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忘记
迎亲的队伍很快便到了。如同左成堂先前与霍成玉承诺的那样,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载着无比尊贵的长宁郡主,风风光光地在京都的长街上走了一遭,这才抵达了左府的大门。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来看这场盛大的婚宴。昔日给左成堂送信的信使也不由咋舌,不明白当日还住在破草房的状元爷,如今怎么风光成这个模样了。
而目睹这一切的赵凝思,更是在婚宴上哭得梨花带雨。如同哭昏了头那般的,顺势靠在了身边人的肩头。坐在她身边的曹令之身子猛地一僵,几乎下意识的便想要伸手去推开她。
只是手伸到一半,他又默默捏紧了来,然后鼓起勇气,舒张开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没事的,没事的。”
曹侍郎生疏且笨拙地宽慰着他的心上人。
而陆长渊站在这二人身后,负着手看着已经步入婚宴殿堂的这对新人。然后看到喜婆笑眯眯的推了他一把,催促道:“王爷,新人都已经来了。您快去您的位置上坐着吧。”
……
这场婚宴不知经过了多少繁琐的礼节。
霍成玉只觉自个儿黄昏便从王府走了,然而如今已至夜深时候,左成堂却仍旧没有回到他们的新房中来。霍成玉等得实在烦闷了,一摘盖头便要往外走,谁知刚打开这门,便听得左成堂的声音来了。
霍成玉心头砰地一跳,忙不迭盖回了盖头,匆匆回到了喜床上坐着。
很快一股热气混着一点酒气朝霍成玉扑来。她方不悦的蹙起了眉,却听左成堂已从喜婆手里拿过了喜秤,一点一点的挑起了霍成玉面前的喜帕。
昏黄的烛光下,但见霍成玉笑脸如玉,双颊粉红,如同蜜桃一般。而她双眸含情,看了一眼左成堂,却又匆匆低下了眼去,嘴里还嘟囔着:“你这样……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左成堂却仍旧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话一出口,声音却还有些抖着,“郡主……不,玉儿,玉儿,我……我很欢喜。真的,我好欢喜。”他眼睛一点点红了,然而面上仍旧是笑着的,“玉儿,你看,我做到了,我当初说要去求圣上赐婚,我做了,我说必定要十里红妆应娶你,我也做到了。”
“玉儿,我当真……迎娶到你过门了。”
霍成玉听得他这一通傻里傻气的话,一时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想笑,面上又臊得慌,红热得她整个人都仿佛要烧起来那样的。她不由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低低嗔道:“是呀,你都做到了。可你还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呢。”
“我会的,玉儿,我绝不骗你。”
兴许是酒劲上来了,左成堂如今这一面说着,眼睛却一点点红起来,甚至还从眼角滚下一行热泪来。霍成玉见状吓了一跳,忙要起身给他擦泪,然而人刚站了起来,却被他生生压倒在了床榻上。
左成堂仿佛是怕被霍成玉看到自己这眼泪,于是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他亲吻她,同时也进入她。
即便是与左成堂分别后的许多年后,霍成玉仍然会想起他在新婚之夜因为他们的婚宴而流下的这滴热泪。她相信他今后因为各种原因的的确确做了许多违背初心的事,可她也相信,在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实意的爱她,想要同她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长夜未央。
陆长渊随宾客喝到了后半夜,这才被唐司马好说歹说的送回了府。只不过这事儿说来也真是奇怪,唐司马将他好容易拖上马车时,这人醉得宛如一滩烂泥一样了,然而一回到府上,躺上了这张睡过无数个日夜的床榻,他竟然清醒了起来。
陆长渊缓缓掀开了眼皮,然后偏过头,看向了那虚虚敞开的窗户。
窗台上是倾泄的月光,而天上悬挂的,是皎洁的一轮圆月。
陆长渊就这么看着,思绪却仿佛穿越了春夏秋冬,穿越了千万里的征程,回到了那个初春的夜里。
-
一年前,初春时节。
霍成玉趴在洒满日光的窗台上,有些兴致缺缺的扭过头去,喃喃自语道:“二叔都走了多久了?”
春桃正在那给她剥着橘子,闻言随口回道:“唔,约莫有两年了。”
然而霍成玉却摇了摇头,纠正道:“不对,还差三月余十二天,才到两年。”说着,她又幽幽叹了一声,看着这无边的春阳,略微伤感的说道:“也不知道,二叔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这一夜,霍成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而确切的说,她新近以来,都不怎么睡得好。
十天以前,她十七岁生辰那日,收到了二叔的来信。他在信上祝自己生辰快乐,同时也感慨说,她长大了,是时候找个夫家了。又说,不过他不在京,于是总归是放心不下的。他让她再等一等,待他回京了,再给她挑一个如意郎君。
话里话外的,皆是一派轻快而周全的语气。
然而霍成玉看着这洋洋洒洒的一封信,气得险些要把那信给撕了。
她想,她为何一定要出嫁呢。同他一直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更何况,她现今又没一个喜欢的人。
至于喜欢。
霍成玉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透出的一点星光,有些恍惚的想着,喜欢,究竟什么才是喜欢呢。什么,才叫做喜欢一个人呢。
霍成玉想不明白。
然而此后的几天,她始终都闷闷不快。尤其,便是在听到姨母说,预备在二叔回京时,再给他找一门续弦的时候。
她在想,若是再有一位续弦,那王府里不是便要在多出一个人了?而他的枕边,岂不是也要多出一位或温婉,或贤淑的夫人了?
而她呢?
她也要每日去给另一位所谓的婶婶请安。
不……她不要这样。
她不想他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抱着这样强烈的,疯狂的念头,她一出宫便翻身上了马,只身一人向着那茫茫的北方赶去。她想去找他,她想去同他说,她不要嫁人,同时也不想他再续一个。
她想她或许是喜欢他的。
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是那样的。
他出征后的每一日,她都热切地思念他,一月一封的书信简直不够她写的。她想日日都写信给他,她想每时每刻都同他呆在一起,同他说许多许多永远不会腻歪的话。
她想同他一辈子都呆在一起。
她想这一定便是喜欢了。
于是她孤身来到了他的军营。黄沙遍野中,她粉嫩的小脸被晒得几乎要脱皮,一见得陆长渊便呜咽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哭着同他告状说:“陆长渊……呜,有狼,有狼。他们要吃我。”
陆长渊听得这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敲了敲她的脑袋骂道:“晓得这么危险,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小姑娘吸了吸鼻子,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我来看你啊。”
“陆长渊,我想我……我是喜欢你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霍成玉明显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僵住了。然后他低下眼,用一种复杂的又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霍成玉问道:“你……说什么?”
黄沙飞舞中,小姑娘被风吹得整个身子都在抖着,然而她还是迎上了陆长渊的目光,咬了咬牙用比方才更洪亮的声音说:“我说,陆长渊,我喜欢你!我想同你在一起!”
陆长渊低眼看着她。二人眼前的飞舞的混杂的黄沙。他黑眸迷离且混沌,久久才吐出一口气,皱眉厉声质问她:“你多大年纪?我又多大的年岁?你同我谈喜欢,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说罢,陆长渊狠狠一拂袖,转身便要走了。
霍成玉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站在风沙里,只觉得没顶的无措。久久,她才又一咬牙,朝他奔了过去,“我不懂!可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懂呢?这世间又有谁是一定要懂的呢?我又为何要苦心孤诣的,去了解旁人理解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呢?”
霍成玉越说越急,眼睛都红透了,却还是倔强的拦在了陆长渊面前,坚定地说道:“我只知道,我心里有你,想同你在一块儿。不想我身边有旁人,也不希望你身边有旁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世俗定义上的喜欢,但这便是我霍成玉,待你陆长渊的喜欢。”
这话落下的瞬间,大颗大颗的热泪从霍成玉眼眶滚落。
倒不是因为她为自己这一腔热情感到委屈,而是因为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素来凌厉而有神的黑眸,此时染上的,是深深地无奈。
仿佛是在一声声诘问她: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陆长渊转过了身子。黄沙遍野中,霍成玉只听见他说:“待会我叫唐司马送你回去。下次,不要再这样鲁莽了。”
“不然,你我情谊,便到此为止吧。”
黄沙飞扬。少女鲜红的斗篷被吹得凌乱,而眼前大颗大颗滚落的热泪,更是被无数风沙浸入其中。
军营里的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陆长渊同这位素来宠爱有加的小郡主,如同隔了一层冰霜那样的,一句话也不曾多说了。
众人只以为,是因为这次小郡主私自赶来军营一事惹恼了陆长渊,这才有了这回的冷战。然而陆长渊始终是关心他的,过几日二人约莫便要好了。
次日天还未大亮,唐司马便载着霍成玉回了京。
临行前,陆长渊看着她久久未语,最终只在马车行出的最后一刹那,说道:“好好照顾自己,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霍成玉看着他,一语未发的,终究放下了帘子。
不知行了多少个日夜,霍成玉终于抵达了盛京。然而或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一回来便病倒了。看了无数的名医,霍成玉身子却总是不见好,不是这一日染了风寒,便是后一日又失眠恍惚。
总而言之,一月下来,药没少喝,身子更是平白轻了许多。
春桃见得霍成玉这模样,一时间也急得不行,好说歹说的,将人劝去佛寺拜了拜。希望佛祖灵通,让霍成玉这身子能早些好起来。
然而佛虽摆了,回程的路上却遇上了山贼,马车失灵滚下了山坡。
……
霍成玉清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
掀开沉重的眼皮,小姑娘那双灵动的眼睛便四处转了一番,然后唔了一声道:“唔,好渴,春桃,我要喝水。……现今怎么时辰了?怎么不早些叫我起床?二叔呢?他有给我来信吗?唔……我的头怎么这么疼?我这是怎么了?”
春桃紧张地看向大夫,而大夫诊治一番后,下了结论说,霍成玉约莫是失去了一些记忆,今后或许会想起来,或许也不会。便看她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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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一场,前尘俱忘。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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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帐暖玉生烟。
次日霍成玉幽幽转醒时,已是晌午时分了。她被这窗台泄进来的日光照得不适,稍稍蹙眉便想叫春桃去关窗,然而话还未出口,昨夜发生的一切便如走马观花一般从自个儿脑子里走过……
霍成玉脑子里不由轰隆一声,瞬间便清醒过来了。
然而门口却传来一点响动,霍成玉转头看去,却是左成堂端着一碗莲子羹进了屋。迎上霍成玉的视线,左成堂轻浅的笑了笑:“夫人昨夜操劳,何不多休息一会?”
霍成玉那张小脸瞬间便红透了,嗔了左成堂一眼才道:“别说这事了。”
“好,不说,不说。”左成堂只由着她,端着莲子羹坐到她身旁去,便又轻声劝道:“那夫人,喝完莲子羹润润嗓子,可好?”
霍成玉本被他这一口一句的“夫人”喊得耳热,此时又听他这么一句话,不由得羞得要没脸见人了,轻轻推了他下便道:“别胡说了!”
谁知却被左成堂轻易的攥住了手腕,甚至倾身压在了床榻上。霍成玉不适地想转过脸,却被左成堂擒住她的下颌,轻轻掰了过来。
左成堂仍然笑着,目光更是含笑的,深邃的望进霍成玉的眼睛里来,然后轻声问她:“我偏要胡说,夫人要怎的?”
他俯下身下,轻轻的含住了她的耳珠,然后趁着霍成玉不备,张口便咬了住——
“嘶……”
他齿间轻轻磨着她的耳珠。
麻酥酥的滋味随着耳珠蔓延到了霍成玉全身。她想要推开他,然而身上却抽不出一点气力来。
也便在这时,霍成玉含糊听到春桃急匆匆跑进来道:“郡主!王爷他——王爷他请命去镇守边关,此时、此时已经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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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飞舞,扬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
陆长渊身穿一袭深黑大氅,坐在那伴了自己征战无数的烈马上,最后回看了一眼自己待了许多年的故土。只是黄沙渐欲迷人眼,陆长渊想看,到底也看不怎么真切。
如此,便算了吧。
他也不看了。
走吧,走吧。
陆长渊拉过缰绳,正预备启程离开,却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唐司马如同疯了一般飞将过来,厉声叱道:“王爷!你便如此对待跟你出生入死了大半生的将士吗!”
陆长渊猛地一见他,错愕间还有些未反应过来,“我……已叫圣上给你一个合适的安顿。”
“那叫得什么安顿!”
唐司马怒了:“王爷,昔年你我深陷囹圄,曾在关公面前歃血为盟,说您为兄我为弟,从此后甘苦与共,同生共死——王爷,您难道都忘了吗!”
陆长渊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兄弟,眼前不知是被风沙迷了眼还是怎么,眼睛竟然有些泛红。他不由别过脸去,在这黄沙凤舞的晌午,喃喃说道:“怎么可能忘了,怎么可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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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沙走石。
马蹄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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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可还记得,当时臣请命回京时,皇上曾在信中许了臣一个心愿。当时臣心中还未有答案,然而如今,臣的确有一样心愿,想请圣上成全。”
“可是为了长宁郡主的婚事?不愿她下嫁给左成堂?”
“并不是。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认定的人。我无权干涉什么。”
“那二叔所求的,是什么?”
“微臣想请命,离开这里。听说边关此时正需要将士,微臣想请命前去。”
“边关苦寒,二叔……你可,想好了?”
“微臣……想好了。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