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后悔
阳光正好。
霍成玉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府上时,已经是日暮黄昏时候了。她脑袋还昏沉得很,由春桃搀扶着,便想要回卧房歇息,然而方走进正厅,便听得一声沉冷的声音响起——
“回来了?”
眉心微动。霍成玉循声看过去,却见得左成堂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常服,沉着一张面皮,缓步从里间走了出来。而叫霍成玉惊异的是,他身旁还走着一个穿着一身素衫的女子。
女子发髻凌乱,脑袋更是垂得低低的,手挽在左成堂臂弯里,随着他一步一步的朝霍成玉走来。
霍成玉凝眸看着那女子的模样,一时间只觉得荒唐又难以置信,“秋雨?”
秋雨那条细长的胳膊,此时仍挽在左成堂的臂弯里,听得霍成玉这声音,只低低的应了一声:“郡主,您回来了。”
霍成玉眯起眼睛,张口正要再说话,却见左成堂已伸手拍了拍秋雨的手背,轻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呢。”音落,左成堂便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霍成玉,道:“你回来得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
“说什么?”霍成玉只觉得好笑,“说你跟我的婢女好上了?”
闻言,左成堂那张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便知道,这女人说话总是这样。从前听她说话总觉得率真可爱,然而如今听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深吸一口气,左成堂咬牙冷笑一声,道:“你说话实在不必这样刻薄。寻常人家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而我因为我们往昔那些情分,一向待你尊重,是以三年来从未纳妾收房。然而如今……”
回想起她那日为了南阳王挡在自己面前的情形,左成堂那双眸子便简直能淬出火来,磨着牙道:“然而如今你竟如此背叛我,那么我也实在不必给你留任何情面了。”
“便是这几日吧。我会迎秋雨过门,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
一句话,仿佛将他们之后一点体面也抹杀干净了。
霍成玉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只觉得无比的陌生与可笑。从前她只是觉得与他观念与行事作风天差地别而已,然而如今……
却觉得这人骨子里,便是很幼稚的。
无声笑了一声,霍成玉转过脸去,平静的说道:“上次写与你的和离书呢?”
也许是霍成玉这一声冷笑刺激到了他,左成堂面上一僵,紧紧攥紧了垂下的手道:“扔了。”
霍成玉面上仍然没什么反应,“扔了便扔了吧。”
“左右我已经向舅舅转达了我们和离的意思,舅舅已经答应,兴许不日后便会下旨了。那和离书有没有,你签没签,也无所谓了。”
说罢,霍成玉转身便要走。
却被盛怒下的左成堂紧紧攥住了胳膊:“他下旨?——他凭什么下旨!我与你的婚事,他又凭什么下旨干预!就凭他出身便是太子,就凭他如今九五之尊,一句话便可以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吗!霍成玉,我不同意!”
“——你疯了!”
霍成玉被攥得生疼,蹙紧眉头狠狠推开了他,张口正想反驳他,却被他再度扑上来,紧紧攥住了臂膀。
他如同疯了那般,双眸猩红的质问她:“霍成玉,你把我当什么?你们又把我当什么?一个想要便要,想丢弃便丢弃的废物吗!当初与我要成婚的人是你,如今要与我和离的人却也还是你!当初给我们赐婚的人是他,如今要我们二人劳燕分飞的,竟还是他!你们到底要我如何呢!”
“霍成玉我也晓得你!你如今这么迫不及待的跟我和离,便是为了那南阳王是吧?他回来了,所以你迫不及待的要跟他,是吗!”
他咬着牙双眼猩红的嘲讽道:“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二叔跟侄女!你们分明早就勾搭在了一起!他喜欢你!那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喜欢!你明不明白!霍成玉我不瞎,我早看出来了,而你——”
“你闹够了吗!即便是真的,他喜欢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春桃与秋雨在左成堂这一通发疯中早已是看得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叫着家丁们一同将左成堂拉了开来。
霍成玉被众人护着,攥紧了手往后退去,再看得地上的左成堂时,霍成玉只觉眸子情绪复杂而翻涌。
年少时的爱意只是风花雪月,美好却也经不起一丁点岁月的洗礼。
在长久的相伴中,那些风花雪月变得不值一提,而这个人的生活习性,所思所想,甚至一切的劣根性,都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深吸一口气,霍成玉别过脸道:“你倒现今也不明白,我那是与你成婚,根本不是因为舅舅的旨意。”
“我若是不愿意,即便是舅舅用斩首逼我,我也不是不会答应的。”
“当年是,如是也是。”
一场闹剧过后,原本的夕阳都被蹉跎了个干净。
天地间阴暗下来。
霍成玉也早就走远了去。
然而左成堂仍瘫软的坐在地上,仿佛被抽干了魂儿那样的,一动也不动的。
秋雨被吓惨了,忙不迭过去搀扶他,然而左成堂却无力的推开了秋雨的手,从喉咙里含糊的滚出一句:“别碰我。”
他眼前尽是当年赴京赶考时的种种意气风发。
他原本以为,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一片大好前程。
哪成想,这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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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
霍成玉在客房歇息了一晚后,次日一早便也叫春桃收拾好了东西,预备先搬回宁国公府了。
左成堂并未前来相送。同时也因为被小皇帝停了职位,于是直到这日的晌午,他也并未出来见面。
霍成玉看着春桃收拾出来的这大包小包的东西,又朝左成堂的屋子望了一眼过后,终究是收回视线,转身便离去了。左右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已经同他说了个遍了。
他们无论是夫妻一场,亦或是相识一场,如今无论如何,都算是缘分已尽了。
既然如此,便像是她一开始说的那样,好聚好散吧。
如是想着,霍成玉便要往外走去。
却见秋雨急匆匆地跑出来,红着眼睛便拦住了霍成玉:“郡主……郡主,你不要走……”
霍成玉便抬眼看向秋雨。秋雨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哭过,一双眼睛水肿得可怕,此时吸了吸鼻子,又急匆匆地说道:“郡主,我知道昨天的事儿让您生气了,但是,但是,你别生气,也别和大人和离,大人其实……其实并不喜欢秋雨,或许也并没有……想娶秋雨过门的意思。”
秋雨说着,眼泪啪哒啪哒往地下砸。
霍成玉见得她那样子,心头也软了下来,弯下身来将地上的秋雨扶起,“起来说话,别这样。”
秋雨便又吸了吸鼻子,垂着头道:“秋雨其实清楚,大人昨晚说那些话,做那些事,其实都只是为了气郡主。他实际上,便是不想跟郡主和离,只是他心高气傲,没勇气说出口……”
霍成玉只平静地看着她:“所以呢?他不愿说的,便由你来说了吗?”霍成玉轻叹道:“秋雨,你为何要这般对待自己呢?”
霍成玉扶着秋雨到一旁坐下,叹声道:“秋雨,实则我当年嫁给他时,我便有听着许多闲言碎语的。他们说我这根本是下嫁,是被什么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为了一个男子,愿意牺牲这儿,又牺牲那儿的……但是秋雨,你跟了我这样多年了,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秋雨又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摇了摇脑袋,“郡主从来不会那么卑微的。”
霍成玉听言微微一笑,摸了摸秋雨那脑袋,“不枉你跟了我这样多年呢。”
霍成玉又道:“当年许多人都说我没想清楚,只是脑子一热便要嫁人了。但实际上,我想得很清楚的。我喜欢他,喜欢跟他在一块的感觉,至于今后的事,那便今后再论好了,人那样年轻,做错了抉择又能怎么呢?”
“便像是如今我同他走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后悔当初跟他在一起的。”
说到这里,霍成玉盈盈的笑起来。
日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映得她整长脸都仿佛晶莹剔透,宛若透明一般的。
饶是秋雨一个姑娘,一时间竟也看呆了来。
却见霍成玉又摸了摸秋雨的脑袋,跟着又叹道:“我总是觉得,于一个女孩子而言,一定是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是以昨晚我见到你跟他好,便想同你说了,便像是你刚刚说的那样,你晓得他并不爱你,同你在一起甚至许下那些诺言,只不过是为了气我罢了。”
“如此,你还要跟他在一块?还要为了这般的来求我吗?”
秋雨被霍成玉一时间说得恍惚了。
然而恍惚之后,秋雨又坚定的说道:“郡主,我知道……但是,我喜欢大人。从很久以前,便很喜欢他了。”
“所以,你便不在乎那些?”
问过之后,霍成玉轻声一叹,也不再多说了,只看了一眼春桃,便让她随着自己一块走了。
反正个人自有个人的选择。
个人也自有个人的过活。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又何必在那儿去说三道四的?
没必要的。
夕阳正浓,霍成玉带着春桃上了府门前停着的马车,一步一步的远离了这间左府。
左成堂背靠着墙,宛若失神那般,轻轻吐出了一声冷笑。
她方才说什么?
——“便像是如今我同他走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后悔当初跟他在一起的。”
不后悔吗?
不后悔,又怎么会那么决绝的,离他远去呢?
骗子,骗子。
左成堂又吐出一声冷笑,只是眼角,却缓缓滚下了一颗热泪。
他抬手将那颗热泪拂去,吸了一吸鼻子后狠狠的想到:想离?想离了他,跟南阳王双宿双飞?不可能的!他便是死,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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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愈发的浓郁。陆长渊身上那青衫也愈发的轻薄而自在。
只不过打眼朝一旁的唐志芳看去,却见他穿的虽则单薄,然而额头上却冒着一排豆大的汗珠。
陆长渊不由扬了扬眉,开口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张脸怎么苦得跟黄瓜一样的?”扬了扬袍袖,陆长渊大气的说道:“遇上何事不顺了?尽管同本王说道说道,不必事事都自个儿抗,让本王给你出主意!”
唐志芳:“……”
唐志芳苦着一张脸看着自家王爷。
掖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终究是拿出一旁的账本给陆长渊一页一页的翻着:“王爷,这是属下这几月的出账和进账。”
陆长渊便一页一页地看过去,然后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赞赏道:“唔,不错,你看你月俸这么一点,一月竟然可以足足结余下来一两三文钱,实在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啊。”
陆长渊呵呵的笑着。
唐志芳却感觉额头的汗珠又沉重了不少。
“……王爷,这是属下在您进京前的情况。”
“……嗯?”
唐志芳又翻了一页道:“属下在王爷进京后,如今每月已负债三十七文了!待得明日再一交租,属下……属下实在是要吃不起饭了!”
“……”
陆长渊看着这满篇的数字,沉默了下来。然而久久,他又睨了一眼唐志芳,不无嫌弃地说道:“那你月银还是太少了。”
“……”唐志芳道,“不若王爷去同皇上提一提,让他把属下这月银也提一提?”
陆长渊唔了一声:“好主意。”说着便要脚底抹油溜了,唐志芳却抢先一步,连忙拦住了他,“王爷,再一交租,我们当真是没钱了,不若……”唐志芳眼睛一亮,“不若王爷将屋子里那块玉给当了,拿来应应急?”
陆长渊一愣:“什么玉?”
“便是那日属下忽然进去,看到王爷拿在手里把玩的那玩意儿啊,属下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一块玉吧?”
陆长渊便细细回想了一番,然后意识到,那的的确确是玉,只不过不是一块,而是一支——一支玉簪子罢了。
唐志芳见得陆长渊这一副恍然大明白的情形,便知他房间里的的确确是有一块玉的,于是忙又上前一步道:“王爷!便先拿去典当了吧!属下保证,只要我们度过眼前的难关,一定将王爷那块玉毫发无损的给赎回来!”
陆长渊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说着又往外走去,“不过便是一点租金罢了!你且放心,本王这便去借。本王还不信了,这么大一个京城里,本王还找不到一个借钱的人……”
正说着,声音忽然停了。
他看见霍成玉穿着一身红裙,正悠然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迎上陆长渊的目光,粲然一笑道:“你要去找谁?”
也不知是这日春光太好,还是她身上穿的这衣衫太过明艳,陆长渊竟被她这么一笑,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稍稍错过视线,陆长渊轻咳了一声道:“没什么,本王说想要去找人喝喝酒,呆在这儿实在是太烦闷了。”说着,陆长渊还警告的瞪了一眼赶过来的唐志芳。
意思也很明确:你要是敢泄露半句刚刚所说的,本王便死给你看!
唐志芳约莫也是个懂事的,对上陆长渊这视线后,一时间也停了脚步,只得干干的笑道:“郡主,你来了。”
“嗯,我来了。”
霍成玉甜甜一笑,跟着又问道:“当真是要出去买酒喝?我方才怎么听着,你是要去找人借钱呢?”
“胡说!”陆长渊立刻肃容,“我堂堂南阳王,京中好友无数,又怎会沦落到要找人借钱的地步!”
“是吗?”霍成玉仍旧清甜的笑着,“可我怎么听说,自打你去了边关之后,能领到的月俸便是越来越少,而我们南阳王呢,又一向嗜酒如命,一月的俸禄,实则还不够他买酒吃呢!”
“胡说!”陆长渊那张老脸都绯红了,赶紧纠正着,“……人又不是一定要喝酒的!”
“哦——酒,戒了,那肉呢?”
霍成玉笑眯眯的,“听说我们南阳王一顿必须得有二两牛肉,不然浑身都不舒服。那——一丁点的银钱,即便是不买酒吃,能够你买肉吃吗?”
陆长渊一时间只觉嗓子发了痒,连连咳嗽了许多声才道:“人也不能总盯着那肉吃。军医说了,只吃肉对身体也不好。”
“哦——”
霍成玉仍然是笑:“不过我还听说,我们南阳王这回回京呢,身上揣的银钱不多,然而回来一趟的花销确实不少呢。不光吃穿用度,便是这住房一事呢——”霍成玉负着手,啧啧摇头道,“似乎,下月的租金便要付不起了呢。”
“听说,这月的租金,也还欠着一半呢!”
闻言,陆长渊瞳孔巨震,几乎下意识的便看向了唐志芳。而唐志芳此时已经将头低得要埋进脖子里去了,低低的说道:“王爷,属下也没法子。只能……只能出此下策了,不然下月,您真的得去睡街上了……”
陆长渊:“……”
他还睡什么街上啊。
他现在只想打个地洞钻进去!简直没脸见人了啊!
霍成玉见得羞愤欲死的二叔倒只是无奈的笑笑,从春桃手里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荷包,便双手递到了唐志芳手里去,“唐叔叔,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我们二叔了。他面子薄,有时总拉不下脸去,说话也总是嘴硬心软的。”
“但实际上呢,他打心底的,很感谢您。”
霍成玉说话仿佛有种神奇的魅力,配合上她那甜甜的笑容,总叫人觉得无比的受用。
唐志芳忙双手接过了那荷包,嘴里忙说道:“郡主言重了。早些年王爷帮衬我与哥哥的,根本不止这些。若没有王爷拼死相护,我兄长此时……恐怕也不在人世了。”
日光下,霍成玉只温婉而从容地笑着,扭头一看陆长渊,只见他仍低垂着脑袋,无声地在那儿叹息着。霍成玉看得好笑,转过身去,只负着手往前走去。
走了一半,见陆长渊也不跟上,霍成玉便回过头来,冲他笑问:“做什么?怎么还不跟我走啊?”
陆长渊抬起头一愣,“跟你走?”
霍成玉笑得理所当然:“自然了!我付了钱买了你,你自然要跟我走了!不然,你要睡大街上去吗?”
霍成玉歪头一笑:“陆长渊,快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