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疑问
郑荀试探几番,心中怪异的念头越发明晰。
他一碰到赤色车前,这树便会使劲晃动,然后落他一头树叶。
这要是还想不明白,那他的《志怪杂谈》就白看了。
他微微收敛神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装模作样高声一叹。
“看来时辰不早了,饿得我头晕眼花,竟然出现了幻觉。”他遗憾道,“我这耳朵,向来不好使,怎么会有人说话呢?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他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赤色车前,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小。
“这车前子如此夺目,竟未被人采走,运气真好!常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如让它好好长着,我向来心中良善,怎忍心夺它命去?”
说罢准备下山,想了想,他又停下来在四处看了一圈。
正放下心的榆树又紧张起来。
这小子想做什么?难道还贼心不死?
榆树急得掉叶子,想找个办法吓他一吓,却没想到郑荀在周围挖了些其他的杂草,然后种在了赤色车前的周围。
这样一遮掩,让人一眼看上去很难注意到它。
郑荀拍拍手上的泥土,站在不远处看了看,满意道:“这样就不乍眼了,能长成什么样就看你的造化。老天爷啊,怎会有我这般良善之人呢?”
说罢,连头也不回,背起药篓转身就下了山。
等到了山下,他才松了一口气,心中诚心诚意将《志怪杂谈》感谢了数遍。
他爹还说看这种书是玩物丧志,这不,今天用处就来了。
他决定了,趁他爹还没回来,要再把那本书拿出来好好地看几遍!让它白白压在箱底发霉简直暴殄天物。
郑荀绕回了熟悉的地方。直到他看见系在树枝上的布条,才长舒一口气,额头都沁出细汗。他望向山中深处,入眼只见树木郁郁葱葱,宁静幽然,并无异样。
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来了。
“阿荀,你去哪里了?我怎么没看见你?”郑湘背着一篓药草,见郑荀怔怔地望着山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荀,你怎么了?”
郑荀收敛了心神,才神秘兮兮道:“阿姐,别担心,我刚才就在那边,还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你猜猜看是什么?”
“这片地方我都转遍了,能有什么好东西?大都是些普通药草,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挖到个灵丹妙药不成?别闹了,快回去。明日一早我把药草给爹送去,顺道去买些东西。”郑湘以为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郑荀走到前面去,回过头来指着他背上的药篓:“阿姐你瞧,我也采了整整一篓,不如明早我陪你一起去,我可舍不得让阿姐辛苦。”
郑湘笑道:“我看你怕不是借着送药的由头想去镇上。你说的好东西呢?拿出来让我瞧瞧是什么?”
“我可没骗你,这灵芝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咱们把它留着给娘用吧,省得拿出去招人眼红。”郑荀将药篓放在地上,小心将表面的药草扒开,露出了里面的灵芝。
“阿荀,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往里去了?”郑湘来不及细看便把灵芝盖起来了。
外面这片地方她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大多是些寻常草药,偶尔能见到些稀奇的,那也不是这么大的灵芝,要说没往深山里走,她一个字都不信。
见她神情严肃,郑荀叹气道:“阿姐,我是追着野兔去的,本想着抓住它回去吃,结果让它跑了,然后误打误撞就看见了这棵灵芝,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乱走了。”
郑湘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终于缓了语气。
“记得你说的话,这次就算了,要是再有下次……”
郑荀连忙点头:“绝不会有下次了。阿姐,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一回去,郑荀就偷偷摸摸把压在箱底的《志怪杂谈》翻了出来。
他坐在桌前翻了几页,心中又冒出许多想法来,可周围没人能听他细讲,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的人不信世间有妖,他一直觉得不可妄言。也不全是因为《志怪杂谈》,他只是觉得万物相生相克,又环环相扣,说不定人是其中一环,妖也如此。
他听人说澧国国师可沟通神灵,呼风唤雨,还会炼制长生不老之药,虽然不知真假,但如果是真的,那也肯定有不同于国师的存在——比如神灵、妖魔、鬼怪之类的。
尽管他从来没见过,总是“听说”、“传说”,毕竟传言中遥山的山魑就是这么来的。那也总需要有克制、有压制,才会得到平衡。
想到这里,他又漫不经心地靠回去。
所以——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妖?并且安安稳稳地回来了?
那他在这里坐了半天,到底在纠结什么?
郑荀挠了挠头。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一趟徐桓。毕竟现在徐桓是他心中看起来光辉伟岸的人之一。
徐桓说不定对此也有所涉猎,也算是桃源谷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
相反,若是去问他爹,他爹定会觉得是他胡言乱语,得了什么癔症。
徐桓住在书塾后院,后院有一扇小门,门外一片竹林,环境清幽,倒是恰能配上徐桓那一身淡雅如竹的气质。
其余时间去找他,必须得经过这片竹林,才能到后院小门,书塾正门除上课之外是不开的。
郑荀走在竹林小道中就听见了曲声,清亮的曲声中仿佛又带着一丝呜咽之感,在耳边徘徊许久,又袅袅散去。
院边栅栏并不高,在外面就能瞧见院中的景色。
院中有一棵杏花树,树上的花苞已经开始吐露芬芳,徐桓正坐在杏花树下的石桌前吹埙,看起来悠然自在,但他却轻皱着眉头,连曲子也染上了一缕愁丝。
郑荀不是第一次见他吹埙,但往日曲中却是听不出愁绪的。
正在想着,耳边曲声却停了。抬眸一看,徐桓不知何时看见了他,正示意让他进去。
郑荀推门而入,拱手道:“叨扰夫子雅兴,学生有惑不解。”
徐桓沏了一杯茶递过去,许是因为郑荀来,他面上带了平日温和的笑容。
“想我当初游学在外多年,也未见过如你这般知上进的学生。就算是在桃源谷,一下了学,这些学生就恨不得远离了书塾,偏偏你到是个例外。”
“夫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以每次遇到想不通的事总是第一个想起您来。”郑荀夸起人来顺畅无比,“方才我听夫子曲中带愁,是有什么烦恼吗?”
徐桓看他一眼,高深莫测道:“天下将乱,如何不愁?”
郑荀不知此话何意,又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在说笑,思衬道:“夫子何出此言?”
徐桓哂笑一声。
“明帝宠信国师,猜忌赤胆之臣,又轻于朝政,只知追求长生,邻国早已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国运如何不衰?”
郑荀垂眸,敛去了几分说笑的心思。
徐桓此人,果然不简单。
桃源谷消息闭塞,如果里面的人不出去,是不可能与外界交换信息的,更何况明州与京州还隔了这么远,那些朝堂事又如何传到这里来?
这四年来徐桓深居简出,更未见他出过桃源谷,就连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托人买来的,且不说银钱从何而来,就说这些消息,他又是从何得知?
徐桓仿佛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但他依旧是平时的温和样子,只问道:“你方才说有惑,说来听听?”
郑荀抛去刚才的想法,问:“夫子可信世有妖灵?”
“万物皆有灵。”徐桓又笑,“若遇之,也不必忧心,左不过两个结果。”
郑荀:“……”
那的确是,要么生,要么死。
徐桓喝一口茶,没了方才的愁绪,倒多了几分闲情逸致。
“你遇到了?”
“或许。”
“那你如何看待?”
徐桓似乎很喜欢考校他,这种情况他已经不会意外了。
于是郑荀斟酌开口,神色认真极了。
“学生认为,众人之间有规则,朝堂之中有规则,万物之间亦如此,那天地之间也同样,如此,万物皆需守序方能生存。天地万物,人神妖魔,互不相问,互不干扰。”
徐桓面上露出些惊讶的神色。
他自问游历多年,奇闻异事听得不少,也算见多识广,与他交谈过的人不在少数,但从未有人说出过类似的话。
若是郑荀能知道徐桓所想,必定要笑出声来。那《志怪杂谈》洋洋洒洒扯上几大长篇,最后不就是说了这么个意思吗?
谁看谁知道!
“你心中既已有答案,何必又来问我。”
“我只是求个心安。”
徐桓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瞬便笑道:“后生可畏。”
“只是胡言乱语,夫子莫怪。”
谁不喜欢听人夸呢?反正郑荀是喜欢的,他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露,有几分故作深沉。
徐桓又问:“你可有想过离开这桃源谷?”
郑荀摇头:“不曾想过,我只想家人安康就够了。”
“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京州菱歌泛夜之景,南州烟柳画桥之处,良辰美景,若是辜负,会遗憾终生。”
“世上的东西太多了,即便穷极一生,也难完美,不如万事随心来得自在。再说,难道这天下之景夫子全都装进了眼里?”
“惭愧,除去澧国,我也只游过北国与云镜洲罢了,西酃倒是未曾去过。原本此生志向就是游历四方,却未曾想到遇上些事情。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去看一次。”他语气里尽是遗憾和怀念。
“定会有的。说不准哪天我在桃源谷待烦了,也会跑出去看一看。”郑荀从未在徐桓脸上看到过这样失落的表情,倒是让他有些惊奇。
徐桓似乎不想说了,面上露出疲乏之色,朝他摆摆手。
“便愿你得偿所愿。你回去吧。”
郑荀走入竹林中,又听见低沉的曲声,只是曲声中又多了几分苍凉之感,萦绕心间,让听的人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