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认错
小庭院那一场风波后,霍成玉意外被撞了脑袋。原本只是一点小伤,然而太后那紧张的性子,得了信便一口一个心肝的喊着,忙不迭的叫人将霍成玉给接进了宫里,说是那左成堂没多大的良心,如今又给停了职,担心霍成玉在府上不仅得不到照料,还要受他的白眼。
而霍成玉呢,思来想去一阵,总觉得如今进宫也是一个好打算,于是索性俩眼一闭,任由轿夫将自个儿抬进宫里去了。
春风拂柳,绿意盎然。
霍成玉方休养了半日,便听得她皇帝舅舅急匆匆地赶来了仁寿宫,嘴里还焦急地问着:“玉儿现今如何了?身上伤得重吗?”
霍成玉那厢正喝着药,闻言唔了一声,从床幔里探出头去,“舅舅。”
小皇帝一见得霍成玉那张惨白惨白的脸,眉心的结一瞬间不由拧得愈发重了。实则方才太后虽紧张得要命,然而他打心底的,却并没怎么当回事,毕竟她和左成堂总归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又怎么会当真动了什么手?
然而此时见得霍成玉那毫无血色的唇瓣,以及被纱布包得宛如粽子一般的脑袋,一时间袍下的手都攥紧了来,“混帐东西!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玉儿莫怕,有什么事尽管跟舅舅说。舅舅替你做主。”
“你说,这伤是怎么弄的?可是他打你了?”
小皇帝紧张得坐到了床边去。
霍成玉那厢正端着药碗。看了眼药碗中倒影出来的自己的脸,只平静地摇了摇头:“舅舅,没有的,他不敢打我的。”
“那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执意要闯进去,而我不让,争执中我摔倒磕破了脑袋。”霍成玉道,“不是他故意要推我的。”
小皇帝听言,那眉头便也拧得愈发紧了,吐出一口重气质问道:“这还不是故意?这样你还要为他辩解?”
霍成玉那睫毛轻轻浮动,一双眼眸也是澄澈如水的。她淡声道:“不是为他辩解,而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虽则如今我与他闹到这般田地,恐怕只能和离收场,然而二叔当初也教过我,君子交恶不出恶语。玉儿虽不是君子,然而此时也不想去做那颠倒黑白的人。”
霍成玉话音落下,小皇帝也沉默下来了。
毕竟这话,陆长渊也教过他。
那年他年幼,刚刚掌权便总想着要做个急于求成而杀伐果断的,是陆长渊拉过了他的手,教他一遍遍的去抄写《论语》,告诉他一个好的君主一个坦荡的君子应当如何去做。
轻叹一声。
小皇帝满腔的忧愁仿佛哑火,沉默了一瞬,到底是问道:“听左成堂说,他找去的那地儿,是你的私宅?而二叔……此时在那儿?”
霍成玉眨巴了下眼睛。
她便知道,皇帝舅舅拐着弯的,其实便是想来问这件事。
只不过她看上去是个傻的吗?会这么轻易的就将二叔卖了吗?
低下头,咕咚咕咚的又喝了一口药,霍成玉含糊的说道:“他是这样跟舅舅说的吗?唔……那其实也没错,毕竟那里的确是我私人买的,毕竟舅舅你也知道的,这京都的盛夏实在是太热了,我总得挑个阴凉的地方去避避暑,是不?”
“是是是,”小皇帝连声应着,跟着着急的又问道,“那么现今你怎么在那儿?可是……”
“是啊,现今我怎么在那儿呢?”
他越是急,霍成玉便越是要跟他绕圈子。
幽幽叹了一声后,霍成玉道:“大概是因为……新近同他实在是有些不和吧。舅舅,有时我当真在想,当初我与他那么执着于要你给我们赐婚,究竟是不是对的,毕竟若当真是两情相悦,又怎么会那么执着于一个赐婚?一个所谓的排场呢?”
“我后来想,或许是爱的不够,而他骨子里便是很不自信的,于是便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什么。”
就如同他如今得了势,就非要用压迫她改变她,去证明他的的确确的,掌控了权势一般的。
放下药碗,霍成玉叹道:“其实我这次也是想,来找舅舅求个准许,准许我与他……和离。”
“和离?”小皇帝皱眉,有些迟疑地看着霍成玉,毕竟他大周朝虽然已经开放许多,对女子的禁锢较之前朝,也开明许多,然而主动提和离的女子,倒一向也是少数的。
于是迟疑了许久,小皇帝还是追问了一句:“玉儿,你当真是想清楚了?和离一事,并非儿戏。”
霍成玉道:“自然,玉儿所言所讲,也并非戏言。”
夕阳下,霍成玉侧脸清透,而目光坚定,恍惚如十七岁那年的明艳少女一般。
“玉儿已经想清楚了。”
“还希望舅舅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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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玉与左成堂和离这事,实则小皇帝也并未思忖多久,毕竟小皇帝心里也有谱,虽则霍成玉如今一口一个“望舅舅成全”的,实则在他们和离的这一桩事里,同他并未有多大的关系。
巴巴地过来跟他说一声,求一声成全,无非是因为他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位置,无非是三年前昭告天下做下的赐婚。
无声叹了一声,小皇帝即可拟旨,解除了霍成玉与左成堂这一桩婚事。他也并不想在这事上耗太久,毕竟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呢。
将圣旨交给了杨恭慎,小皇帝正准备再去这仁寿宫时,却听得消息,说霍成玉准备出宫了。
小皇帝脸色骤变:“准备出宫了?”连忙加快脚步赶去,“给朕拦下来!不许将她给朕放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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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匆匆赶到仁寿宫时,霍成玉正跟太后依依惜别着。
太后虽然已经知晓了霍成玉与左成堂和离一事,然而一颗心仍旧是放心不下,摸着霍成玉这还包着纱布的脑袋,便一个劲的叹息道:“哀家的好玉儿……若是那左成堂该敢对你怎么,你便立刻进宫来告诉哀家!哀家便要看看,有哀家在这一日,谁敢这么不要命的来动我们玉儿一根汗毛!”
霍成玉听得姨母这一番义愤填膺的话直乐,笑眯眯的便又说道:“姨母,有您在,谁敢欺负我呢?再说了,便是您不出面,舅舅也不会叫人欺负了我的。”
说着,霍成玉便往后一望,笑眯眯的说道:“舅舅,是不是呀?”
小皇帝见得二人这番和睦温馨的景象,原本严肃的一张脸也柔和了下来。轻叹一声步步走来道:“自然了,谁受了欺负,也不能让我们玉儿受了欺负。”
顿了顿,小皇帝又刻意的说道:“若是二叔在这里,也不会允许玉儿受到半点欺辱的。”
霍成玉自然听出小皇帝这话里试探的意思,然而仍旧是看破不说破的,笑眯眯的说道:“自然了。最放心不下玉儿的,除了姨母,便要数二叔了。”
“是啊。”小皇帝轻叹一声,“朕记得,二叔那时其实就不太赞同你与左成堂的婚事,如今知道你们和离了,不知会作何想法。”
霍成玉仍旧是笑眯眯的。倒是太后不耐了,催促道:“外头风恁地大,在外说什么?要说便进去说。”
太后原意是想留霍成玉再待一会,然而霍成玉却借坡下驴道:“那姨母,舅舅,玉儿便先回去了,改日便进宫来看你们吧。”
说着,霍成玉再行了一礼,转身便也走了。
小皇帝大惊,犹豫了半晌,终究是追了出去,“玉儿。”攥紧了几分手,小皇帝终究还是问道:“玉儿,实则舅舅也很想问问你,二叔他……他新近,有给你来信吗?”
霍成玉扭回头,眨巴了一下澄澈的眼睛,回道:“唔,自然是有的。”想想又续道,“二叔也在信里提到了,皇帝舅舅让他回京的事儿。”
“是吗?”小皇帝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那么二叔在信里怎么说?”
“二叔说……”霍成玉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思索了一番,这才说道,“二叔说,他不敢回来,说舅舅已经不需要他了,而且似乎……舅舅不太希望他回来。”
“胡说八道!”
小皇帝震怒,“朕何曾这么说过!”
霍成玉见缝插针地说道,“那么舅舅是希望二叔回来了?舅舅是很想念二叔在京的日子了?”
小皇帝张了张口,一时间竟然哑声了。
他也不知,该怎么去说。
却听霍成玉轻叹了一声,说道:“舅舅,其实方才那番话,并不是二叔说的,二叔什么也没说,只说边关的日子逍遥,自在,他一时间不想回来了。”
“至于玉儿方才说的那番话,其实是茶楼里那些说书先生说的混帐话,他们说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战事已平息,舅舅已经不需要二叔,也不再信任他了。于是,自然就不希望他回来了。”
“玉儿也不懂那些。总觉得玉儿记忆中的舅舅,不是这样的。”
霍成玉盈盈一笑,道:“玉儿记忆中的舅舅,是很好很好的。他疼爱晚辈,也尊敬长辈,对二叔,也一直是很好很好的。”
“就如同二叔在玉儿面前夸赞舅舅的那一句——舅舅心思纯良,是个难得的善人。”
说罢,霍成玉轻轻哈出一口气,道:“罢了,玉儿今日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了,眼下也该走了。”霍成玉盖上斗篷的帽子,转过身要预备才上马凳,却听小皇帝在自己身后说道:
“玉儿,那些说书人说的,并没有错。朕……的确是做过那些事。”
春风吹拂中,霍成玉上马的动作稍稍一顿。
她听得小皇帝在她身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可是,他现今,已经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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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阳春三月时候,春波荡漾,柳枝轻拂。
唐志芳在郊外租住的一间别院里,“负伤”的南阳王此时正站在那亭台水榭前,思忖着霍成玉那日最后让他从后门离开时,同他说过的话。
他说,不必担心她。
她会尽快过来找他的。
春风拂过。
陆长渊眉心的结却一点都未舒展开来。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小皇帝本就对他如此猜忌,若是知道她包庇他,不知道会不会……
“……王爷,属下已经去查过了,那日左成堂找来,应该是跟踪了郡主。毕竟王爷你也知道,他们二人如今是夫妻,他要做这种事,实在是易如反掌。”
唐志芳向陆长渊汇报着自己所查到的种种。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二字刺激到了陆长渊。陆长渊眉心的结动了动,默了一瞬才恩了一声,让他继续说。
唐志芳便继续说道:“不过属下也去查了,在左成堂领兵的前一日,实则是先去了一趟魏谦的别院。属下揣测,应该是魏谦打探到了王爷行踪,于是叫了他那狗腿子左成堂出手!”
“王爷,魏谦这人简直阴毒!王爷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他便一直暗中对王爷先前的旧部出手,如今王爷回来了,他也是不遗余力的来用左成堂挑拨郡主与王爷之间的关系,所幸郡主清醒,仍旧是坚定地站在王爷这边的。”
听到霍成玉的名字,再想起那日霍成玉只身护他离开的情形,陆长渊这颗心不着痕迹地渐渐软了下来。
实则三年前他离开京城时,心里是攒了许多失望的。
但……又怎么会不失望呢?
无论是霍成玉也好,小皇帝也罢,他于他们算得上的掏心掏肺的了。然而如今他们都一个二个的都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了,甚至恨不得他快些离开……任何一个血肉之躯的人,都会难过的。
人心皆是肉长的。
然而如今……
“王爷。”
唐志芳已上前一步,将手中信件送了上来,“不过属下前几日方截获了一封信件,是从左成堂老家永安县寄过来的。”
陆长渊回过神来,皱眉朝那封信扫去,“你平白的,截人家信做什么?”
“王爷明鉴,并不是属下多事要去截信。而是属下打探到,那左成堂永安县的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然而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左成堂在永安县又无别的亲属,这封信不知是何人寄给他的……更要紧的是。”
唐志芳肃容道:“王爷,这并非是属下截的,而是魏谦先派人截了,再叫驿站的人给左成堂送去。属下担心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便动手截获下来。”
陆长渊听得唐志芳这番话,面容也渐渐沉冷下来。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一桩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年小皇帝刚继位不久,而他受太后所托,辅佐小皇帝稳坐江山,手中权势一时间也是不可比拟。而他身负重任,自然是要将朝廷上下肃清个明白的,而也便是因为这个,魏谦那唯一的小儿子,便被送到了他的刀下。
——暴雨中,还未坐上首辅高位的魏谦,沉默着从刑场将儿子的尸首领了回去。他面上毫无表情,一点也不像一个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父亲。在同僚过来安慰时,他更是沙哑着嗓音,尽可能平和的说道:“是我儿骄横任性做错了事,有此一报,实在是他活该。与人无尤。”
他平静的将儿子运上了马车。
只是在经过陆长渊身边时,他用极低的声音质问道:“陆长渊,你相信因果循环吗?”
陆长渊便回头看他。
黑雨中,魏谦那双眼睛,比毒蛇还要冷上三分。
叫得陆长渊时至今日想起,仍然是觉得不寒而栗。
长呼出一口气,陆长渊张口正想说什么,却见得小厮急匆匆跑过来禀报道:“爷!皇、皇上来了!”
闻言,陆长渊与唐志芳下意识对视一眼。唐志芳急忙道:“王爷,后门在那边!”
陆长渊忙从怀里摸出那方被捂得温热的面具,顺着唐志芳指引的方向便去了。
然而这间别院本就不是唐志芳私有,匆匆租住下来,他自个儿都未摸得清这地形,又何谈给陆长渊指什么路呢?
陆长渊这七拐八拐的,竟感觉自己非但是没摸着所谓的后门,甚至仿佛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正犹豫着要不要翻墙走时,却听得身后一道沉厚而熟悉的声音已然响起了。
“二叔。”
陆长渊身形一震。
一时间怔愣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而他身后的小皇帝此时更是攥紧了手,神色复杂的看着陆长渊的背影。他不会认错的,那便是他二叔的背影。
脑海里一时间发了懵。
乱糟糟的想了许多事。
譬如说他原本不该去叫陆长渊二叔的,只不过为了尊敬,又或是别的什么,小皇帝随了霍成玉的称呼,一口一个二叔的叫他。
又譬如说,霍成玉那日苦口婆心的同他说的许多话。
她说,二叔身边实则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了。
那些所谓的亲人,几乎都在岁月与征战中,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果她与小皇帝如今还要猜忌他,赶走他,那么这偌大的京城里,他大概当真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或许,他当真会走了。
再也不回来了。
袍袖下的手默默捏紧了一些。眼见得陆长渊似乎又朝前走了那么小小的一步,小皇帝忙跟上前急促的喊道:“二叔——”
“朕……晓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