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前世
残阳如血,黑云压城。
周边五城皆失陷,定阳成了唯一一座孤城。城外大军已盘桓半月,久攻不下,而城内被围得密不透风,虽未失陷,焦躁情绪也在一日日滋长。
闻岱在城楼上巡视防务,这是他的习惯,不论领哪一军、在哪一地,都要亲自巡查营地,抚慰伤兵,二十多年未改。
亲兵飞速上前,其后跟着手拿书札的使者,闻岱面色不变,同几个坚守防线的伤兵谈完话才走下箭楼,揭开火漆。
秋风瑟瑟,薄薄一封书信在他手中被吹得沙沙作响。闻岱的手开过八石硬弓,持惯三尺重剑,此时捏着薄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凝视良久,方才放下。
“将军……”
闻岱早知他要说什么,抬手止住他。
古人总将行军打仗比作弈棋,那么兵马粮草想必都是广阔棋盘上的子。
兵马两万,百姓五万,城中粮食还足支七日,这就是闻岱手上的全部筹码。
“将军,咱们真撤军吗?”
闻岱不答,抬目望向城外辽远的天际,旌旗猎猎,秋风萧瑟,不知何处传来老鸦不祥的鸣声。
舒宜知道这是个梦。
今日白菡萏被处斩,舒宜命琵琶拿来香炉,屏退左右,将玄澈给的荷包扔进去,焚化了。
那似乎就是一只平常的荷包,直到被彻底焚成了灰,也没露出丝毫异状,舒宜几乎以为是这个神神叨叨的和尚给错了东西。
直到晚上,她入梦。
舒宜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应当就是前世,也就是白菡萏所写的原书。
此时是崇道三十年,在主角光环的笼罩下,白菡萏和韦秉礼极得崇道帝重用,他二人的成就也相当斐然:五年前,长安失陷,三年前,洛阳也落于突厥之手。
纵然满朝上下,从公卿到布衣,抗敌之议汹涌,龙椅上的圣人却格外惜命,在两位同样惜命的重臣辅佐之下,一点犹豫都没打,一溜烟儿地带着朝廷南渡临安。
长江以北,连片膏腴之地,尽付突厥之手。
据说突厥铁蹄过处,白骨累累,其上荒草丛生。
但北面百姓的血泪与哭喊传不到江南小朝廷的富丽的皇宫之中,江南丝竹悦耳,鱼米水乡,崇道帝乐不思蜀,早没了抗敌的心气,宁愿龟缩临安,维持南北分治之态,就连上朝,也不过两三月里心情好时,才亲自去一回,其余时候,全都交给自己亲自提拔的几位“贤臣”处理。
当然,废物皇帝与软骨头贤臣之所以能在临安高枕无忧,除去长江天险,还有另一重因素:在临安北面镇守的军队。
其中,尤以闻岱所领之军最为精锐,使突厥闻风丧胆。
照崇道帝的念头,国土虽失了一半,但南边的半壁江山足以供养大桓,至于北边,突厥是块难啃的骨头,何必去自寻晦气,在临安虽窝囊了些,至少性命无忧,这样的日子最好长长久久过下去,并没有什么不好。
在他的半推半就之下,满朝上下的抗敌派越来越少,能拿得出手的军队和将领也是,如今长江以南,仅闻岱一军能战。
今次突厥南侵,席卷两淮,箭指襄阳,军队南逃的南逃、投降的投降,只余闻岱一支孤军镇守定阳。定阳城中,聚集了家园被毁的中原百姓。
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围住一座孤城,而临安的援军,始终未到。
第一天第二天,还能说是战乱时分,消息不通,待到第十天,再迟钝的人也心知肚明:朝中怕是有变。
被突厥围城的第十五天,临安终于来了一封书札。
轻飘飘一张纸,被闻岱拿在手中,似乎有千斤重。
四下无人,苍如松脸色难看,直接骂出声来:“满朝尽是懦弱鼠辈,无耻之尤!”
满篇尽是文质彬彬之语,细看字里行间,却是句句都透出无耻来。
突厥兵临城下,朝中竟要和谈,和谈的条件更是荒谬:无条件从前线撤军,百姓与土地,皆拱手让给突厥。
这封朝中急信便是要求闻岱立即撤军的,限期三天,除去军中士卒,城中一草一木,一个百姓都不能带走。信中还特意要求:以和为贵,不得同突厥起冲突!
闻岱走进帐中,愤然将信纸往地上一掷!
临安来的使者立即抖抖索索,不敢说话。
苍如松脸色冷肃,紧跟着进来,还未开口,使者终于强撑着道:“将军,朝中有言,若不撤军,后续一应粮草后勤,也不会再供给。”
“是不会,还是不敢?”苍如松冷笑。
早些天其余几城还未失陷时,尚有运送车队往来的余地,但朝中不知是在党争,还是在讨论如何和谈的姿势看起来更优雅,没有丝毫援助,硬生生将尚有一争之力的战局拖到了今天。
一面拖,一面还传些粮草正在路上的话语,安抚守军,实则只是将他们看作谈判的价码,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了。毕竟若能给突厥制造些麻烦,更能谈个好价钱!
闻岱早些时候,是联合周边诸城防守,范围横跨三州,但久未有援助,只得率军民进入定阳城中,借助高大的古城墙防守,以待援军到来。
谁知道援军没来,只来了一道限期撤军的书信。
闻岱只侧头问一个叫陶修文的幕僚:“粮草足支七天,是吗?”
“是。”
使者立即生出不好的预感,敏锐道,“将军打算撤军吗?”
闻岱问他:“现在撤军,汪公欲为千古罪人乎?”
“将军,”使者道,“我亦知将军心思,可时势如此!朝中摆明了是要放弃这片城池,我们仅剩一支孤军,周围有突厥十万大军!哪怕为长远计,也需先保存这部分兵力,以待来日。”
“我不知什么时势,但我知兵!”砰然一声,闻岱拍翻了桌案,喝道,“定阳紧邻长江天险,又有高大城墙,兵家必争之地!此时放弃,来日花十倍百倍的兵马也打不回来。没了定阳,突厥南下,大可长驱直入!届时临安也好,姑苏也罢,突厥只用一千兵马,便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一贯有儒将名声,此时骤然动怒,声如洪钟,使者不防,吓得坐在了地上,低声道:“突厥……突厥使臣说了,只取城中财物,最多、最多抢掠些普通百姓……”
他在闻岱的瞪视中不说话了。
“一座城池,没了百姓,拆了城墙,防御工事拆得七零八落,和一片荒地有什么区别,你告诉我,要一片荒地守来何用?”
叫突厥下次来串门的时候更方便些吗?
不欢而散。
使者被士卒们护送到他自己的军帐之中,严加看守起来。苍如松急迫起身,正要说什么,被闻岱止住。
一旁的陶修文忧心忡忡,见闻岱还凝神端坐,拉着苍如松走了。
此后发展,果然如使者所言一样。突厥围城持续,而援军音信皆无。
城中也渐渐有不安的流言开始传播:如今的定阳,是一座被大桓放弃的孤城了。
人人惶恐不安,但看到城墙上闻将军的身影,心中又安定几分:闻将军毕竟在此——闻将军对突厥百战百胜,有塞上长城之称,怎么会放弃他们呢?
在这样诡异又紧张的氛围中,又过去了五天。
突厥攻势越来越猛,城中防守依旧严密,只是街头巷尾裹着伤的人越来越多,而城上守军里,健妇与少年也越来越多。好在城中有人会配火药,火光燎燎,暂阻了突厥兵一时。
突厥终于按捺不住,在两军阵前宣读了一道大桓皇帝的圣旨。
突厥人手中,如何会有大桓皇帝的圣旨?
还未等惊惶过去,圣旨的内容便被大声读出来,慑住了每个人的心神:
“即刻撤军?”
“只许兵卒撤出,百姓呢?”
“我家祖坟都在定阳,能搬哪里去啊?”
突厥将军并不理城上嘈杂,将一个汉人打扮的人唤到阵前:“这是大桓使者,圣旨上也盖有玉玺,万万不会有假!尔等还不听令?”
一双双眼睛,都投向了城墙上一身甲胄的闻岱。
有人跪下哭求:“将军,我一家老小都在此处,求将军不要扔下我们!”
立即有军官喝道:“站起来!站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还得守城。箭位不能空出来!”
“将军,我是从淮安逃来的,淮安已经破了,我还能逃到哪去?”
“将军,小人的妻子已经怀孕了,她走不远啊。”
城下,使者还在激烈催促:“圣旨已下,不得有误!”
终于,闻岱动了,他一手伸到背后,挽弓搭箭。一支长箭精准而凌厉地飞过两军之间遥远的距离,穿过使者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突厥大哗,但另有一道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压过了突厥的喧哗声:“随我守城!”
“守城!”
“随将军守城!”
“将军在此——”
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中,定阳城士气大振。
突厥就像被猎物耍弄的猫,显而易见地生气了,攻势也越发猛烈起来。
原本,他们想着借大桓皇帝的圣旨要城中人撤军,既然能来一场简单的大胜,便谁也不愿牺牲,因此围的时候多,攻的时候少。
但谁料城中守将软硬不吃,先是朝中密信如泥牛入海,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又说服大桓顾惜脸面的皇帝发一封明旨,谁料他们非但不认圣旨,连使者都被当场斩杀。
“敬酒不吃吃罚酒,”突厥将军打了个手势,“都压上!”
笼罩在定阳城上的压力瞬间大起来。
“苍如松,带你的人去西城门,”闻岱喝道,“闻曜,带亲卫营去北城门。其余人随我守在此处!火石与燃料都拿上来。”
“是!”两员年轻小将领命匆匆而去。
箭矢如雨,入耳皆是呼喊声、军号声、嘶吼声。城墙下的敌军似乎没有尽头,射死一波,又有新的补上;砍死一个翻上城墙的,又有新的涌上……
闻岱大步冲过去,一刀将两个敌军砍作两半,一旁小兵急忙将绳索浇上油,用火把一点,扔了下去,正在攀爬城墙的敌军烧着了一串,哀嚎着翻滚而下。
这片城墙总算守住了,短暂的纷乱后,又是一队新的敌军将方才尸体堆叠在一起,重新向上爬。
这一场攻城,直耗了两天两夜,突厥方鸣金收兵。定阳城中已经满是肃杀的血腥气。
还活着的人匆匆收拾伙伴的尸体,然后换班,有的去领一碗清粥,更疲累的就那么满面血污地靠在城墙上,睡了过去。
闻岱却还不能休息,他和几位副将匆匆走入军帐之中,开始谈论城内粮草。
“还能支三天。”陶修文苦笑。
“怎么会?”有性子急的,跳起来质问。
“原本昨天就该吃完了,”陶修文道,“是城中死的人太多,因此若俭省些,还能剩三天粮草。”
一室沉默。
“还有马。”闻岱道。
“将军!”有人意识到什么,惊呼。
守城战很少用到马,但此前撤退,也有不少马受伤,受伤的马不能载着骑兵奔驰,却还能驮些重物,因此都养在一处。
闻岱去了马厩,牵出自己的爱驹。
虽然满身灰土,但还是能看出它绸缎般雪白的皮毛,只是这几日城中缺粮,饿瘦了些。
多年默契,闻岱一伸手,它便温驯地站起,一瘸一拐跟上。
“阿耶,”情急之下,闻曜伸手去拦,他如今比闻岱还高了几寸,只是不敢用力,只虚拦道,“先杀我的马吧。”
“不要作小儿女态,”闻岱的手稳得似铁铸的,将闻曜拨开,道,“先杀最瘦的,还有伤的最重的,按次序来,不要浪费了。”
如今哪怕一粒粟米、一根野草,都异常珍贵,马自然也要按次序吃。
晚间,定阳城中便飘起了久违的肉香,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点碎肉,更多的人只有混着草根的肉汤,但肉的香气还是令人感到心满意足。
一场前所未有的攻城战后,地狱般难熬的围困开始了。
突厥人是打定了心思,要将他们困死在城中。
临安既然弃定阳于不顾,自然不会给任何援助,甚至还传出些风言风语,说闻岱之所以不愿撤军,是要挟寇自重,更有甚者,说他意图谋反。
这些小人的各种解读由突厥人日日在城下宣读,吵得半夜也不得安宁。
突厥人还在城下支起火堆,熬些肉汤,让香味传到城里来,扰得满城饥肠辘辘的人越发不好受。
纵然闻岱趁其不备,开城门带骑兵出去偷袭过几次,还带回些粮草,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座被困死的孤城,似乎只能一日接一日地衰落下去,逐渐无声无息。
临安的风言风语传进定阳城中,在军帐中议事时,有人劝闻岱顾忌一二。
“定阳注定是座孤城,将军还要守么?”
“我要守。”
“可朝中疯传,将军是不遵圣旨,心怀不轨。”
闻岱答:“我心光明,何畏流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只有风行草偃,何时有过风随草动?”
陶修文长叹一声,问:“我那日便知劝不动将军,是也不是?”
闻岱想了想,直言答道:“是。”
“那我便不劝了,”陶修文整理衣袖,端正下拜,“属下无能,但愿随将军赴死。”
也不是人人都如陶修文一般,有人愿死,就有人想活。
几个将官纠集了一小批士卒,在闻岱的军帐外长跪,终于被宣了进去。
他们苦劝闻岱三日,最终得到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
“我意已决,你们要是想走,我有个法子,说不定有一线生机,”闻岱缓缓吐出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我则与城共存亡。”
他将麾下全部将领召集到军帐之中:“我不迫人和我一起送死,想走的,都站到左手边,我绝不阻拦,由陶郎君一个一个问。只是有一事需先说清楚,左手边的,九死一生,运气若好,也许可以活,右边的,则是必死。”
陶修文于是站到中间来,依次问上前的军官:“你是要走,还是要留下?”
一个接着一个,大部分人站到右边,也三两人站到左边,闻岱只静默看着,不置一词。
闻曜终于走上前来,陶修文却突兀地住了嘴。
于是闻岱亲自问:“你要走么?”
“末将虽不才,愿为将军效死!”闻曜的眼睛亮得似有火光跃动。
闻岱问:“你想好了?”
“是!”他高声答了话,单膝跪在案前。
无数双惊骇的眼睛都凝聚在他身上。
闻曜可是将军唯一的儿子!
“好,”满帐静寂之中,闻岱将右手放在儿子肩上,“不愧是我的儿子。”
陶修文缓缓露出苦笑,他虽已然心知结局,却不愿问,但父子始终是父子。
“将军!”苍如松急了,从右边冲出来拉住闻曜,“不行!”
“为什么不行?”闻岱问。
有人插话:“您可就这一个儿子!”
“过去!”苍如松索性使劲把闻曜往左边推。
“别人的儿子行,我的儿子便不行么?”闻岱镇定地问。
闻曜露出一个属于少年人的、轻捷的笑:“父帅在此,难道要我独自偷生?那才是陷我于不义!”
刚下前线,他发冠被射歪了半边,说话间,带得鬓发蓬在一边,一歪一歪的。
闻岱露出一个极克制的笑:“起来,我为你戴冠。”
于是战场上桀骜不驯的小闻将军依言站起来,温驯地低下头,让闻岱方便动作。
闻岱抚过闻曜浓密的黑发,心中流过一丝欣慰:当年抱在怀里小小的一个,胎毛又黄又软,他特意去赶集时拿鸡蛋换了些芝麻,回来磨成粉冲给他喝,据说对小儿好,又听说吃多了芝麻晚上睡不好,于是半夜起来都要去看看襁褓。
一转眼,就长得这样大,这样好。
只此一子,怎么可能不珍爱?何况闻曜多么像他。
闻岱看他如看一株笔直而生气勃勃的小树苗,是一顷田里最宝爱的唯一一株。他倾注了厚望,却不能偏私,不动声色地将慈爱之情压在做将军、做父亲的责任之下,时时敦促、日日校正,一刻不敢放松,唯恐树苗长歪。
小树日日攀高,果然颖秀英挺,旁人夸赞时,他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形,再轻轻一按他的肩,嘴上说着犬子无状之类的谦词,眼睛深处却总含着微微笑意。
到如今,闻曜已是光华难敛的少年郎。
起来,我为你带冠。
他从容地对闻曜说。
教他学步,教他用兵,教他为人当行正道、护苍生……直到今日,送他赴死。
他为闻曜戴正了发冠,肃容道:“你还未及冠,原本不该取字,但我今日为你取一字罢。”
“是。”闻曜垂手领训。
真正的加冠礼,礼仪复杂,流程漫长,如今显然没有这些时间纠结于繁文缛节,闻岱只是伸手在闻曜发心抚了一抚,道:“令月吉日,名尔子琮。昭告尔字,永受保之。”
闻曜六岁后,便跟着他正式习武,再往后,闻岱就极少抱他了。闻岱如今心头万种情绪纷杂,也只是在他肩上一拍。
随后,闻岱便再次恢复成那个威严的将军,命闻曜站到右手边去。
队伍又动了起来。
定阳城死守两个月后,不仅城内成了被压到极限的弦,城外的突厥军队也累到了极致。
城中的守将闻岱简直不似活人,他冷酷无情,却又用兵如神,只有一支孤军,却死死钉在定阳城这座壁垒中,护住了无数百姓。
城中最艰难时,粮草全然耗尽,突厥人刚想松一口气,却听说闻将军亲自下命,刈敌尸充饥。
突厥军中甚至有人动摇了:他们真的能打下这一仗、赢得这座城么?
终于,这一日,城中有人趁夜缒城而出。
待到天明时,所有人都知晓了,原来定阳军中也并非铁板一块!这座城中终于有少量守军动摇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据说,他们中早已死伤殆尽,闻岱一人再神勇,也独木难支。
据说,闻岱已经重伤不能视事,因此城中人心浮动,破城就是早晚的事。
而且城中火药也全数用完,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来人提供了诸多证据,只愿按照大桓圣旨,带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南下投奔临安,求突厥放他们一条生路。
突厥将军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有副将嗫嚅道:“万一大桓人有诈呢,他们一贯奸诈……”
他的声音在突厥将军的瞪视下消失了,将军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你还想攻城吗?”
副将下意识的摇头,攻城的两个月来,简直像噩梦一般,他从未打过如此艰辛的一仗,这明明是座平凡的营垒,却仿佛无坚不摧。
突厥将军深深在心中叹了口气。
耗到现在,定阳城中终于先出了动摇的叛徒,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他甚至想感谢狼神护佑。如今突厥军中,还有多少人想战?又还能坚持多久?
仅剩一城,突厥大军却久久盘桓在此,不能扩大战果,难道说出去就很好听?
这里毕竟不是北方,他们带着大队人马远来,再耗久了,只会更加不利。
因此,突厥将军在他们出城时,并没有仔细查验。
有副将急道:“将军,他们之中,怕有百姓!”
而大桓军队中为首之人道:“守城的军士都死光了,自然有百姓顶上。他现在就是军士!你们磨磨唧唧的,还想不想要城,迷药可只管两个时辰,我们最多也就只能耗这么久了。”
“让他们走,”突厥将军道,“这几个人重要,还是定阳城重要?”
兵士们只得目送这支大桓军队安然无恙离开,嘴里咕哝着:“我看还有妇孺!”
这几千人离开后,城防果然脆弱得不堪一击,一个时辰后,城门应声而开,突厥将军带着大军,倾巢而出,终于进了这座折磨了他们两个月的城池。
一进城中,便是愕然:两边行道上,树皮都被剥得光秃秃,树上叶子也摘得一点不剩,还不时有可疑的陷坑。显而易见,他们是真将能吃的都吃光了。
想劫掠一番的士兵都只能两手空空,心下茫然,这里看起来,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劫掠的。
大桓的军队大部分都撤出,据说如今的主战派都被蒙汗药药倒,正在城中,外城更是空无人守,因此突厥将军并未在外围费功夫,而是带着大军长驱直入。
他边走,边磨着牙想:抓到闻岱,定然要送回龙庭,给单于请赏。
内外城墙夹层之中埋伏的士卒们,都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如果突厥将军此时回头,就会惊骇地发现:城中埋伏的人,甚至比两万还要多。
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两万兵卒,五万百姓,两个月守城之后,还剩下多少?
至少比突厥将军所想的要多。
而弃城而出的数千“大军”看似唬人,实则多是城中百姓假扮,被护送出去逃生。
剩下的精锐士卒,和自愿留下守城的百姓,凑一凑,竟然有三万有余。
闻岱也站在内外夹层里,侧头问:“破奴,怪阿耶吗?”
“我都懂。”闻曜笑道。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闻岱道,“我这一生,有此一子,足矣!”
闻岱最后伸出手去,拍了拍闻曜的肩膀,然后转头看了一眼他年轻的脸。
那是他最忠诚的下属、最亲密的战友、最满意的儿子,他花费了最多精力培养的接班人。
“将军……”陶修文颤声道。
闻岱笑道:“为将者死在沙场,未尝不是个好归宿,总比被临安的蝇营狗苟、明枪暗箭弄死痛快些。况且我能拖死这么多突厥兵,很是不亏了。”
然后闻岱猛地跃上城头,手中火把向下一掷:“杀!”
顷刻之间,喊杀声震天。
突厥大军先是一惊,随后发现,状似空荡的街道,前方横着阻挡;横七竖八的陷坑,使马匹无法奔跑,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们闻到了空气中火油的味道。
他们从未料到,闻岱还有此一招,因为通常将领守城,只想与城俱存,而闻岱这一招,则是与城俱亡。
以城为饵,以自身和全部士兵为燃料,设一绝境,与敌俱亡。
突厥将军切齿道:“闻岱是英雄末路,死也要带上我们一道了,弟兄们随我冲!”
城外剩下的突厥军队想来营救,但城门已关,方才被放出城的数千人冲了过来,以命相博,挡在这条必经之路上。
尖叫、哭泣、嘶吼……
人间地狱一般的定阳城中,映着明灭不定的火光。
下一秒,整个定阳城被炸上了天,连着五万突厥兵一起。
濒死之际,突厥将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却在漫天火光之中突然反应过来:那不是英雄末路,分明是男儿到死心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