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里镇
翌日。
天气阴沉,并不如昨日阳光明媚。
此时天上飘着几片乌云,又微微吹着凉风,风中夹杂着一股湿润的感觉,看起来要下雨。
郑荀很庆幸有先见之明备好了伞,否则要是真在路上下起雨来,那场面一定十分狼狈。
一大早赶到镇上,竟然还未到开集的时辰。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几个摊子在摆东西,有些店甚至连招牌都还没立起来。
郑荀四处张望,颇有些感慨。
一日之计在于晨,按道理来说摊主都会抢着好时辰提前摆好摊子,但镇上的人似乎都不急,总是给他一种慢悠悠的感觉。
正巧路过张贴告示的地方,上面只贴了一张纸,简明扼要地写了几句话,盖着官府的印章。
他粗略地瞟了一眼,只看到偌大的“招兵”二字。
招兵?
郑荀突然想到徐桓说的话:天下将乱。随即心中一紧,莫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国势不利,外敌当前,这是要招兵买马,壮大兵力?
看来百姓的太平日子又过不久了。
郑荀没了活跃的心思。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药材铺。
药材铺不大,主要是经营药材,因此才只有他爹一个大夫,不像其他正经医馆有好几个大夫坐诊。
费用也实在,有些百姓看不起太贵的,都会跑到药材铺来抓药看病,生意还算可以。
药材铺是个年近古稀的白胡子老头开的,叫钱昌,整日乐呵呵的,精神很不错,对郑荀很是喜欢,每次他一来,就逮着他吹嘘年轻时候的事,弄得郑荀现在连老爷子的门牙是怎么磕掉的都一清二楚。
说来钱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听说他年轻时靠打猎维生,还专门带着手下一伙子兄弟去深山猎那些奇特的巨兽,令人闻风丧胆。
他也因此在七里镇上混得风生水起,整个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金盆洗手,娶了一妻,成亲时大摆筵席,倒让他人艳羡不已。再后来他几年无子,闲言碎语就这么出来了。
有人背地里取笑他杀生太多造了孽,老天爷罚他后继无人。
他置若罔闻,又开起了这个药材铺,没想到经营得妥妥当当。
他的药材铺有个规矩,穷人家看病只收五成。
镇上看不起病贫苦人家对他很是感激,称他为大善人。
没过多久他喜得千金,这下那些拈酸的人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家中四个女儿,始终没有一子。于是又有人开始说他注定命里无子,年轻时杀孽太多,遭报应,再弥补也没用,老钱家要断香火了。
他也没生气,这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他的孩子吗?瞧瞧那个老李,儿子是多,可现在还不是处处看脸色讨生活,活得低声下气,比不上他一丝的惬意舒适。
钱昌不跟人争吵,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也堵不住,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他就守着药材铺,眼看着三个女儿都陆续远嫁。最后媳妇也去世了,就剩下一个小女儿,当个眼珠子护着,本想着要招个上门女婿好接管药材铺,他也好安享晚年,结果小女儿被人拐着私奔了,再也没回来。
老头子思女心切,又急又气,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守着这药材铺,每天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药材铺里,手里时常握着一块已经失去光泽的长命锁。
这长命锁是当年他亲手给小女儿做的,特意做成独特的柳叶形,正应了小女儿名字里的“柳”字,上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和姓名,虽然样式简陋,却独一无二,但因为小女儿嫌弃太丑,不喜欢戴,便扔给他保管。
老头子给郑荀吹嘘的是他年轻时候的英勇事迹,而郑荀在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了老头子凄惨的后半生。
老头子也知道那些人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他的,但他不在乎,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早就看开了,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岂不美哉?
唯一的心病,便是小女儿了,他想在辞世之前,再见她一面,看看她这些年吃没吃苦,过得好不好。
或许是老头子缺乏人倾诉,而郑荀他爹又是个严肃的人,收了个小徒弟也是无趣的,因此老头子每次特别盼着郑荀和郑湘来,热情得连郑荀都头疼,很是无奈。
郑荀是真心实意的尊敬他,若不是老爷子当时留下了他爹,那他们家现在指不定什么样呢。
他爹常说,雪中送炭的恩情是要记一辈子的。因此就算其他医馆看中了他爹的医术,想开高价请他过去,他爹都拒绝了,在这药材铺一待就是十二年。
郑湘已经进去了,随后就听见中气十足的热切声音。
“阿湘来了,快来先坐着歇会儿。阿荀这小子来了没?老头子我太想他了!”
“钱爷爷,我在这儿呢。”
果然,老头子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笑呵呵地把他拽了进去,动作敏捷,一点都不像是古稀之年。
郑荀进屋就瞧见他爹和小徒弟正在检查药柜,时不时清理些出来,再添些新的进去。老头子乐呵呵地跑到后院去找点心了,前屋里就剩下他们四人。
小徒弟叫陆嘉,比郑湘还年长一岁,已经跟着郑乞言学了六年。
其实不只是郑荀觉得奇怪,就连老头子当初见郑乞言宁愿找其他学徒也不愿让郑荀来学而想不通。
老头子觉得郑荀是郑乞言的孩子,他又很得眼缘,正好两全齐美的事却让郑乞言拒绝了。
郑荀倒是无所谓,不让明着学,那就暗着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技多不压身,是这么个理。但奈何他现在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怕是没这个技术了。
郑乞言照例问抓了几包药让郑湘带回去,转头吩咐陆嘉把药钱记在账本上,又把月钱给了郑湘,让他们去买东西。
老头子拿点心过来,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给家里人取点药还记账干什么?我老头子又不缺这点东西。”
郑乞言道:“账是要算的,规矩不可废,更何况这么多年你的人情就欠了不少,再欠下去像什么话。”
这人真是,比他还古板。老头子不想理会,转头招呼二人吃点心。
郑湘从药篓里掏出裹好的灵芝递给郑乞言,旁边的老头子一瞧便惊讶了,问道:“这是你们采的?”
郑荀只说是碰巧发现的。
老头子笑呵呵地拍了拍郑荀的肩膀,这小子运气倒是好,他年轻的时候去了那么多地方,也没见一个品相这么好的灵芝。
“拿到我这破药材铺来可惜了,咱们也用不上这么精细的药材,还是拿回去给你娘留着。”
“我倒是想,可我娘不肯要,她说用不上。”
“既然拿来了,便放在这里,晒干磨成粉,总有人用得到。”郑乞言把灵芝递给陆嘉,示意他收好。
老头子觉得跟郑乞言说话太气人了,索性随他去。
郑湘将剩下的药材递给了陆嘉,准备同陆嘉一起去后院清理晾晒的药材。
陆嘉红着脸,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不、不用了,你快歇着吧,我去就好了。”
郑湘不等他推辞,拿着药草去了后院,陆嘉傻兮兮地跟在后面。
郑荀吃东西差点噎到,赶紧喝水缓了缓。
陆嘉怎么这样一副扭捏的姿态?而且他明明记得陆嘉平时说话不口吃。
老头子悄悄凑过来,对他挤眉弄眼。
“陆嘉这小子,平日里看病人的时候沉默寡言的,每次一见你姐姐就成了这傻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哎呀哎呀,年轻人真是好。”
郑荀小声说:“钱爷爷,你可千万别在我阿姐面前乱说话。”
老头子不乐意了,一瞪眼说:“嘿你这臭小子,我这哪是乱说话?陆嘉家世清白,又是独子,家中只有一母,为人孝顺可靠又勤恳,一不进赌馆,二不进青楼,人长得周正,年龄也适合。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不可能的?”
“你连这都知道?把陆嘉的家底都打听出来了?”
“那是自然。”老头子一脸骄傲。
郑荀问:“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这怎么说?”这次老头子惊讶了。
郑荀连忙塞了一大口点心,嘴里含糊不清。
“我不清楚,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笑话,要是让阿姐发现他俩在背后讨论她的事,那还能有他好果子吃?
待郑湘和陆嘉收拾完草药之后,药材铺里已经开始有人来看病了。街上的叫卖声也逐渐热闹起来。
郑湘跟郑荀正准备去集市上买些东西,出门之际,郑乞言叫住了郑荀,叮嘱他这段时间不要再到镇上来。
郑荀见他爹语气沉重,便问:“爹,最近是不是有招兵之事?”
郑乞言叹道:“你不要管,照爹的话做。郑荀,爹不在家里,就靠你好好照顾你娘和你姐姐。”
“我知道了。爹,你保重身体,得空了就回来吧。”
郑乞言朝他们摆摆手,又转身进药材铺给人看病去了。
陆嘉见他们要走,放下手里的活出来送他们。
郑湘看他跟着出来,笑道:“你不用送了,快去忙吧。”
“是啊陆嘉兄。”郑荀笑嘻嘻凑上前去悄悄说,“以后还有机会呢,你可得加把劲陆嘉兄。”
郑湘见两人鬼鬼祟祟,问道:“你们嘀咕什么呢?”
陆嘉又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你们路上小心,我先进去帮师傅了。”
说罢,转身向屋里跑去,跑得急了,过门槛时还磕了一下,差点摔一跤,又赶忙站直落荒而逃。
陆嘉兄可真逗,怎么傻乎乎的。郑荀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出了药材铺,郑荀的好心情也消失了,心事重重地跟在郑湘身后,怀里抱着一堆买来的东西。
好在出了七里镇再抄个近路就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到桃源谷。
不过这条路不太好走,岔路多,又弯弯绕绕的,一般除了桃源谷的人会走这条路以外,其他人都找不到。
小路从山林间穿过,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被人踏成一条路,虽然崎岖,但沿途景色却很美。
这个时节正是万物萌芽抽新之际,两旁长着灌木丛,还有不知名的树开着粉白色花朵,使得山林里的空气带了一丝清香。
直到快到桃源谷时,那条路上才会长着成片的杏树林。从小路向下看过去,杏花林粉白一片,少数落在山丘上的杏花开起来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郑湘的视线落在杏花林里,看着都觉得心情舒畅。
“再过几日便是祭祀,阿荀,今年你要不要去看看?”
“祭祀有什么好看的,每年都一样。”郑荀不感兴趣,“我还是去做个‘采花贼’,潇洒又自在。”
郑湘感觉自己眼皮跳了跳。
“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这嘴就是欠打。”
“好好好,我懂我懂。阿姐,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往往实话是不怎么好听的。”
郑湘:“……”
就不该跟他扯这些没用的,非得把人气死不可。
一滴水落在脸上,郑荀抬头一看,乌云已经开始蔓延开了,天色愈发阴沉。如果再不快点走,等会儿落了雨,这小路就不好走了。
两人赶紧加快了脚步。
上坡路难走,下坡路倒是很快。下了这面坡,就能从杏花林外面绕过去,离家也近了不少。
郑荀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抬头看看天。路过杏花林时,好像看见了一抹绯色身影。
郑荀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一看,那绯色身影竟然还有些眼熟。只不过被杏花树遮挡住,影影绰绰,看得不是很清楚。
乘月,他在那里干什么?
郑荀本想过去看看,但自己还抱着一堆东西,而且快要下雨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乘月坐在杏花树下,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在他的衣角落下了几片花瓣。
他手里轻抚着一只略带绛色的埙,抬眼看向郑荀逐渐消失的身影,眸光渐沉,倒没了平日的冷淡。
脑海里又响起那天老桑说的话。
“这个小子,气运倒是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