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和离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
严冬过去后的三月天里,艳阳高照,春暖花开。霍成玉虽已高高的梳上发髻,换上一身暗色的新妇装束,然而眉眼之间,却还是一派小姑娘模样,惹得春桃都忍不住笑她,说他们郡主啊,真真是不会老的小仙子。
霍成玉听得直笑,笑眯眯的看着手中这信件说:“是呀,我是不会老的,然而二叔便不一定了。”霍成玉稍稍歪了歪脑袋,看着这信上熟悉的字迹,一时间莫名有些感慨起来,“你瞧,二叔这一走都走了多少年了?或有三年多了?也不晓得,边关的风沙,会不会将他又晒黑了许多。”
说着,又轻轻一叹,说道:“我本还说,让唐叔叔帮忙画一张二叔的画像过来给我,叫我瞧瞧二叔如今的模样,然而你猜后来怎么——”
“二叔得知此事后,竟然在唐叔叔给我的回信中写——一切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可看的!”
霍成玉说到这里,仿佛气上心头了那样的,瞪大了眼睛同春桃控诉道:“什么叫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呢!我便不信了,难道三年过去,还在那风沙遍野的边关之地,他还能一点都没变化?——他才不信呢!”
霍成玉气呼呼的,觉得这一切都是陆长渊不愿与她亲近的罪证。
不过想想,仿佛她出嫁后,而他前去镇守边关后,二人的联系便减少了许多。她起先忙着布置她与左成堂的新家,空闲的时间也的确是不太多,而他么,似乎也因为边关苦寒,一切都得重新适应重新安排,于是对她的来信,也总是兴致缺缺的。
二人几乎有一两年的时间里,都没怎么通过信。
然而今年年初,仿佛是他适应了她已嫁人,而她也适应了他去了边关镇守,二人之间的信件往来这才频繁起来。
只不过,也早已不像是先前那样亲近了。
二人生疏得,就仿佛是父亲的旧友忽然来京城办事,抽空过来瞧她一眼,感慨地说上两句“你满月时的酒席我还来过呢”“你父亲昔年也当真是骁勇”云云。
垂下眼,无奈的叹上一声。
春桃正帮霍成玉梳着头,听霍成玉提起南阳王,一时间也是感慨得热泪盈眶的,吸了吸鼻子笑着宽慰道:“不过郡主,春桃听说,王爷不日便要回京了吗?”
“听说,还是圣上召王爷回来的。想是王爷离京太久,圣上也想念王爷了。”
霍成玉只垂下眼,看着那封信轻叹了一声,道:“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在信里也并未提及……”
话音还未落下,一道清晰的冷笑声便传进了屋里来。霍成玉打眼看去,只见左成堂穿着一袭官服,正负手迈步走来。迎上霍成玉的目光,他再度冷笑了一下,“你们当真是天真,当年那南阳王为何去镇守边关?——不过便是因为圣上猜忌他,他不得已,这才请命走了。”
“他与圣上之间隔着的,是不可逾越的权势与猜忌,又怎会谈什么想念?”
左成堂音落,又扬唇冷笑了一下。
霍成玉听着他这话,两弯细眉只蹙拢了来,想说什么,却又终究作了罢,起身便要往外走。
经过左成堂身边时,左成堂竟伸手攥紧了她的胳膊:“你这是要去哪儿?——我方才说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你要我说什么不对?”
霍成玉从左成堂手中抽回了衣袖,抬眼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认为你对,便是你对。要我认同你做什么?”
“我如今只是想出门去找我表姐,你阻拦我什么?”
左成堂面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实则也不明白,当初那么温婉可人的小郡主,如今怎么变成这样,说出口的字字句句,都这样冷淡又夹枪带棒的?深吸一口气,左成堂又道:“霍成玉,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便不爱听了?夫妻之间——”
“夫妻之间,若是不能和睦相处,那么这个夫妻,不要也罢。”
霍成玉道:“至于你方才问我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便是,过不下去咱们就离。”
话音落下,霍成玉带着春桃迈步便往外走了。对于这般诋毁她身边人的,她是一点也不会容忍。
而左成堂听得霍成玉走远的声音,气得抄起桌上的花瓶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可恨!可气!
他当年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只为将她迎娶过门,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良辰美景娇气在怀,然而这不过短短三年,他们之间的关系竟越来越冷淡,甚至一言不合便是各种呛声!
一次二次他可以忍她,可一直如此,叫他如何接受!如何容忍!
气急之下,左成堂抱起桌上另一只青花瓷,扬高之后便要狠狠摔下——
吓得秋雨忙不迭过来抱住了他的胳膊,惊呼道:“大人使不得!这是皇上赐下的,若是摔坏了,可能……”
左成堂看着秋雨盈盈的双眸,满腔的火气渐渐平息了下来。
是了。砸不得的。砸了其中的麻烦便大了。
长呼出一口气,左成堂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将那青花瓷放到了秋雨手里。秋雨忙不迭将那青花瓷放好,一面还劝慰着:“大人也别太生气,为这么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可不划算。”
左成堂负手冷笑:“划算?我看你们郡主心里,倒没有这笔算计。说不定,巴不得摆脱我,去找个模样姣好的面首来玩玩呢。”眼见得秋雨放好青花瓷后便要走了,左成堂忙叫住了她,“你……你叫什么来着?秋什么?”
“回大人,奴婢秋雨。”
“哦,秋雨。”
“大人有何吩咐?”
左成堂便吩咐道:“你去找几本《女戒》《女训》,还有《女范捷录》放在她桌上。”左成堂想,看她那模样以及南阳王那宠溺的态度,大概是从小便未被要求读过的。
如是一想,左成堂那满腔的怒火也便彻底平息了。她读书少,出身又在武将之家,言语有些鲁莽也是正常的。
-
左成堂自己平息了一番怒火后,便换下了一身官服,乘上四人的轿子轻车熟路的穿过长尾巷,抵达了一处位于郊外的别院中。
这里幽静偏远,周遭莫说商铺,便是人家都没有几户的。
然而装潢又华贵奢侈,仿佛一座专门修来隐居的别院一般。于是众人纷纷揣测,这是京中的大户人家特地花了高价钱,买在此处用来圈养外室的地方。
……
这谣言传得越广,左成堂便越觉得这些猜测无端得可笑。譬如说这哪里是间别院,这分明是人家专程起了名字的桃花源。又譬如说,这样好的一块地方,那位大人物又怎么舍得用来养什么外室?
即便是养,那无非也是金屋藏金!用来安放他那些无处安放的金银珠宝罢了!
想到这里,左成堂坐在轿子内,冷森森的笑了一声,恰逢其时,左成堂感觉那轿子稳稳停了下来,轿夫在外喊道:“官爷,到了。”
左成堂便深吸一口气,从这轿子外走了出来。原意是打算直接往这院落里走去的,然而经过这轿夫时,左成堂愣了一瞬,“你……”
左成堂皱眉,盯着轿夫那脸盘旋:“你好生面熟,我是见过你?”
那轿夫便立刻讨好的一笑:“回官爷,您大概不记得我了。那年您高中状元,还住在长尾巷时,我还在驿站任职信使。”
“我给您送过信的,那年还下着雪呢,特别冷。不像今天,已经开春了,暖和得很呢!”
轿夫乐呵呵的说个不停。
左成堂始终皱着眉,严肃且狐疑的打量着面前的轿夫,最终只试探的问道:“是吗?那如今怎么来做轿夫了?”
“害,一样都是苦力活儿,这世道能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了。我们这样的,知足常乐,不会挑的。”
轿夫说得乐观,跟着又道:“官爷您这是记起小的了?”
左成堂却只道:“不记得了。”
春风吹酒冷。
左成堂踏过院外的青石板步步朝里走去时,魏谦正穿着一身清爽的袍子,坐在院里静静地煮着茶,听得左成堂推门进来的声音,魏谦唔了一声便道:“来了。”
又瞄了一眼头顶的天色道:“你来迟了一刻钟。”
“干爹见怪。”左成堂躬身行了一礼,“儿子路上有事耽搁了。”
魏谦仍乐呵呵的,一面倒上一杯热茶,一面笑叹道:“哎呀,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事忙了,来不及陪我们这些老东西呢,也是人之常情的。干爹理解的,理解的。”
左成堂听得魏谦这一通绵里藏针的话语,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只是三年了,他早就习惯了,说的是好听,说他是内阁首辅当亲儿子疼的干儿子,然而实际上,他很清楚,他不过是魏谦养的一条狗罢了!
任他呼来唤去,毫无半点尊严可言。
袖袍下的手又攥紧了些,只是面上仍只是绷紧了面皮,深深吸一口气道:“干爹莫要这般折煞儿子。儿子心里一直很敬重干爹。干爹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儿子能做到的,必定也不会推脱。”
“呵呵呵……那要是做不到呢?干爹要你去做,你去不去呢?”
魏谦仍旧是一副乐呵呵的形容,从容的又倒上一杯热茶,递到了左成堂面前。热气从左成堂眼前袅袅升起,然而左成堂却仿佛怔住一般,张了张口,即没接口,也没接过这热茶。
于是魏谦那双眼睛又眯了一眯,笑道:“喝啊,这么紧张做什么?干爹给你倒的茶,难道你还不喝了”又笑叹道:“三年过去,我总觉得,咱们父子俩仿佛生疏了不少。”
“今次叫你过来呢,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干爹想见见儿子嘛。这很正常,是吧?呵呵呵……”
魏谦笑得和善,然而左成堂也不知是不是被眼前这热气熏得,额头上的冷汗涔涔地往外冒,捏了捏拳头,终于鼓足勇气说:“干爹,其实,我知道您今次找儿子过来是为了什么,儿子新近……也确实在处理一桩案子。是令侄的……”
“其实这两年来周兄行为一直乖张,儿子已经尽力去保了,然而这次的事……”
“成堂。”
魏谦笑着打断了他:“其实我最近听到一些流言,关于你的。说啊,有人看不起你的才能,说什么你不过是一介寒门子弟,靠着郡主与干爹,才一步步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自然了,也有人帮你说了,说你是状元爷啊。可是状元有什么稀奇的呢?几年才出一个的稀罕玩意儿呢?这京中啊,实则最不缺的,便是状元了。”
魏谦笑着呷了一口面前的热茶:“其实干爹今次同你说这番话,并未有别的意思,只是还希望你记得,你是怎么上去的,也要记得,你老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哒一声,魏谦放下了手中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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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成堂回到府上时,已是傍晚时分。他穿破夜色,顶着一身的疲惫迈进门槛,然而一见得这空荡荡的正厅,便无端地发起火来——
哗啦!
他抄起桌上一个不值钱的花瓶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秋雨被吓得连连往后退了一步,“大人……”
左成堂打眼一扫她,心头的怒火平白减退了一些,负手别过脸便道:“尽快打扫了,莫让你们郡主看见。”
“是大人,不过……”秋雨道,“郡主还未回来。”
“竟还没回来?!”左成堂那两道浓眉瞬间便皱了起来,声音也陡然拔高了许多,“她是还在赵凝思吗?——那赵凝思不过是一个年过双十还未出嫁的不谙世事的丫头,她一直巴巴地往人家那里去做什么!”
三年来的种种不满涌上心头,左成堂狠狠一咬牙,拂袖便道了一句:“这日子,她究竟还想不想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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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候,月影稀疏,霍成玉与赵凝思一同坐在窗边剪着烛花,一面剪着,一面幽幽一叹,继续说道:“……总而言之呢,这日子他若不想再过下去了,我便进宫去找舅舅,左右婚事是他给赐下的,那么和离一事,也需要知会他的。”
“毕竟我想,左成堂那人,大概是不会有勇气去的。”
赵凝思听得霍成玉这话,心里莫名戚戚地有些伤感,低下头继续咔擦剪了一朵烛花叹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便要闹得和离了?”又道,“前几日我娘又来给我催婚,还说什么,曹家那小子好,好过日子。然而吧……”
赵凝思幽幽看了霍成玉一眼:“看了你这样子,我都不敢成亲了。”
霍成玉原本闷闷的,然而听得赵凝思这番话后,竟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捏了捏他们表姐的脸蛋,笑道:“表姐,这过日子呢,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怎么可以因为我,便开始对找一位如意郎君这事这样没有自信了呢?更何况——”
霍成玉笑眯眯的:“更何况,即便是我与他最终只能和离收场,然而他也的的确确,曾经是我的如意郎君,他同我写过的信,大雪天来给我送的暖炉,还有许多许多事,我相信他那时都是真心的。”
“文人墨客总爱去写情,写爱,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然而事实上,这些本就是很美好的啊,表姐怎会因为旁人一点点不圆满,便开始这样没自信了呢?”
霍成玉笑着,又捏了捏自家表姐愈发丰腴的小脸。
赵凝思听得愣愣的,半晌才想起打掉霍成玉的手,“你呀,你倒是想得开,放得下。”
“是我想得开吗?”霍成玉笑眯眯的,“只怕……是表姐放不下吧?”
“表姐,我二叔快回来了。”
“你!你这是什么话!”赵凝思气得去掐了一把霍成玉的小脸,跟着又气鼓鼓的说,“难不成你以为我这三年不嫁人,是因为他吗?——呵!他也配!”
赵凝思哼了一声,提到这事上,小姑娘的傲气与倔强也再度翻涌上来了,“他不过是我如意郎君的一个臆想。然而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也不会只有他一个如意郎君供我挑选。”
“我多等等,总能遇上叫我称心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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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玉在赵凝思那歇了一晚后,次日上午时分,也戴上帷帽上了街。
霍成玉预备着在这街上散散心,再回到府上。毕竟今日左成堂休沐,她回府估计便能见着他了,而二人一见着,多半又是要吵了。
这样的情景,在这三年里,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
想到这些,霍成玉轻轻一叹,却听得一阵酒气冲天的贱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扭头看去,只见寻欢阁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摇着酒壶,踉踉跄跄的从阁楼里出来。身旁的小厮吓得忙过去搀扶他,然而手刚扶住他,便被他一把推了开来。
“滚开滚开!”男人红着脸醉醺醺的,打了酒嗝便阴森森的笑起来:“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那个——那个大理寺的!你是来抓老子的是吧!哈!大理寺,什么东西!抓老子?你以为你配!”
那小厮被周文方推倒在地上,正想要艰难地爬起来,然而周文方已经一脚踹在了那人腰上——
“抓我?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身份!没有我舅舅,能有你的今天吗!”
街上众人见得这情况,早已纷纷逼退,生生血溅到了自己身上。
然而霍成玉却蹙拢了两弯细眉,隔着帷帽看向了这个耍酒疯的男人,这是周文方,内阁首辅的亲侄子。因为魏谦膝下无子,是以一直是将这个唯一的侄子,当作亲儿子来疼的。
也许是感受到了霍成玉的目光,周文方的是慢慢从地上那小厮身上拔起来,穿破帷幔看进霍成玉的眼睛里,“嘿……哪来的小娘子?还戴个什么帽子啊?——嗝!来!摘了帽子,来让哥哥看看你长什么样……”
说着话,周文方便踉踉跄跄地朝霍成玉走来。
满身的酒气扑来。霍成玉嫌恶的往后退了一步。
便在周文方的手探过来的那一瞬,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横空插过来,攥紧周文方的手腕,便这么狠狠一拽——
只听得卡擦一声,周文方的手被男人扭得脱了臼,还未来得及喊痛,便感觉脚弯一痛——他竟被男人踹得直直地朝霍成玉跪了下去!
而男人此时甚至还按住他的后脑勺,扬起唇角嘲讽笑道:“快,给她道歉。”
围观群众大声叫好,而霍成玉却在听到这把嗓音时,心头蓦地一震,猛地抬起头,朝男人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