?
——她正好注资一笔!
霍成玉笑得眉眼弯弯的,跟着又感慨道:“唉,还是你明白我。我原先跟左成堂在一起那会,他竟然连我开绸缎庄这种事,都是不准的!他说我要是抛头露面出去做生意了,显得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少卿养不起我一样。”
“——你说这多荒唐啊!我还月月拿着朝廷的月银呢,怎么不见皇帝舅舅来说我:啊,长宁,今后不许再开什么店铺了,搞得好像我大周朝养不起你一个闲人一样!”
陆长渊见得她这一脸不忿得,连那双浑圆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形容,真是止不住的一直在微笑。
同时也莫名的,听她觉得那些左成堂不理解的事,他能叫她满意,心里竟还有些窃喜。不动声色的咳了一声,陆长渊扬了扬眉道:“他或许还是喜欢有些……有些蛮横?”
陆长渊淡笑:“他或许会比较喜欢你皇帝舅舅那种生活。”陆长渊慢悠悠的描绘着,“啊,九五至尊,打个喷嚏底下人都得抖三抖的那样。”
“我有次还听你姨母说起,说他身边的妃子怕他得厉害。你皇帝舅舅就是这么皱一下眉头,那些妃嫔都得立刻跪下来,一口一个:陛下我错了。——她们都不晓得自个儿错哪儿了。”
霍成玉抿着唇直笑。一面笑呢,还不忘瞪了一眼陆长渊。
仿佛是在嗔怪他,竟然在背后说人小话。只不过或许是想到被说的人是自个儿舅舅,霍成玉便也收回了视线,垂下眼淡淡笑了笑:“你这人啊……下回我见着舅舅,必定好好告你一状!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在背后笑我舅舅。”
只是心里也想到,这样轻松的氛围,只怕也只有跟陆长渊相处的时候,才能有的了。若是跟左成堂……
他估计又得皱眉,然后疾步过去关上窗道:妄议圣上的话,今后不可再说了!
简直没劲。
而对面的陆长渊此时却想着:下回,这下回也不晓得是多久了。
或许,没有这个下回了。
默默叹了一声。
二人各揣着心事,也终于到了这间糕点铺子。只是二人刚下了这马车,便听得一阵吵嚷声传来。
循声望去,便见着这声音的源头,正是霍成玉心心念念着的那间糕点铺子,而站在那糕点铺子面前的,却也不是别人,而是一位他们都认识的老熟人——首辅魏谦的好侄子,周文方。
糕点铺子前,周文方吊儿郎当的打量着余秋娘送上的那糕点来,嘿地冷笑了两声便调笑的说道:“你说你这糕点卖得多好,这一大清早的,竟都有这么多人来排着了。我还以为他们来这压根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点心,而是为了这卖点心的人呢!”
说着,周文方有些鄙夷又嫌弃的目光便打在了余秋娘那张脸上。
却说余秋娘虽只有三十一二,然而面色蜡黄,又或许是因为长年劳作,以致肌肤上斑斑点点。虽则一双眼睛生得万分灵动,然而说是好看,那实在是牵强附会了。周文方原本是存的猎艳的心思,然而骤然一见着余秋娘那张脸,一时间晦气得连昨夜的宵夜都快吐了出来——
“老子真是有病!听说你是个什么糕点西施,竟然这么巴巴地过来也跟着排着!就为了吃你一口点心吗?——呸!就为了见你这黄脸婆一面!”
说到气急处,周文方扬手便将那糕点砸了个稀巴烂。
余秋娘乡下来的,还以为这京中人多讲理呢,骤然一见着周文方这架势,一时间惊得眼珠子都瞪圆了,“你——你——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我辛辛苦苦做的,你不喜欢不买便是了,何苦要这样羞辱我?”
“羞辱你?——老子一见你这模样便恶心,没揍你便算是好的了!”
见着余秋娘还在自个儿面前挡着道,周文方一把拽过人的领口,便要狠狠推开她,不想这手还未用上劲儿,竟被人揪住后颈一把拽了过去——
陆长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的将周文方揪了过来,低下眼便同周文方似笑非笑地说道:“周公子,身子恢复得不错啊,本王以为上次给你断的那腿,至少够你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呢。”
“你——!”说起上次那事儿,周文方简直恨得牙痒痒,红着一双眼睛便道,“陆长渊你给我等着!今日便叫你先猖狂着,后头有你哭的时候!”
“哦?是吗?”
陆长渊弯唇一笑,“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说罢,只听得嘭的一声,陆长渊扬手便将周文方甩了个老远。
那厢余秋娘已经在收拾地上被周文方砸碎的糕点。
眼见得陆长渊与霍成玉走来,余秋娘低下眼吸了吸鼻子便道:“多谢二位贵人出手相救,要不然,今日秋娘还不知该怎么办……”
霍成玉笑眯眯的,问道:“你叫秋娘吗?你名字真好听。”又道,“你别管他,他便是这京中一个臭名昭著的恶霸,这一条臭虫,迟早要被赶出京去的!”
“是吗?”余秋娘将信将疑的,垂下眼便继续道,“秋娘初来京城,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真怕误惹了什么贵人,闹得到时候回不了家乡了……”
霍成玉诧异:“你还要回去吗?”
余秋娘嗯了一声:“我这趟来,实则本也是来京城找我夫君的。我夫君自三年前进京赶考后,便再没了音信……我这次来,也是想来找找他,见见他。”
街道上熙熙攘攘,华贵的马车更是从糕点铺前缓缓驶过。微风扬起那马车的轿帘,却见左成堂与秋雨正坐在马车内。左成堂仿佛正在闭目养神着,而秋雨则乖顺的剥了一颗葡萄,低声问着左成堂要不要吃。
马车下霍成玉听得余秋娘的故事唏嘘不已,忙问道:“你夫君姓甚名谁?是哪年来赶考的?我们说不定能帮你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