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八月二十九日,温恂与其他监生先后离开国子监外出历事。
又过一月,国子监里树木已至凋零,红黄相间的树叶铺满了院落。
监生们轮流洒扫,等到院子里的落叶被扫的一干二净,这下除了松柏,整个国子监便真成光秃秃的了。
明年是乡试年,陆轻尘与监里多数监生一样,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背书写文章。偏北方的冬天萧索肃冷,有时候背书背的头昏脑胀,站院子里看看风景醒醒神吧,周围光秃秃的却叫人心凉。
反倒是冷气飕飕的往人衣服里钻,加上风又大,这下想不清醒都难。
既然说到了北方的冬天,那怎么能少的了雪呢。如果说江南的烟雨是一首宋词,清约婉丽,那北方的雪就是一座古城墙,苍凉又厚重。
一次陆轻尘从院子里的一棵松树下经过,突然“咔擦”一声,枝条承受不住厚雪的覆压,直接给折断了,白花花的雪就这样落了她一身。
当时院子里还有别的监生,有的看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陆轻尘心说,这些厮真能幸灾乐祸,赶明日他们被雪压了,她也好好笑一笑他们。
“哈哈,她好像个雪人!”有一个监生指着她说。
“呵,确实像。”另外一个监生也道,“要不咱们去堆个雪人吧,真雪人可比假的好看多了。”
二人说笑着堆雪人去了。
陆轻尘拍拍身上的雪,也回了斋舍。自董宛玉回去嫁人后,斋舍里便空出一张床位,最近国子监也没进新的女监生,这斋舍便成了陆轻尘一人的独享专用。
她坐到案桌前,研墨铺纸打算写封信给家里。她来这边半年多了,期间也与家里通过几封信,每次都是陆季秋回的她。
第一封来信里说,周秀珍和陆大伯得知陆承望留在京城不回来时,把他陆季秋训骂了一顿,二人怪他没把陆承望带回来,万一人出了什么事,他们找谁说理去。
第二封信是家长里短,今年麦子收成不错,蚕丝蚕茧也卖的好,沈蕙身体也有所好转,脸上笑容多了。
以及小安功课突飞猛进,陆先生经常当着别的孩子的面夸奖他。还有周秀珍养的猪生了五六头小猪崽,拉到镇上张屠户那里卖了个好价钱,两口子在屋里悄悄数钱,想着翻过年了给陆承望说门亲事,好让他从京城滚回来。
字里行间都是一家人的丰收喜悦之情。再然后就是第三封信,陆轻尘最近才收到的。信里又说,周秀珍和陆大伯得知陆承望进了军营当了兵,那嘴就没合拢过,逢人就说他家儿子出息,都吃上皇粮了。还说不用陆承望回来了,就在京城好好发展,将来娶个京城媳妇,那才给祖宗长脸哩。
陆轻尘弯起唇角笑了笑,一家人幸福健康,比什么都强。
现下已是十一月中,国子监下达了通知,在院监生自腊月起便可陆续回家。
陆轻尘却不打算回去。江南离京城来回差不多两个月,一去一回时间就这么溜走了,而且姐夫和陆承望也都不回,她一个人上路多有不安全。
正好再过七八个月就是乡试,她想着到时回江南考完乡试再回家。
她将个中情由在信中道明,想爹娘应该是能理解她的。就是小安,年初她来京时曾对这孩子说过年的时候她就回去,如今她要食言了,想来小安定然不悦。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待来年秋她回家了买些好东西补偿下他。
写完信之后,陆轻尘就将它寄了出去,之后便一直待在国子监读书。
又过了十几日,很快就进入了腊月。国子监有一半学生都回家去了,没回家的依旧可以住在监里。
这日天降大雪,陆轻尘在斋舍写字,然后有人来说大门外有人找她。
等她出来了,见是一个陌生的老者,老者与她说,他是宋大人家的,宋大人托他传句话给她。
“同是异乡客,又逢一岁春。郁郁何以解,聊饮藉思亲。”
这是邀请她去他家做客呢。
陆轻尘又念了一遍这首诗,回去将自己拾掇一番,才跟着这人来到宋大人府上。
宋大人和他的妻子李书书都在,李书书拉着她坐下,对她嘘寒问暖。
“来我家住吧,你宋伯伯天天上衙,我一个人在家怪是寂寞,你过来还可以陪我说说话。”上回这女孩来过她家一次,李书书很是喜欢她呢。
陆轻尘显然有些为难,这非亲非故的就这么住进宋大人家,恐是不妥吧。
那边宋修濂亦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团圆的日子,你总不能一个人在国子监过年吧。正好我家空置的房子也多,你且住进来,陪你这位伯娘说说话。”
陆轻尘本想说她去姐夫家跟陆承望姐夫一起过,可又想到姐夫家屋子也不大,容纳不下他们,遂点头应下了。
就这样,她住进了宋大人家。
宋大人单独给她安排了一所院子,还给了她个小丫头伺候。小丫头名叫小玉,比陆轻尘小一岁,原是在宋大人跟前端茶递水的。
私下里小玉与陆轻尘说,她不是宋大人买来的,她与宋大人家是雇佣关系,宋大人花钱雇她来干活的,她的身契还是在自己家里。
她家住京城外的一个村庄里,爹娘就她一个女儿,家里种地为生,娘身体不好,平日里吃药要花不少钱。
她是年初被人介绍到宋大人家来的,宋大人给的佣金也不低,每个月领了月钱她就送回家给娘买药。
小玉还说,宋大人为人很不错,从不苛责下人,像她这么粗笨的,若是换作别家,早就把她解雇了。
然后小玉又问她,她跟宋大人什么关系,怎么住进宋家来了。
陆轻尘想了想,胡编乱造道:“我是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过年了回不去家,就暂时住到这儿来了。”
小玉对此深信不疑。
小玉见她桌上堆了一堆书,又问她是在哪里读书吗?
“国子监。”陆轻尘说。
“那姑娘挺厉害。”她小时候也上过几天学,只是她脑子愚笨,背书背不下来,要挨先生板子。她害怕被先生打,就跑回家说什么再也不读了。
小玉见陆轻尘正埋头看书,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也很识趣干活去了,再不叨扰她。
陆轻尘在宋家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宋家屋子宽敞亮堂,比她在国子监斋舍时光线要好,而且屋里烧了炭火,暖烘烘的一点也不觉着冻手。
当然她也不能一直看书,偶尔也会到李书书那里陪人聊聊天。
李夫人也是个能说的,与她说宋大人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他们在芜县,宋大人任芜县县令。他在县城修建了几所学堂,不只男孩子可以读书,女孩子也可以读。只不过那时女子不能科举,来也只是识几个字,并且人数很少,即便是免费教学,好多家长也不愿自家女孩入学堂读书。因为女孩长大了要嫁人,嫁人又不需要识得字,所以还入学干嘛,有那时间还不如帮家里做些活。
宋大人也是没办法,家长不让孩子上学,他总不能强制家长,读书本就是自愿,最后就是愿意送孩子上学的送来就是,不愿意的他也不强求。
不只建学堂,宋大人还修堤筑坝。芜县有条河,名曰芜河,是淮江的一条分支。每当下暴雨的时候,河水暴涨,溢出河面冲向河岸两边的庄稼人家,致使百姓生命财产受到威胁。
当时芜堤是土筑的堤,不经冲刷,很快就被暴涨的河水冲毁了。而芜县又是个贫困县,几任知县都困于经费不足,最后不了了之没有修筑堤坝。
而宋大人当年上任被皇帝赐予了特权,即他在任的几年内芜县不用上缴赋税。宋大人在芜县施行轻徭薄赋政策,每年百姓缴上来的粮食他都会卖掉些,这样换了钱就可以修造芜堤。
他还鼓动当地的富商出资捐钱。只是堤坝还没修造好,宋大人的母亲病危,他们一家也便回老家去了。
后来宋母病亡,宋大人守孝三年。三年后一家人回到京城,宋大人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这一做就是好几年。
再后来朝局更变,老皇帝病死,新帝即位,可没过几年,新任皇帝也死了,大靖江山到了当时的翌亲王李叙手里。
偏李叙不爱江山爱男人,在位仅两年,他就丢下妻儿跟一个男人跑了。
就这样,皇位到了宋大人女儿手里,也就是当今圣上。宋大人也因此辞了原先的官职,给小太子当起了老师。
这一当就是十年。三年前,天齐十二年,太子殿下十三岁,因为皇帝有了身孕身体不适,太子被叫去监国,宋大人则被任命为吏部尚书,一年后入主内阁,做了当朝首辅。
这就是宋大人的前半生。说完了宋大人,李夫人又说起他们的两个女儿。
大女儿也就是当今皇帝,那丫头自小就跟她爹亲,反正比她这个娘亲。后来人入了宫,李书书就见不着这个女儿了,或者说能见的次数很少很少。
再后来人做了皇帝,每天要处理很多事务,李书书就是进宫看她,母女俩顶多也就唠唠家里的琐事,国家大事上李书书也提不上意见,渐渐地她也就不怎么入宫了。
总之她虽有个当皇帝的女儿,可基本见不着面。
还有她那个小女儿。
小女儿现在随做总督的夫君在外省,一年与她们也见不上面。因此她们家比较冷清,平时虽也有官员来她们家,可来的要么是与宋大人谈公务,要么是来巴结送礼,总之是与个人前途相关。
李书书给陆轻尘说了半天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拿了本诗集让陆轻尘给她读。
期间读到《渭城曲》时,李书书问她的名字可是出自这里?
“是呢,夫人,我爹很喜欢这首诗,便给我取了其中二字做名。”陆轻尘合上诗集,又给李夫人添了盏茶水。
李书书便笑道:“你宋伯伯也很喜欢王摩诘的诗,闲时他也会给我读。还有那个谢大人,你先前见过的,就是前日来咱们家的那个……”
李书书口中说的谢大人正是当朝礼部尚书谢广筠,与宋大人曾经同窗,后又一道入朝做官。二人关系十分亲厚,比她们夫妻间的感情还要好。
用李书书的话说,就是她与谢大人同时掉进水里,宋大人绝对会先救谢大人的那种好。
“谢大人喜欢东坡诗词,”她说,“有时候他们二人也会坐在一起讨论,我坐在旁边也会听上几耳朵……”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了下来,失笑道:“瞧我给你说这些干嘛,当真是老了,总是想起以前的事。”然后又会感慨,岁月不居,转瞬即逝,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们就都老了。
陆轻尘笑道:“好着呢夫人,夫人说的这些我都爱听,而且受益匪浅,从中学到不少应事道理。”
李书书乐呵呵拉起陆轻尘的手,“你这丫头,想不到嘴这么甜。而且这模样也好,翻过这个年也十六了吧,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陆轻尘略微有些窘,这催婚还真是无处不在,不过不是来自她父母的,而是宋大人的妻子李夫人。
李书书也看出她的窘态,就没再继续下去,“不过倒也不用急,你还在读书,晚个几年也无何不可。”
陆轻尘笑笑:“夫人说的是。”
既而就转移了话题,“夫人不是说自己最近消化不良吗,正好昨日家里买了一箩筐山楂,我给夫人做个果子丹吧,吃了有助于消化,而且还开胃。”
李书书笑道:“好啊,正好这会儿也闲着,咱们一道做去罢。”
果子丹就是现代所说的果丹皮。二人来到厨房,李书书叫下人将山楂取来并清洗干净,随后又找了几根吸管,连上厨房里的其他几人一起将山楂的内核剜掉。
灶上烧了一锅水,待山楂去核后,陆轻尘将它们全部倒进锅里煮几分钟,之后捞出来用捣捶将其捣碎至糊状。
然后再倒进锅里,加入白糖不停翻炒,直至果泥颜色变得深红。
最后,将果泥倒在砧板上摊平,薄厚均匀,放到炉子上烘干即可实用。
半个时辰后,果子丹已然成型,完完全全就是山楂皮了。陆轻尘将其卷起,后又切成小块放到盘子里供大家食用。
“嗯,味道真不错,酸甜可口,口齿生津,确实叫人胃口大开。”李书书点头称许。
其他人也跟着尝了几块,纷纷应同:“确实好吃,比果子直接吃好吃多了,姑娘真是个能人。”
就连小玉也道:“嗯,陆姑娘可能着呢,不仅做的一手好吃的,书也读的极好,将来不定能中个女状元。”
一句话说的大家面上都带起笑来:“若真能中个女状元,咱们也都是有福之人了。你想啊,能吃到女状元亲手做的果子丹,不是福是什么。”
“哈哈,是这个意思呢……”
陆轻尘忙摆手:“你们别这么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不过是张果子皮,大家喜欢吃我以后再做就是。”至于女状元,她也只是听个乐呵,哪还敢真想,在梦里想想倒是可以。
然而大家却说:“就不劳烦陆姑娘了,陆姑娘的手跟宋大人一样是握笔杆子的,可不能被这油烟之地熏了。而且陆姑娘方才做时我们也都见了,具体步骤已记于心间,下次就由我们来做。”
在场者皆是女人,中年者有,年小者亦有,唯一的共性就是大家脸上都挂着笑,看上去是那样质朴。
真好,陆轻尘心说,宋大人府上不奢靡,一家子从上到下都是不错的人。
偏一次叫她遇上了,何之幸哉。
……
傍晚时候,宋大人散衙归来。陆轻尘端了果子丹至其跟前,宋大人拈起吃了一块,夸道:“好吃,你有心了。”
陆轻尘便又递了块过去,“好吃大人就多吃几块。”
宋大人便笑了。
一连吃了四五块,宋大人一身常服坐在太师椅上。陆轻尘见人闭着目,想着人忙了一天应是累乏了,便要退出去,以免影响到人养神休息。
宋修濂却道:“你不必走,坐下咱们说会儿话。”虽说她来府上好几天了,二人却没怎么单独面对面说过话。
陆轻尘放下托盘,依言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她在等宋大人怎么说。
宋修濂问:“在这里开心吗?”
陆轻尘笑道:“自然是开心的,大人家里人都很好,我在这里很自在,就像自己家里一样。”
“那就好。”宋修濂说,“我还怕你不习惯呢。”
顿了顿,他又问,“你呢,上辈子是做甚么的?”本来他不打算过问人前尘之事,可这么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丫头还是比较单纯,不怎么喑世事。他就有些好奇,终是忍不住问出来。
陆轻尘倒也不忸怩,如实道:“前世突发性绝症,十八岁便去了。”高三还没读完呢,高考自然也就没能参加。
“你呢,宋大人?”所谓有来有往,这宋大人问她答了,反过来她也得要问问他才对吧,不然就是没诚意。
“我……”宋大人突然梗住,他……他的前世今生说起来可就话长了,他不止活了两世,可是四生四世啊。
当他把自己的前尘往事说出来时,陆轻尘听的直接愣住了。不知是说这宋大人幸还是不幸。幸吧,前三世都没好好走完就穿了,不幸吧,又都生生世世体验着人生,起码这一世活的倒还不错。
可是活得这么久就是好事吗?
陆轻尘否定,不见得。
“大人会觉得孤单吗?”她来到这边这个世界,时常会有这种感觉。
“孤单啊!”宋修濂说,“前四十年时常这样感觉,明明亲人好友都在身边,可总是觉得不够兴。最近十来年好多了,大概是真的活太久想开了。”
用苏东坡《定风波》里的那句话来形容就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生也就这样,何不欢欢快快每一天,不管是对亲人还是朋友,总不能一直拘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敞开胸怀,天地都能抱进来。
“我时常在想啊,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宋修濂面上泰然,“等我七八十岁牙掉的动不了的时候吧,我就去过这样的生活,现在是脱不开身的。”
可是他怎么就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七八十呢。说到底,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景而已。
“大人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公务吗?”陆轻尘又问。
宋修濂道:“也倒不是。内阁还有其他阁员,有事大家一起承担。”他虽居于首辅位置,却也没独揽大权。
其实内阁到当今圣上这里几乎已经形同虚设。有时候皇帝压根就不看内阁票拟,自己怎么决定都是按自己心意来,君权高度集中,话语权全在皇帝手里。
最近之所以事务多,主要是年终官员考核。本朝官员三岁一考功,以定升黜,即任期满三年的官员要接受考核,朝廷根据其任期政绩决定其升迁罢黜。
三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亲自考察,三品以下由吏部尚书初核,最后再奏皇帝裁决。后者也只是走个形式,但凡没什么大问题,皇帝都会予以批准。
宋修濂作为吏部尚书,最近来京接受考察的官员不少。他根据他们这三年来在其职位上做出多少实绩给予其拔擢贬黜,政绩突出的官员晋升,政绩平平的被降职,失职的则要考虑罢黜了。
而温恂的父亲温择清便是回京接受考察的官员之一。他在芜县任县令已满三年,年底吏部考核,这三年来芜县经济相较几年前增长迅速,且他在职期间,芜县百姓安居乐业,无天灾人祸,亦无冤假错案,温大人多受当地百姓爱戴。因此官升一级,从原来的芜县知县晋升为郁州知州。
郁州是江南省淮州府下辖的一个州,地处黄海西岸,是一座半岛之城。
因朝廷施行开海政策,临海州府各设有港口,郁州港口便是其中之一。
港口嘛,自然少不得船舶贸易,贸易带动当地经济,郁州算是本朝的一个富裕州。从一个寻常县迁升到一个富裕州,温择清当然是开心的。
可家里的女人则不这么想。温老太太原想着儿子这次能回到京中任职,一家人守在跟前可比什么都强。
可朝廷已经下发了通知,儿子年后就要外出赴任,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是有再多不舍也只能憋在心里,总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说叨。
“择清再过几日又要走了,淑歆你跟着一块儿去,夫妻本是一体,哪有一年一年不见面的。”饭桌上老太太说。
温择清忙道:“倒叫母亲担忧。母亲年事已高,少不得淑歆伺候跟前,她怎么能跟着我外走,倒是我们不孝。”
淑歆正是林夫人的闺名。温择清是五日前回来的,已接受完吏部的考核,只待过完年正月初六再度外出赴任。
林夫人亦跟着道:“夫君说的极是,伺候好母亲是儿媳的本分,母亲尚在家中,媳妇怎能擅自离开。如果我们都走了,谁来照料母亲。”她们温家不像其他妻妾多的人家,家里两个小子又都不经事,如果他们夫妻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离开,可真就大不孝了。
温老太太却道:“恂儿不是在跟前吗?我老太婆能吃能睡,耳聪目明,由丫鬟照顾着就很好,不用你们伺候跟前。”她主要是不忍心他夫妻二人多年分离,三年又三年,再深的情也会因距离而疏远。
还有,她又道,“温憺也跟着去,这小子毛毛躁躁,也让他出去历个两年,到时就能像他哥一样稳重。”
温憺被老太太这样说,显然有些不悦。大哥先是外出两年,后回来又进了国子监读书,一天到晚也不在跟前,这些年都是他陪着哄老太太开心。
如今到老太太眼里,却落了个毛毛躁躁的毛病。哼,奶奶就是偏心眼,不管大哥做甚么都是对的,他就各种不好。
坐在他对面的温恂见他使性子,隔着桌下踢了他一脚。意思是说,奶奶跟你说话呢,你倒还耍起脾气来。
“哥,你干嘛踢我?”温憺故作惊讶,接着又哦一声,“知道了奶奶,我跟着爹去就是。”当初他哥跟着走了两年,他怎么也要走个三年,比他哥多一年才行。而且他爹这次任职的地方是一座半岛,他都没见过大海呢,可不得要好好见见。
“那就温憺跟着去,淑歆留在家里照顾娘。”温择清说。
然而老太太依旧不依:“不行,淑歆也跟着去。我大孙子在跟前呢,不用你们伺候我。”
温择清立马就跟着说:“娘,恂儿明年要乡试,考试当前,万不能分散心思。就让淑歆留在家里孝敬您,等恂儿科考完了,我再接她过去也不迟。”
事关大孙子前程,老太太也不敢马虎,几经思考,便同意了儿子所说。
晚间,一家人都歇下了。
林夫人依偎在丈夫怀里,神情郁郁:“唉,夫君三年归家一次,这才相处几日,又要见不得了。”
温择清搂着她,心中满是愧疚:“你且再忍耐一年半载,等恂儿会试殿试完了,我就接你过去,咱们夫妻团聚。”
林夫人娇嗔:“瞧夫君这话说的,我怎么就忍耐不了了。你且安心去,明日我再给你缝制几身袜子里衫,你贴身穿着,就当每晚都搂着我。”
林夫人在自己丈夫前从来不忌讳言语,温择清翻了个身将她压住。虽说男人身体大不如前,但这并不妨碍他与自己的妻子贴身温存。
……
翌日一早,温恂来到宋大人家。他外出历事四个月,是前日回家来的。今日腊月二十六,再过几日就是新年。
等到了老师家,发现有个男子正在与老师说话。
男子正是韩牧升,陆轻尘的姐夫。
那么韩牧升怎么就到宋大人家来了呢?自然也是为了陆轻尘。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听闻陆轻尘住进了宋大人家。宋大人是当朝首辅,朝中官员无人不晓。韩牧升虽不知陆轻尘是怎么攀上宋大人的,但是朋友的朋友依然是朋友嘛,他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初涉官场,若是能攀上宋大人这棵大树,何愁自己将来官运不亨通。
而且他还听说,宋大人亦是寒门出身,为人洁廉正直,是朝中的一股清流。而与他同样出身的官员自然而然也就靠拢于他,于朝中自成一派,俗称清流派。
仅凭这点,韩牧升也会靠向宋大人,他不过是差个契机而已。
而陆轻尘正好就是这个契机点。
其实当初陆承望进禁军营时,就告诉韩牧升他是宋大人介绍进去的,只是这小子溜得够快,韩牧升还没来得及带他一起拜谢宋大人,陆承望就住进军营了。
因为平时各有各的公务,两人见面也少,所以便拖到现在才来。
今日他特地带了礼物来看望宋大人,以谢他对他妻妹的关怀照顾,也正好趁此机会在宋大人跟前混个面熟。
当初韩牧升那届会试时,宋大人是主考官,也就是正总裁。及至后来殿试,贡士们的试卷由他与其他几位考官共同批阅,再到后来的朝考评选庶吉士,试卷亦由他们那批人来批,最后再由皇帝从中挑选任为庶吉士。
而评选庶吉士有三要点,文章、年龄、相貌缺一不可。即同等水平的文章,年轻好看的进士被挑选为庶吉士的可能性越大。
韩牧升就是仗着此等优势成功被任选为庶吉士。他们那批庶吉士一共是六十三人,被皇帝挑选出来后,宋大人又过目一遍,对这个韩牧升倒是有所印象,小伙子虽出身寒门,可看着一点也不寒酸,才貌俱佳,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
可直到今日他登门,宋修濂才知道他就是陆轻尘口中曾提到过的姐夫。
嗬,这个世界还真是小不是。
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期间韩牧升说起自己租房子住,老婆孩子父母被留在老家,话里话外全是心酸。
宋修濂就想到自己初入翰林院任修撰时亦是租房子住,皇帝看不过去,便赐了他座宅子。
如今由己及彼,心知寒门官员,尤其是在翰林院这样的清水部门任庶吉士的多为不易,便有心出手相助。
便道:“我这里倒是有座空置的宅子,你且先住着,等过完年将你父母妻儿接过来,你们一家人也好团聚。”
韩牧升受宠若惊,这怎么能行,所谓无功不受禄,哪有一见面就要人家房屋的,于是忙道:“学生多谢大人抬爱,只是屋宅赠礼贵重,学生受之不安。”
宋修濂便道:“我没说要送你,只是暂时借住于你。你若不安心,付给我房租就是。”
如此,倒不失为一种好法子。
韩牧升起身揖道:“学生谢大人!”
二人正说着话时,温恂便来了。
温恂与韩牧升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考府试时,就是韩牧升给他们做的保,且他又是陆轻尘的姐夫,温恂对他倒还有些印象。
只是韩牧升却不记得他这个人了。温恂便向他介绍了一遍自己。
原来是陆轻尘的同窗,且还是宋大人的学生,韩牧升便想,他这妻妹还挺厉害,小小年纪就结识了这么厉害的人。
那边宋修濂与温恂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恂回道:“前日。”他见老师与韩牧升聊着天,也没多扰,问候几句便往陆轻尘那里去了。
他在外县实习历事时,陆轻尘曾给他写过一封书信,信里提到她住进了老师家,所以他就直接找过来了。
宋府后宅的一所院子里,陆轻尘和小玉正坐在屋里剪窗花,红红的纸上被剪出诸如龙凤呈祥、五谷丰登、贵花祥鸟、福寿安康等图案。
二人正剪着呢,那厢温恂就走了进来。陆轻尘停下手中的活儿,笑道:“你回来了?”
温恂亦笑道:“回来了,前日回来的。”他走到陆轻尘身边看她剪的窗花,又说,“小玉再拿把剪刀来,我也要剪。”
可是屋里就两把剪刀,多了再没有,小玉就将自己的剪刀给了他。
温恂挨在陆轻尘身边坐下,要陆轻尘教他怎么剪窗花。
“你想剪什么?”她还从没见过男孩子剪窗花,温恂连剪刀都拿不好,更别说能剪出窗花了。
“剪个福吧。”温恂说。
陆轻尘便重拿了张红纸,裁成两截,半张给温恂,半张留给自己。
她拿着剪刀在纸上剪一剪子,温恂也跟着她的动作运行一剪子。只是男人好像在这方面天生不在行,不管温恂多用心,剪出来的就是不像一个福。
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要不你把你剪的这个福送我吧,回去我贴在我屋里。”
“给!”不过是一张窗花,陆轻尘爽快应了,“这东西多着呢,你想要多少拿去就是。”
温恂也不贪婪,只要了她手里的那个福字,其余的他也没要。
然后他又要陆轻尘给他剪一个囍字。
“双喜吗?”陆轻尘问。
温恂点头:“是。”
陆轻尘尚自疑惑,双喜是人结婚时贴屋里的,温恂却要她这会儿给他剪,当真是奇怪。不过她倒也没拒绝,很快就剪了个囍字。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将那个囍字铺在桌上,示意温恂看。
“怎么奇怪了?”温恂说,“你是说太喜庆了吗,过年不就要喜庆吗?”
陆轻尘道:“是太喜庆了,这个好像是谁家有喜事才贴的。”
温恂便笑道:“过年就是喜事啊,你不会以为只有成亲才可以贴吧。”
陆轻尘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温恂则将她剪的这两幅窗花收起来,打算回了家贴他屋里。
“你这次外出历事一切可还顺利?”陆轻尘又拿了一张红纸继续剪窗花,一边问他。
“顺利着呢。”温恂说。他曾跟他爹在芜县两年,有时他爹处理公务时他也在旁边,耳濡目染的也就知道县衙那套流程细则。这次去历练的地方亦是在县衙,因为曾经有过的经历,协助知县大人处理事务时可谓是得心应手。
知县大人很喜欢他这样的年轻人,办事稳妥,不骄不躁,凡事实践后才下断论,与下面的人亦能处作一团,是个干实事的。
临走前知县大人将自己珍藏了十多年的一方翡翠砚赠予他,要他继续保持身上这些可贵的品质。不管是接下来的科考还是将来入朝做官,脚踏实地心存仁善方能走的高远。
这方砚台他今日也带来了。他从身上取出一个盒子,盒子里面便是砚台。
“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在新的一年好学不倦,更上一层。”温恂将砚台推到陆轻尘跟前。
方才他还说这砚台是知县大人送的,现在就转手给了她,陆轻尘觉得受之不妥,便推回去道:“这方砚台寄寓了知县大人对你的厚爱,我可不能要。而且它太贵重,我不知拿什么奉还。”
温恂却道:“不过是一方砚台,有什么贵重不贵重,我也没想过要你还。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都没给我,你看,这两幅窗花不就很好吗?”
他从怀里又把窗花取出来给陆轻尘看,陆轻尘笑出声:“你可真是太逗了。”
温恂便又问:“在这儿还习惯吗?”
“习惯,”陆轻尘说,“宋大人一家人都挺好的。”
“是呢,老师家人很好的。”
二人说着话,这时小玉掀帘自外面进来,说:“姑娘,外面下雪了。”她手里提了筐木炭,走到炭盆前揭开罩笼丢了几块进去,屋里瞬间就暖和气来。
古代的冬天要比现代的冷,雪也比现在下的厚。这是陆轻尘来到宋家后的第三场雪,漫天的雪花,像柳絮一般飞舞,从巳时到午时,地上、屋檐、树枝亭盖间,很快就覆成了白色。
二人站在屋檐下看雪,陆轻尘身上罩了件大氅,手里拿着个手炉。
她问:“夏天听雨时你吟诵了一首《虞美人》,这次又是哪一首呢?”
温恂看着院中的梅花被雪覆盖住,梅树俨然变成了一棵雪树。
他笑了笑:“没有哪首特别的,我倒是想到了柳宗元的《江雪》。”
陆轻尘也笑道:“巧了,我也是。”然后脑子里就会不自觉浮现出一幅画面,远处山连着山,没有一个人,一只飞鸟也没有,茫茫天地,皑皑苍苍,寒冷的江边,一个渔翁独坐垂钓。
超然之外,又能感觉出诗人孤高清傲,不染世俗的孤洁品质。
“确实,太孤寂了。”温恂抬头上看,大雪簌簌而下,模糊了眼前的景色,“下雪很美的,不过晚上的雪景比白天的更漂亮。就站在院子里往上看,仿佛星星自夜空坠落,落于你的脸面,你张开双臂拥抱它,却被它吞噬淹没。”
那种感觉当真美妙极了。温恂走到院子里,抬起头仰望,除了被糊了一鼻子雪,那种美妙的感觉一点也无。
“你说,这雪能下到入夜吗?”陆轻尘站在檐下问。夜里下雪她当然是见过的,确实比白日的感觉要好。
温恂摇头:“不知道,希望能下到入夜,那样就可以看夜空下的雪了。”
他这个愿望到底没能实现,可惜傍晚时候雪就停了。
好在大年三十这日又下起了雪。这雪就像是那日的延续,从傍晚开始,一直到入夜,雪花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宋大人家无小辈,每年过年的时候,温恂都会过来陪他们用年夜饭。这次也不例外,傍晚时候他就过来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包了饺子,饭罢又在院子里放烟花。
雪地里潮湿,烟花炮竹都是放置在一个支架上。温恂拿火将其引燃,嗖一下烟花腾空而起,嘭嘭嘭几声,绽开五颜六色的花。
“好看吗?”他回到屋檐下,与陆轻尘问。
陆轻尘看着夜空下绽放的绚烂,点头道:“好看,雪夜里放烟花真浪漫。”
“希望明年还能这样。”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宋修濂就站在他们身后,听了温恂这话,他说:“以后你们年年来,年年都能这样。”
温恂转过头,绽出个笑:“老师,恭贺新禧!”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
这场雪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这也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后面几日一直都是阴天,路上积雪难消。初六这日,温择清带着温憺上任,温恂和林夫人送他们出城。
因为天气寒冷,大运河北段是冻着的,是以父子俩只能坐马车走陆路。
郊外的某处官道上,林夫人泪眼婆娑,依在丈夫怀里道:“夫君此去保重,我和恂儿在家里等你们平安归来。”
不是,俩儿子都在跟前看着呢,温择清叫她弄的难为情,将她自怀里推开,“我都晓得,你且把老太太伺候好,家里平平安安,我也就安心。”
“嗯!”林夫人拭干泪水,才又转向二儿子,“听你爹的话,在外别惹事,记得常给家里写信。”
“我知道了娘!”温憺多少也有些伤感,答应下母亲后又看向温恂,“哥。”
温恂过来抱了抱他,“去了那边听爹的话,尊敬师长,友爱同窗。有什么不能与人道的,写信与我说明,我是你兄长,必定把自己所知尽数倾授于你。”
温憺忙点头:“我晓得哥。你也要好好读书,乡试的时候定要中举。”
“嗯。”温恂在自己弟弟肩上拍了拍,而后才转向温择清,一揖,“父亲,孩儿道别,你们路上保重。”
等他们上了车,直至马车消失不见,他才驾车载着母亲返回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