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自四月初皇帝来国子监讲学,转眼就过去了两个月。
先时监生们还沉于其中互相接耳交谈,后来时间一长这段谈资就慢慢淡出。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哪能一直靠着那点话题论来论去,时下最紧要的还是读书才是。
国子监每个月月底都安排有考试,即月考,考试内容为八股文、试帖诗、诏、表、判、策论等。
等考完试教官们批阅完试卷,又过几日,很快就到了六月十五,又一个休沐之日。
这日天气炎热,陆轻尘避在斋舍看书。过了不大会儿,斋长过来与她说大门外有人找她,要她出去一趟。
陆轻尘来到集贤门口,才发现找她的人是陆承望。
陆承望自来到京城,就一直寄居在韩牧升那里。刚开始他在护城河附近做搬运,因时间长天气又热便不去了,现窝在家里,打算过几日再去找活干。
“妹,你现在忙不忙,我请你吃饭去罢。”他做搬运攒下几个钱,平时与陆轻尘见面也少,还没请她吃过饭呢。
只陆轻尘哪里需要他破费。国子监虽说制度严格,给监生们的待遇却是很不错的,不仅免除学费,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膏火补贴。而且陆轻尘来时从家里带了不少银钱,加上吃住都在国子监,生活上可谓是绰绰有余。
“哥,还是我请你吧,我上个月刚发了二两银子的补贴,到现在还没花完。”京城打拼不易,以后用钱的地方也多,她希望陆承望省着点花。
陆承望却一副大咧咧样,“不用啊妹,我虽然没什么钱,一顿饭还是请的起的。”
最后兄妹俩在国子监附近的一家食肆吃的饭。期间陆轻尘问陆承望接下来如何打算,陆承望道:“姐夫要我到酒楼客栈找个伙计的行当,这样可以免受风吹日晒,等过几日我找找看。”
当初满揣着梦想来到这里,想着京城地方大机会也就多,可等他投身进来的时候,才发现像他这种身无分文的外来汉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何其艰难。多少流浪汉在皇城根下乞讨没地儿睡,而自己不过比他们多认了几个字,怎么就敢断言一定能混出个人样来呢。
真的是太异想天开了。陆承望想到这里突然有些沮丧,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找份体面又威风的活儿呢。
“姐夫的话对着呢。”陆轻尘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咱们初来乍到,没什么根基人脉,只能从底层做起,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除了体力活,她其实也不知道陆承望还能做什么工作。
可就在她埋下头吃饭的时候,突然就灵光一闪,随即高兴道,“哎,要不哥你去学个大厨,学成了咱们也开个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可比伺候人强多了。”
陆承望正扒拉着碗里的饭,闻言抬起头看她,“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吃饭倒是可以,要是让我做,还不如叫我到护城河扛石头去。”
也是,陆轻尘心说,她在家就没见陆承望做过饭,陆承望对此也不感兴趣,要他学大厨倒不如要求自个儿呢。
陆承望却开玩笑道:“我以后就靠你了妹,你读书好,将来有出息了拉我一把。”
陆轻尘也道:“你靠我还不如靠姐夫呢,毕竟姐夫已经做了官,我尚无功名,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考中。”
陆承望想了想,好像确是这么回事,再想到自己将来前途渺渺,一时间一筹莫展,最后唉声道:“吃饭罢,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才是最大。”
吃完饭后,兄妹俩重又回到国子监门口。国子监不允监生的家属进入,两个人就站在大门口的檐下说话。
“天热,哥你快回去罢。”
“没事妹,我站会儿就走,你先进去罢。”
两个人正自说着时,大门里出来一人,那人正是温恂。
今日是休沐日,温恂本应在自己家里的,为何会出现在国子监呢。
却原来是这段日子陈祭酒带着一众师生复刻进士碑,正好这几日轮到温恂这一批监生身上。大家趁着休沐日空闲,抓紧时间赶紧把碑石刻了。
进士碑,顾名思义就是一块碑石,上面刻有前朝和本朝几万多名进士的名字。由于年代已远,原先的碑石上好多人名已经模糊不清,陈祭酒便命监生们将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重新复刻。
温恂跟着祭酒司业忙活了一早上,这会儿到了午时,他打算回家吃饭,谁知刚出大门就碰上了陆家兄妹俩。
“你们在这儿干甚么?”他问。
陆轻尘准备要进门,见他问起,随意道:“没甚么,我跟我哥说两句话,你这是要回家去了?”
“嗯。”温恂点头的间隙,陆轻尘又向陆承望道,“哥,你回去罢,我也进去了。”她向陆承望和温恂摆了摆手,提起裙裾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温恂看了一眼,既而又收回目光。国子监教规森严,男监生和女监生之间不怎么往来,两人又不在一个班,平时上课也见不着面,交流自然也就比芜县时候少多了。
“那我也走了。”陆承望说。
“等等!”温恂喊住他,随即前来两步,“一道走吧。”
二人沿着国子监门前的街道往西走,路上温恂问起陆承望现在在哪里营生。
陆承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人虽说同龄,可到底身份地位不对等。温恂虽没明说自己的身份,但陆承望也不是傻子,他是能看出对方出身非同寻常,从那年冬天他第一次来他们家他就看出来了。
因为这一层缘由,无形之中让陆承望感觉自己天生低人一等,便是现在两人走在一块儿,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挠头笑了笑,意兴索然地将自己目前的境况简单说了说。
“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温恂又问。
能有什么打算,陆承望便将先前与陆轻尘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温恂却在这时停下脚步。
陆承望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这是咋了,怎么好端端停下不走了。
然后他就听到温恂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找份活做。”
陆承望一听温恂要给他介绍活干,别提多开心了。可又一想,此人多半是看在他妹的面子上才给他介绍活做,他若是这么冒然答应了会不会不太好。
可是他太想要一份活干了,便问:“你能帮我找份什么样的活儿?”
温恂摇了摇头:“我也尚不清楚,不过应该不会差。”他这会儿要回家吃饭,便说了自己家的住址,要陆承望太阳落山了来找他,他带他去个地方,到时自然也就知道是份什么样的活儿了。
二人在前面的十字口分行,等温恂走远了,陆承望才一拍脑袋,哎呀,方才光顾着找活的事儿了,一时竟忘了请人家吃饭。
……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天中的暑气也渐渐散去。
陆承望按着温恂事先告知的地址,一边向人打听,一边摸索着找了过来。
他向门子说明来意,门子要他稍等片刻,随后将自家少爷传唤出来。
温恂穿了件米白色的长衫,陆承望则着的下层人士穿的那种短褐长裤,二人身份地位,从衣着上已经显而易见。
随后温恂带着陆承望来到老师宋修濂家,为了给陆承望找件体面的活儿,除了老师,他也不知道该找谁。
宋修濂已经放衙回到家,他听了温恂的来意,看了眼跟在温恂身后的那名男青年,问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陆承望小心介绍道:“我姓陆,名承望,承平的承,希望的望,新安府芜县人。”名字是小叔给他起的,意喻有担当,对未来充满希望之意。
宋修濂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家大外甥身上,那孩子名字里也有个承字,可惜十来岁的时候被人活活打死了。
而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内心略微有些波动,随后取出纸张,一旁的温恂见了,很有眼见的倾身过来给人研墨。
宋修濂再次看了陆承望一眼,又问他怎么从芜县跑京城来了,家里都有什么人,以前做过些什么活儿。
这问题有些详细,陆承望挨个儿回道:“我家世代务农,堂妹被选拨进国子监读书,我陪着一同进京来的。除了我们兄妹外,我姐夫也在京城,姐夫去年考中了进士,现在翰林院任职。”
至于他以前做过什么活,在老家的时候他主要是跟着家里种地,闲时也给富人家拉车,在砖厂拉过砖。到了京城又在护城河附近搬运石头,像他这样出生于农家的,身无一技之长,除了出卖劳力,别的像样点的活儿也轮不到他身上。
那边宋修濂已提笔蘸了墨落于纸上,边写他边说:“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一个人自出生起便被分了等级,有的人生来就含着金汤匙,有的人却连温饱都不能。而不够温饱的那些人哪怕奋斗一辈子,甚至是子子孙孙好几世也达不到人家出生的起点。”这就是阶级,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尤其是生活在底层的人民,短期内很难改变现状……”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抬手又蘸了回墨汁,等到笔端再次响起沙沙声时,他才又接着道:“你出生农家,起点已经落后一大截,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先找份活儿做,先让自己生存下来,这样我们才有资格谈生活。”
那么如何才能生存下来呢。
宋大人也给出了答案:“忍,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学着忍受。能忍的时候要忍,忍不住的时候也要忍。只有先把命保住了,一切才皆有可能。”
很快宋大人就写完了一封书信,待字迹干后,他将其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又在封面落了个人名。
最后交给陆承望,“你拿着这封书信去禁军营找连统领,他自会给你安排,大概率是份巡卫兵的活儿。”
京城有两大卫队,一个是禁卫军,一个是侍卫军。侍卫军守卫皇宫,禁卫军则防守的是整座京城。
宋大人这里说的巡卫兵是指每日上街巡逻维护京城治安秩序的士兵。
陆承望一听自己要做一名士兵,立马感恩戴德,差点就给人跪下来。
这可真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兵是什么,那可是吃皇粮的,每个月有饷银拿不说,而且还很威风,可多人巴结羡慕呢。
宋修濂再次告诫:“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凡事要隐忍,尤其是你这样没有人脉根基的,到了军营一定要听上级的话,不管上面安排什么样的任务,你服从就是,千万别顶撞。记住,生命比所谓的尊严重要的多。”
最后在他肩上拍了拍,“去罢,你先到外面等着,我有几句话与我这学生说。”
待陆承望出去了,宋修濂才又坐会座位上,看向温恂道:“你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温恂如实道:“方才他不是说了吗,他是陪着他堂妹进京来的。我在芜县书院时,与他堂妹正好是同窗,人这会儿也在国子监读书。兄妹俩背井离乡多不容易,我想着举手之劳帮扶一把,这才求到了您这里,老师可是有何意见吗?”
宋修濂却扬起嘴角,不自觉笑起来,年少慕艾,他也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笑着问:“那女孩多大了?”
温恂愣了一瞬,装傻充愣道:“什么多大,老师怎么问这个?”
宋修濂便道:“你那芜县的女同窗啊,难道你不是因为这层关系来找的我给人家堂哥介绍工作的?”
不知为何,温恂的脖子瞬间就红了,那样子就像是被人逮到了什么秘密一样。他支吾着说:“比我小两岁,我与她只是同窗关系,老师不要想歪了。”
宋修濂依旧笑着,看温恂那副欲躲还闪样,快要破防憋不住了。
“我想什么了呢,我不过是问你为何要为了旁人来寻求我帮忙给人找工作,怎么就是想歪了,又歪在了哪里?”
偏他嘴上不停,头一次见这孩子这么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还挺好玩。
温恂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老师的当。他堂堂正正,行事光明磊落,从没做过甚么缺德违心事,怎么搞的自己跟偷鸡摸狗似的,还是说是他想歪了。
可是又歪在了哪里呢?
他对她确实感觉不一般。可是这事还是不要这会儿说起了,眼下读书要紧,一切等到乡会试结束再论。
他绕到宋修濂身后,伸手在人肩上揉捏起来,“老师就莫要拿我寻开心了,确切地说我对她是很欣赏的。”
说着他将陆轻尘用珠心算算一串串高位数的加减乘除,以及解高元次方程,甚至亦会拼音注音等令人称奇的行径一并倒了出来。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有的老师解不出来的方程她都能解出来,所以我才说自己是很欣赏她的。”
宋修濂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沉眉道:“既然她这么厉害,改日你带她到我这里来,叫我也见见。”
温恂:“……”他是不是不该说这些来的,“是,待我与她说明,她愿意的话我就带她来。”
宋修濂摆摆手:“去罢,那孩子还在外面等着你。他怕是不知道禁军营在哪里,你送他过去罢。”
待温恂告退出去了,他往背后的圈椅里仰天一靠,长长吁了一声。
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原来又有人与他一样,也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