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今生
前线消息传到临安时,也是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突厥原本就人少,这一仗五万突厥兵尽丧在定阳城内,不得不仓惶撤兵,而定阳城内七万人得活者,也只有几百人。
据说,闻将军只留了两句遗言。
第一句,是“俯仰无愧。”
第二句,是“此战能挡突厥数年,但若不加紧练兵,倾覆之危,就在十年之内。”
民间得闻此消息者,无不涕泣,甚至还有民众自发戴孝,但这一风潮很快被朝廷禁止了。
圣人被吓破了胆,下了严令,不许提及这一战,更不许宣扬共抗突厥之语。
定阳城中活下去的寥寥几人都失散无踪,其余主战派也遭打压,民间查禁言论极为严厉。
定阳城一战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被无声的埋没在史堆之中。
严厉的禁锢之下,舆论终于被控制住,圣人又可以心安理得沉浸在平日的享乐之中,若是有时想起北面的突厥,便召来宫中的和尚道士做法,以换取暂时的平静。
朝中能臣都被贬斥,有识者叹道:“闻将军死,非是因为才能不济、品行有亏,而是恰恰相反。”
“是啊,世道污浊不堪,闻将军乃真君子也。”
“可惜,哪怕他再世,面对如今的局面,怕是也无能为力呀。”
有如今的圣人为帝,又有韦秉礼、白菡萏掌控朝政,哪怕白起、韩信再世,也打不到北方去。
闻岱太清醒了,也看得太明白了。
纵然活着,也只有被打压,被猜忌的命,倒不如以命相赌,削弱最多的突厥有生力量。
闻岱以一死,消灭了五万突厥兵,如他所言,将大桓的命数往后延了十年。但他到底不是神,也只有这十年。
崇道四十年,突厥恢复元气,再次大举南侵,这次,再没有十年前那样的将领和军队,防线虚弱得似苇草织成的,不堪一击。
满朝惊惶,圣人派使臣去前线,试图和谈,却被拒绝——没有前线顽强抵抗,哪来和谈的筹码?
朝中官员拱卫着皇帝,准备从临安南逃,一群慌张的人刚出城门几十里,便人困马乏,在道旁休息。
有两个小官忍不住交谈:“若是闻将军还在……”
“是啊……”
圣人听见了这些话,但他连着赶了两天路,疲惫不已,没有阻止。侍卫和小黄门互相看看,谁都不说话。
路边一个满面风霜的人却突然站起来,斥道:“你们还有脸提闻将军!”
“你是甚么人,敢犯上!”
“我是当年定阳活着出来的人,”他道,“你们当年敢打着和谈的旗号投降,把两万大军和五万百姓的命都弃之于不顾,如今倒想起他了?”
“我大桓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最惊才绝艳的将星,突厥人闻其名号便闻风丧胆的塞上长城,不是死在漠北那群豺狼手里,倒死在朝堂上不知兵的书生们暗中倾轧之间!”
“你们文人清贵,握笔的手提不动刀,唇枪舌剑,文人刀笔,杀人不见血!就是死了,还要揣测他心怀不轨、暗生反骨。他被骂了十年,死后连个衣冠冢都没有,还严查民间供奉,你们在怕什么?”
他提着壶酒,长笑一声,跌跌撞撞走了,醉眼回望高大的城墙之下绿树成荫,笑了一声,边走边荒腔走板地高声唱:“芳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他想起当年,他还是将军帐下亲兵。那年也是早春,他梗着脖子冲进军帐,先是骂,又跪下嘶声求将军抗命,撕了圣旨又何妨?干脆反了这个鸟朝廷。
将军扯着他领子出了军帐,对东南方向连绵的山川一指,让他看清楚了,那是大桓。
连年兵祸,民间已然动荡不安,我再点上一把火,有何面目见那些为我立生祠的百姓?
距离太远,只能看见隐约的山脊,其上浮着稀薄但鲜明的绿意。但他知道山下有古朴村镇,沿途百姓曾箪食壶浆迎接王师,山的另一边是万家灯火,沃野千里。
他们就是边关面对突厥的第一道防线,可能也是唯一一道。若是他们撤了,城中五万百姓怎么办?背后的整个大桓怎么办?
定阳早春的风依旧带着肃杀的寒意,尖声呼啸着吹动旌旗猎猎,他像是兜头叫人打了一巴掌,浑身一个激灵。
“将军,”他闭了闭眼,还是问,“值得吗?”
闻岱抬起眉目,深邃的眼里沉静如海,惜字如金道:“为军之道,济世安民,而非作乱。”
可是——
他张了张嘴,还想问。
你为大桓呕心沥血,身后却明枪暗箭,值得吗?
你一颗丹心可昭日月,大明宫中却屡屡投来居高临下的怀疑目光,值得吗?
这些弄权、打压、倾轧和扭曲你都看在眼里。以丑为美,指鹿为马,明暗不分……值得吗?
那些胸中埋藏已久的问句都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城墙上紧促的军号打断。
转瞬之间,闻岱只来得及一按他肩膀,便提槍上马,飞驰而去。呼啸的风声中,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也立马紧跟着上了城墙。
临安的春天比北方来得早,也是二月,枝头便生了绿意,风也是软的,能吹酥人的骨头缝。
春风依旧吹过浩浩山川,逝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舒宜是从梦里哭醒的。
“珠珠,醒醒。”
恍惚之间,她睁开朦胧泪眼,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这才反应过来。
今生今世,没有什么崇道三十年、四十年,现在是元征四年,先帝早已驾崩,闻岱为大将军,领大军杀入突厥龙庭,凯旋而归,正好好地在她身边。
“做噩梦了?”闻岱声音很轻,在帮她擦眼泪。
舒宜哭得抑制不住,眼泪越擦越汹涌,不停倒气。闻岱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低声道:“我在呢。”
不一会,闻岱里衣的前襟就浸湿了一片。舒宜侧脸贴上他肩窝,感觉到温暖的肌肤下血脉搏动,静静听着有力的心跳,才觉得落回到现实。
“梦见什么了?”见她不哭了,闻岱才有余裕问。
舒宜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将梦里内容讲了,推说是前世。闻岱一直静静听着,专注地望着她,等她讲完才道:“没事了,梦都是反的。”
他一只手托着舒宜后脑,另一只手一下一下为她拍背顺气,将人整个搂在臂弯里,是个很能令人感到安定的姿势。
舒宜歇了口气,哭过一场将心里情绪都发泄了,又想起前世他带闻曜赴死,生气起来,伸手就打他肩膀:“梦里你怎么对破奴这样严苛!”
闻岱一动不动任她打,肩膀上的肌肉硬邦邦的,受了两下,才去握她的手,道:“当心手伤。”
“那你会这么做吗?”舒宜问。
“这是从何问起?破奴是我长子,我难道不心疼他。如今形势,怎么也不会到那地步,”闻岱失笑,缓了缓,又道:“子琮,倒像是我想给他取的字。”
“不许取!”舒宜红着眼睛道,“取个意思好点的,最好是长寿的。”
闻岱简直哭笑不得:“二郎小名长生,难道大郎顺着他起,叫长寿?”
夫妻两个随意东拉西扯,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过了一会,舒宜才发觉自己已经慢慢平复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一片冰凉的湿润,又发觉闻岱前襟亦湿了一片:“我去打水吧。”
闻岱没说话,按了一下她肩膀,示意她躺在床上,自去绞了温热的巾子来给她擦脸。
等他收拾齐整了衣服,重新回到舒宜身边,已是四更天。舒宜已经没有多少睡意,但闻岱和她并肩躺着,身侧传来熟悉的温热气息,又引得人心神安定。
“此前我获知突厥的一些情报,也是做梦。”舒宜索性借着前世的名头,将原书剧情全数说了一遍。
闻岱没问任何金手指相关的事,只问:“之前做梦,也这么难过吗?”
他眉心轻折,眼神专注,舒宜又被他看得眼眶发热,道:“没有。”
末了,又补一句:“以后都不会做梦了。”
“哦?”
“我去问了玄澈方丈,他说白菡萏和韦秉礼这两个最大的变数既然都已死,日后便不会再有风浪了,我的梦自然也不会再有。”
这的确是玄澈的意思,舒宜在梦中,也隐隐感觉到了原本影响世界的这股力量已经消失。
“那就好。”闻岱道。
“不盼着我再多梦几个?说不定还能再造些先进东西,或者成个什么先知呢。”舒宜提起兴致来说笑。
闻岱敲了三下床板:“赶紧把话收回去。”
他声音放得轻,但颇严肃,舒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依言呸了三下,敲了敲木质床板,算是将自己方才的失言收回了。
闻岱这才放心,叮嘱她道:“敬鬼神而远之,心存敬畏些。再多先进东西,怎么比得上你人重要?”
“你也是,”舒宜道,“有家有口的人了,孩子都两个了,出征在外,也多惦念家里。”
她感觉到闻岱的手顺过她长发,在她背上拍了拍,应了一声。
翌日起身,舒宜便开始收拾行装。他们在长安待得够久,已经入了秋,此时论功行赏完毕,他们也该准备着回朔方了。闻岱还要在西北整顿边防,舒宜也要去看看马场和棉花实验田。
不过大战完毕,这次去的心情和此前出征又不一样。不必急迫出征,而是有余裕慢慢收拾东西,自长安至居雁关一路巡防,再去朔方,巡视西域。
家里两个小的这次也能一道去,此前几年,舒宜和闻岱都是长安朔方两头跑,但朔方是屯驻重兵的前线,没有带孩子去的道理,不得不聚少离多,每逢难得的休憩,闻晗和闻曜都要狠狠黏他们一阵。如今终于能一家相守,两个小的别提多高兴了。
出行的车队里多了孩子,要准备的行李立即成倍增加,索性离开拨还有些时日,舒宜理了张单子,一样一样勾。
“阿娘!”两道身影乳燕似地扑过来。
闻晗两岁多,正是好玩的时候,被养得白白胖胖,像个年画娃娃;闻曜则开始抽条,初步具备了小小少年的形状。
舒宜一手一个,接住了,问:“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往常,闻岱要带他们俩晨练,闻曜跟着他打拳练剑,闻晗负责在旁边走一圈,然后兴奋地拍巴掌。
“苍叔叔来找阿耶了。”闻曜笑道。
“嗯,”闻晗点点头,“叔叔说有要事!”
却原来不是军务要事,是人生大事。
舒宜看着坐在下首的苍如松,扶着额角笑得像只狐狸。
铃铛早就羞红着脸避了出去,苍如松左右看看,搓搓手:“国夫人,我已经探问过将军意思,他点头允了。不瞒你说,我家中也没别的长辈了,将军就是我的长辈,您若答应,我就请将军来做媒。”
“我的意思不重要,”舒宜掩口笑道,“你不问铃铛答不答应吗?”
苍如松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她反悔了吗?我私下问过了,房契地契,全副身家都给她了。她没退回来呀?”
“可算给我套出来了!”舒宜笑倒在坐榻上,忙着追问,“她什么时候答应的?脸红没有?你心悦她多久了?”
屏风后隐隐传来侍女们的低笑声。
苍如松这才发觉被耍了,红着脸端坐回去,连连告饶。
外头的苍如松涨红了脸,屏风里侧,也传出些声响来。铃铛按住两个偷笑的侍女,忍不住出声道:“娘子!”
苍如松这下,从头到耳根全都红透了。
“好了好了,”舒宜道,“我这边自然是应的,你找人算好良辰吉日,只管请媒人上门罢。”
虽说有良贱不婚一说,但铃铛是家生子,身契好消,走个手续的事,舒宜早准备好了全副手续,也不多谈,只问:“你大哥那边,要不要我去做这个媒人?”
苍如柏和徐三娘这对,也怪叫人挂心的。苍如柏回长安后,徐三娘还上门探望了一回,不过他那时伤已经快将养好,两人没说几句,徐三娘便起身告辞了。
这两人动向缓慢,可急坏了围观群众。
“我哥那边……”苍如松露出一个笑来,“待他来找将军议事时,让他自己跟国夫人交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