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长大
陆长渊听说霍成玉回了王府,忙不迭下了塌,换了身利落的外袍便快步朝正厅走去。
然而人到了正厅,环顾四周却见这正厅里空落落的,根本没有霍成玉的影子。陆长渊不由皱紧了眉头,转头朝那婢子看了去。那婢子也很诧异,嗫嚅着说:“明明方才,郡主和春桃就在这里的,怎么一会功夫……”
二人困惑间,周好运却上了前,回道:“王爷,郡主的确是回来了,只不过眼下,已经回如意苑了。”跟着又解释道,“听春桃说,这是入了冬,郡主回来拿几件厚实的衣裳的。”
随着周好运这话音落下,料峭的寒风刺骨的吹来。窗户都被吹得哗啦啦的作响。周好运忙上前将这风雪堵在了窗外。
然而屋里的风雪是止了。陆长渊心里的风雪却并未消停。
他看着这紧闭的窗户,攥紧了手默默叹了口气。
原来,是回来拿衣裳的。他还以为,这小丫头有了心,专程回来看看他这个孤家寡人的。
毕竟这样严寒的冬天,偌大的王府里忽然少了个人,总归是有些冷清与萧瑟的。
陆长渊整理了一番因为收拾得慌乱,因而有些褶皱的衣袍,再朝着那如意苑走了去。实则那如意苑先前并不叫如意苑,从前有个名字,不过他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将小姑娘接进府门时,他便想着这王府里日照最好的一间院子,必定是要给她住的。
小姑娘生得那样可爱,今后的日子也一定要事事如意才好。
是以,他当时大手一挥,将如意苑安排给霍成玉住的当下,也将“如意苑”这三个字给了她。
他记得,小姑娘当时极其开心。说如意苑真好,二叔也真好。
……
陆长渊抵达如意苑时,霍成玉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扭头一见得陆长渊,唇角也便上扬了起来,招呼道:“二叔,你来了。”
陆长渊嗯了一声,目光越过这闺房中的种种,最终落在了春桃手里那一包行李上。
……鼓鼓囊囊的,仿佛要将这屋子都搬空了。
扭过脸去,陆长渊半开玩笑地说道:“其实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同我闹什么性子,于是从王府搬了出去。不曾想,你实则是铁了心的,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这话说的酸溜溜的。
霍成玉却笑盈盈的,眨巴了下眼睛便道:“二叔这是怎么说的?玉儿搬出去了,便叫跟二叔划清界限吗?”霍成玉道,“那今后嫁人怎么办?总不能带着二叔一同嫁过去?”
陆长渊便回头看她:“那就不能叫他上我们南阳王府来?非要你嫁过去?”
陆长渊这话实则也是脱口而出的。话出口后,自己也都愣住了。再看着霍成玉那有些错愕又有些茫然的眼睛,陆长渊心头更是蓦地一闷。
他觉察到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
但他并不想认。
转过头去,陆长渊负手道:“……也不是不可以。人常说什么?——好女不远嫁。你若是嫁远了去,在外受了什么欺负,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又让你舅舅姨母怎么放心得下?毕竟,再好的儿郎,你同他也不过认识很短暂的一个光阴,就这么将后半辈子托付给他,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陆长渊这话说得沉闷,然而霍成玉却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待他说完,这才轻轻的反问上一句:“可是二叔,成婚这件事,无论女郎还是儿郎,都不过是做出一个选择——选择一个同你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伴侣。我也不是盲婚哑嫁的,又怎么谈得上什么托付不托付的呢?”
陆长渊听得一愣,张了张口想要反驳霍成玉这番言论,然而怔愣了半晌,终是一个字也未反驳得出来。只得一拂袖,皱眉继续道:“可若是他待你不好呢?若是他欺辱你委屈你呢?”
“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呀。”
霍成玉眨巴了下眼睛:“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呀。这不是二叔教我的吗?再者人活着一辈子,又不是一生只做一个选择的,任何一个抉择,都会有好的结果,也大概会有坏的结果——我们又何必做任何事都这样提心吊胆的?”
“我们只消在每一个时候,做出自己认为对的抉择便好啦。至于错了——”
“那便错了呗!谁说女子选错了一个夫婿,这辈子便毁了呢?”
小姑娘笑得明朗而艳丽,仿佛这冬日里那穿破云层的一束朝阳。直晃得陆长渊睁不开眼来。
他满心的话都在这一瞬间熄了火。攥紧了手,只长叹了一口气,低下眼喃喃道了一句:“你当真是长大了,如今也会有这些……这些大人的想法了。”
他没办法说霍成玉说的不对。
他只是很感慨,当初那个还没桌子高的小丫头,当真是一晃眼便长大了。
手心忽然一热。陆长渊抬起头,却见霍成玉已经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带着明媚的笑容同他说道:“这些想法都是二叔教给我的啊!”
“是二叔教我要做一个豁达的,洒脱的,不拘于礼教的人。是二叔教会我,每一个女孩都应有独自自主的选择。是二叔教我凡事都莫要去想什么对的错的,或者符合这个那个的心意的。只管去追求自个儿心底的答案。”
“是二叔告诉玉儿,凡事可以错,但不可以留有遗憾。”
霍成玉温和的笑着,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深深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二叔这些年教玉儿的点点滴滴,玉儿都铭记于心。”
“若不是二叔,玉儿不会是今天的玉儿。”
若不是二叔,玉儿不会是今天的玉儿。
陆长渊看着霍成玉,心头只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其实他活了三十一年,一向自认是一个极其洒脱豁达,也极其不拘礼教的人,然而到了这种事上,他竟发觉,自己竟迂腐与庸俗到这种地步。
庸俗到哪种地步呢?
到他自己,都很厌弃的地步。
长叹一声,陆长渊一瞬间感觉自己全部的力气都被抽干那样的,瘫软在了正厅那太师椅上。
霍成玉已经离去了。
正厅门窗紧闭,透不出一点光亮来。
陆长渊坐在这黑暗里,耳边回响着的,全是霍成玉临行前同他说过的话。
【二叔,其实你新近同左哥哥在兵部闹得那些龃龉,玉儿也都听说了。你大概也知道的,政事上玉儿一窍不通,也不会胡乱指摘二叔什么。而左哥哥嘛,他初出茅庐,若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二叔的,二叔训他几句,也是该的。他该受的。】
【只是二叔,玉儿还是帮他辩驳一句。他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坏心眼的。只是心肠直了一些。】
【还有就是……其实玉儿也不知道,二叔发那么大的火,会不会有玉儿的原因在。若是有的话……二叔,你大可放心吧,他待我其实挺好的,我也……挺喜欢他的。】
喜欢吗?
陆长渊坐在这冰冷的太师椅上,回想起霍成玉低下眼那抹娇羞的笑来,只跟着垂下了眼。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吧。
-
陆长渊在这把太师椅上呆坐了良久,终于见得唐司马披着一身风雪赶了过来。
唐司马一进得正厅,便疑惑地皱紧了眉头,沉声道:“这些奴仆都是做什么吃的?怎么叫得这屋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周好运!周好运——”唐司马一面喊着,一面便要走过去将这窗户打开。
却见自家王爷已经抬了抬手,“不用了。”
“是本王要这么暗的。”
陆长渊这会已经掀开了眼皮,看了一眼唐司马便问道:“怎么了?”
唐司马这才想起正事来,忙拿出文书道:“王爷,是这样的。粮草一事你不是让曹令之代为转达,准备运往兵部吗?然而崔中石那老狐狸偏偏要给咱们使绊子,说什么粮草如今还是临县,未免粮草缺失,希望王爷能亲自去临县押运过来。”
“依属下看,那崔中石摆明了就是想挫王爷的威风!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魏谦指使他这么做的。”
陆长渊听得也觉得好笑,眯了眯眼道:“好大的面子啊。竟然还要本王亲自押运。怎的?由你送过去,他兵部便不收了?——荒唐!”
陆长渊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只是又仿佛想到什么一样的,他面上神情微变,眉眼间也流露出一些叹息来。
唐司马仍在喋喋不休着。说让他千万别答应下来。又说那崔中石也不过一个兵部尚书,不听他的他还能翻了天去?
——“有本事,他闹到皇上那儿去啊!”
皇上……
想到小皇帝,陆长渊垂下眼睑,自嘲的笑了笑。他不是个傻子,自此次战胜回来,小皇帝待他的诸多猜忌,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一直装做不明白不理睬,倒也不是他真畏惧什么,左右烂命一条,小皇帝想要收去便好了。
他只是,只是……
陆长渊轻叹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窗外纷飞的大雪,他只是有些惋惜。惋惜……小皇帝也不是当年那个踩着雪,追着他要糖吃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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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六年,大雪。
先皇突然驾崩,留下小太子还不足十四。宣德太后怕小皇帝这位置不稳,连夜将陆长渊叫进宫来,封他为摄政王要他好好辅佐皇帝安稳社稷。
陆长渊实则闲云野鹤惯了,对于这些政事也不太想过多掺合,张口想要回绝,却觉自个儿这衣角被人扯了扯。低下眼一看,是小皇帝正巴巴地看着他,“皇叔……”
小皇帝怯生生的,一对上陆长渊那双眸子,便又低下了头去,只是陆长渊来之前,太后约莫是同他嘱咐了什么,是以他此时虽是胆怯,却还是抿紧了唇,后退几步后,朝陆长渊行了一个深深地大礼。
“皇叔若愿意临危受命,将来大周朝的天下,必有皇叔一席之地。”
耳边是漫天的大雪,以及太后叹息的劝告声。陆长渊看着年幼的皇帝,牵动了唇角,终于说了一声好。
他并不在意什么大周朝的天下。
他只是,见不得那样小的孩子吃苦。
于是那一年,他一面将小皇帝扶起,一面在心里想到:待他长大了,便不会再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