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佛寺
霍成玉领着陆长渊坐上马车,一路从后门回了宁国公府。
实则霍成玉原本是想着将陆长渊送回到南阳王府的。毕竟那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家。他这些年为他们大周朝任劳任怨,征战无数,这三年又去到边关那苦寒之地镇守,如今又没做错任何事,非要论也不过是擅自回京这事儿了。
然而这本也是小皇帝让他回来再先的。
他顶多也就是没有知会他们罢了。
没道理便是这样,还要顶上骂名,千里迢迢回来一趟,连个家都不能回的。
霍成玉是这么想的,然而目光一扫见陆长渊那有些纠结的一张脸,便莞尔一笑,转头只吩咐车夫,往宁国公府开了。
陆长渊原本还思忖着该怎么向霍成玉解释这一切,然而听得她已吩咐车夫调转了方向,于是到嘴边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口了。他稍稍扬眉,朝霍成玉看了去,却见霍成玉笑脸盈盈的,也正扭回头来,“怎么?是跟我舅舅又密谋了什么坏事情?不准备让我知道?”
霍成玉轻轻笑着:“行吧,反正你总是这样的,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小九九,不准备让我知道。”
陆长渊顺着她的话说:“我又有什么小九九了?”
“很多啊。”霍成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陆长渊,你心里绝对是藏着许多事儿的。”
陆长渊看着霍成玉那双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说来也真是奇怪,她如今分明已经长到二十,发髻更是低低的挽起,活脱脱的是个小妇人的模样,然而那双眼睛却仿佛还跟从前一样,清澈透亮,仿佛就这一眼,就能看进人心里去那样的。
陆长渊征战无数,此时竟有些不敢直视小姑娘的眼睛,轻咳了一声后,别过脸去道:“还说我,看看你这称谓。我是你二叔,怎么一口一个‘陆长渊’的,没大没小。”
霍成玉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道:“我一口一个陆长渊叫你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你姓名了?难不成非要一口一个二叔的叫你,你心里才快活?”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开着。
陆长渊听着小姑娘骄横的说着:“你又不是我真的二叔,做什么一定要一口一个二叔的叫你呢?从今以后,我都不叫你二叔了,你叫我霍成玉,我叫你陆长渊吧,人活着一辈子,讲那么多虚礼做什么呢?你也不怕我将你叫得太老了。”
神思却渐渐跟着恍惚。
陆长渊想起那年风沙飞舞,他看着唐司马将霍成玉送走的马车,心口隐隐作着痛。他想,这太不可思议了,她竟然说她喜欢他?——他是她二叔啊,她怎么怎么能喜欢他呢?
只是转念想想,这个二叔又不是什么亲的二叔,他们之间有无血亲羁绊,就算是真在一起,又能怎么呢?只是……
陆长渊站在风沙里,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想,既然想不明白,便先放这吧。左右眼下这时节,也的确不是琢磨这事儿的好时机。
他想,等打完这场仗吧。等打完这场仗,等他回了京,等她再大一些,若是她还对他有那样的心思,那么他就……
就什么呢?
陆长渊也不记得了。
又或者说,他原本就没有想清楚这一回事。他带着满脑袋混沌的思绪回到京城,以为那些问题终将迎刃而解了,谁知道待他凯旋,见到的却是她跟别人在了一起。
那年说的种种情义,都在黄沙中被吹散殆尽了。
一切远得宛若没发生过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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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准许霍成玉与左成堂和离的旨意,很快便下达了下来。左成堂收到消息时,仍瘫坐在正厅里,囫囵喝了一大壶烈酒。
烈酒穿肠,然而左成堂却浑然不觉那般的,只混着一肚子的酒,自嘲的笑了一声。
呵……
南阳王。
长宁郡主。
还有那什么九五之尊的皇上。
他在他们面前,便宛如蝼蚁一般,被这样那样的肆意摆弄。管他金口一开,便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相伴了三年的妻子。他的尊严与努力,在他们那些人眼里,究竟算什么呢?
——真可笑!
真可笑啊!
“哈!哈!”左成堂苦涩的大笑着,囫囵又灌进去一口烈酒,秋雨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疼得不已,连忙过去抢走他的酒壶哭着求道:“大人……您别喝了,这东西伤身子,而且您已经喝了三日了……”
“别管我!”
左成堂厌烦的将秋雨狠狠推开。
秋雨被推得摔倒在了地上。那壶中热辣的酒,也这么泼洒在了她的脸上。秋雨垂下眼帘,晶莹的酒珠顺着睫毛掉落下来,宛如一颗颗惹人怜爱的泪珠一般的。
左成堂仿佛回过些神来,捏着秋雨的下颌,逼得她抬起头来。
左成堂眯眼看着她,仿佛想起什么一样的,左成堂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我记得你……你好像,是当年那个,那个在大雨天来找我的,秋雨?”
秋雨睫毛稍颤,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大人……”
“呵……”左成堂讥讽地笑了笑,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大雨夜里,他慌乱的向秋雨道歉的模样——不,不对,他是在向秋雨道歉吗?他是在向他背后的郡主道歉啊!
他是在向霍成玉那高高在上的郡主身份道歉啊!
“哈……”
左成堂无声地自嘲着,忽然长臂一拦,将地上的秋雨狠狠拽进了自己怀里。他混着满口的醉意说道:“秋雨,你放心吧,我答应过你的事,必定会做到的。便是这几日,我便将你迎娶过门。”
“不走那什么偏门。”
“我要许你十里红妆,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过门。”
左成堂将当年同霍成玉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秋雨靠在他胸膛上,听得他起伏不断的心跳声,面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她觉察到,他心理大概是很不痛快的。
而这几年,她也的的确确见着他一点点地变化。权势在一点点地扩张,然而面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消散。
他不快活。郡主也不快活。可秋雨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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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愈发的浓郁。转眼间,已到了清明时节。
往年的清明时候,京都里总是要下上一场朦朦胧胧的细雨的,仿佛不这样便不足以渲染出悲伤的气氛来。然而今年的清明却并不这样。打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这天儿便是敞亮的一片晴朗。
澄澈的天空里连一朵乌云也不曾见着。
霍成玉起了个大早,吩咐春桃带上早已准备的香烛纸钱,便拖着陆长渊要去庙里祭拜祭拜。
虽则府上供着父母的灵位,然而每到清明时节,霍成玉总会选择去到庙里拜一拜。想来这原因,或许便是她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将她抱到自个儿腿上时说的那一句:“玉儿放心,佛祖会保佑爹爹平安归来的。”
佛祖虽未保佑爹爹平安归来,然而霍成玉仍然希望,佛祖能保佑爹爹与娘亲在天上能好好的。
马车缓慢地向佛寺驶去。
陆长渊坐在这马车上,慢悠悠地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三五年不曾祭拜过大哥了。”
霍成玉闻言抿唇轻笑,打趣道:“还叫什么大哥,说得仿佛那么情深意重那样的,实际上呢,三五年的也想不起你大哥来。”
陆长渊被小姑娘打趣得老脸一红,咳嗽了一声才道:“这不是……边关并未给大哥设什么牌位,我想拜也是拜不了的。”又摊了摊手道,“你看,如今回来了,我不是便来了?”
说的也是这么个理儿。
霍成玉也不跟他纠缠这事儿了,微微一笑便继续道:“是,是,不过你今后在倒可以年年来祭拜了。”话一出口,霍成玉忽然感觉不对,看了眼陆长渊问道:“你……还要回边关吗?”
这话可把陆长渊问着了。
实则他这次回来,也本就不是存的久住的意思,他回来一是因为魏谦总是针对他留在京中的弟兄,他想回来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一个,他也想回来见一见京中的故人。
毕竟边关的沙子吃久了,总会怀念京中的热酒的。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只是对上霍成玉那双澄澈的眸子,陆长渊却有些摇摆了,“咳……我也没想好。”
“没想好?没想好什么?”
“没想好……要不要留下来。”
“你想走吗?”
“那你想我留下来吗?”
“我……”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霍成玉的话也戛然而止。她挑开帘子,望着外头金灿灿的日光喃喃道:“这样快便到了。”马车内的陆长渊看着日光洒在她晶莹的侧脸上,也抿了抿唇,收回自己的原本想说的话道:“那么便下车吧。”
“好。”
寺庙内人潮汹涌,前来礼佛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霍成玉原本便不是一个爱争抢的人,此时便也不想挤着那人堆里去,于是提着竹篮,与陆长渊默默退到了一边去,谁知刚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唉,也不知这儿怎么这样多的人。三年前我同你来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霍成玉一呆,循着这声音望过去,却见得那大榕树下,赫然站着她表姐赵凝思与那曹令之!霍成玉瞪大了眼睛,不想他们二人竟还有联系,正惊异间,却觉自个儿手臂被攥了住。
陆长渊拽着霍成玉往那墙后退了一步,然后用口型同她说道:“不要误人好事。”
看着陆长渊眼眸里闪过的那一丝狡黠,霍成玉也跟着忍俊不禁。
她看着像会坏人好事的人吗?
她分明一向便爱成人之美好不好!
榕树下,赵凝思理着小辫儿,慢悠悠的叹息着。曹令之站在她面前,一时间莫名还有些手足无措,轻咳了一声说道:“咳……时、时移世易,更何况,二姑娘当时跟我去的是红螺寺,而今,而今……”
赵凝思听得曹令之这结结巴巴的声音,一时间忍不住扑哧一笑,打趣道:“是是是,时移世易,不过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个结结结——结巴!”
赵凝思轻笑起来。
曹令之整张脸却羞得通红通红的,他想解释自个儿并不是个结巴,然而见得赵凝思仿佛要走了,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急匆匆地说道:“虽虽虽然我是个结巴,然而我对二姑娘的心意天地可鉴!三年来从未更改!只要二姑娘愿意,我定当十里红妆,风光迎娶二姑娘!”
别看曹令之方才说话期期艾艾,声音小得宛如蚊虫一般的,然而这会子声音高亢,铿锵有力,叫得躲在墙后的霍成玉二人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霍成玉不由得扑哧一笑,扭回头小声同陆长渊说道:“曹侍郎还真是痴心不改,傻得可爱。”
陆长渊低下眼,看着这小姑娘笑:“这便可爱了?”又叹道:“不过小灵芝这人的确是有毅力,我记得三年前他便心仪你们表姐,不曾想这三年后竟也痴心不改,仍苦哈哈的追着呢。”
“可不。”霍成玉轻笑,“不曾想他竟能坚持这样久。现今能这样痴心的男子可真是不多得了呢。”
陆长渊笑,张口正想接话,却发觉手里摸着一样鼓鼓囊囊的东西。他低下眼一瞧,却见得一方红色的锦盒。这才想起,这是那一支簪子。他唯恐被唐志芳那人偷拿去卖了,于是时时刻刻都放在身上,不曾有半刻离开视线。
“唔,你在看什么?”
霍成玉探过脑袋来问道。
陆长渊忙将锦盒揣回了兜里,“没什么没什么。”然而霍成玉偏不信,绕过来继续问道:“我都看见了!唔,这是不是那日唐大人说的那支簪子?拿过来我瞧瞧。”
“什么簪子不簪子的?他看错了你也看错了?”
陆长渊矢口否认,跟着霍成玉绕着圈圈。
也便是这时,一声嘲讽的冷笑声传了过来。
二人抬眼看去,却见得左成堂面上正挂着一抹冷笑,与秋雨缓步朝他们走来。秋雨仍挽在左成堂的臂弯中,迎上霍成玉的目光,秋雨立刻将头低了下去。
左成堂却完全不似秋雨那般。
他冷笑着扫了一眼霍成玉,以及她身边那模样沉稳了几分的南阳王:“呵……上次二叔走得急,叫我没来打个招呼。不曾想呢,今日在这里见着了。”淡淡的哂笑了一声,左成堂不无讥讽的问道:“怎么?郡主是来拜祭父母的?那么二叔呢?二叔是来拜祭他早逝的亡妻的吗?”
提到早逝的王妃,陆长渊面色微微一变,然而不过转瞬,他又淡淡的笑了起来,负过手去,同霍成玉道:“我还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皇帝舅舅,才会随着你一同叫我二叔。”
又轻叹一声:“不曾想,如今什么阿猫阿狗的,也都可以随着你叫我二叔了。”
左成堂面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然而陆长渊唱完了白脸,霍成玉也跟着唱黑脸道:“你我已经和离,你见着我二叔,理应尊称他一声王爷。实在不必这般攀亲带故的。更何况……”霍成玉淡淡的扫了一眼左成堂,“你凭什么来冒犯早逝的王妃?那只是一个你都未曾见过的女子,你何必为了让我们不痛快,将她搬出来说事?”
说起来左成堂这三年来在官场中混迹,学问虽未见得增长多少,然而这说话夹枪带棒,绵里藏针的功夫却见涨了许多。寻常人若是听着他方才提王妃的那一番话,即便是心头不痛快,大概也不好提出来。
毕竟他这话提的让人心头不舒坦,然而细究下来,仿佛又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
然而他碰上的人是霍成玉。霍成玉可不管他那套弯弯道道的,叫得她心头不舒坦了,她高低也得跟他指出来。
眼见得霍成玉便要随着陆长渊走了,左成堂气得一张脸都要裂开了来,一伸手便狠狠攥住了霍成玉那臂膀,压低了声音咬牙质问她道:“你这是要跟我赌气?因为我找了秋雨,于是你便要这么迫不及待的跟了你二叔?——跟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在一块?!”
“——即便他是个鳏夫,也比你好上千百万倍!”霍成玉实打实的动了怒,一伸手便狠狠将左成堂推了一个趔趄。她磨着牙怒声说道:“左成堂你听清楚了!你没有资格去诋毁我二叔!甚至是他早逝的王妃!你便是努力千百万遍,甚至在我面前诋毁他们千千万万次,你在我心里也连他们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左成堂,到此为止吧!你别叫我这样厌烦。”
厌烦?
她竟然说他厌烦!
左成堂恨得红了眼睛,伸手再要想去抓住他,却觉得脚弯一痛,他竟朝着霍成玉直挺挺的跪到了下去——陆长渊彼时正站在他身后,按着他的后脖颈似笑非笑地说道:“左成堂,你当真是胆肥了。”
“按道理说,你们如今已经和离,你是朝中的一品官员,她是皇帝的亲侄女,你们若在这寺庙平白碰面,即便是发生了任何龃龉,我想你都不会碰她一根汗毛的。然而如今怎么?因着她嫁过你,如今你竟要拦住她的去路,甚至不顾男女大防的朝她动手?!”
说到这里,陆长渊黑眸一寒,按着左成堂那后颈便往下头狠狠一压,“枉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读得多了,连尊重二字也不知该怎么写了!”
“你若是不知道,我今日便叫你知道知道——”
陆长渊面上仿佛发了狠那样的,按着他的脖颈便往下压去。
而左成堂却耿直了脖子,任由得脖颈上青筋暴跳而汗如雨下,却不肯往下让步半分。秋雨见得这情形,忙不迭哭着去掰陆长渊的手,还一个劲儿的让霍成玉能高抬贵手。
霍成玉也实在不想闹到这副田地,稍稍错开了身子,同陆长渊道:“算了,走吧。”
“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
霍成玉与陆长渊很快走远了。
然而左成堂仍维持着原状,咬着牙俯趴在那地上。他恨!他真恨!恨他识人不清!恨他心慈手软,她如此背叛他,他竟还为她留有余地,甚至今日清明,还预备来向她父母上一柱香!
愚蠢!他实在是愚蠢至极!
后槽牙被他咬得生疼。正要起身间,他见得眼前一抹暗红色闪过。他拿起地上那一方掉落的锦盒,缓缓地打了开来……
“呵……呵……”
左成堂惨淡的笑了起来。
还说没有私情!还说没有私情!
他今日所受屈辱背叛,明日必当加倍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