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山巅
寒冬腊月时，风雪交加，山巅上的那一枝红梅被风雪卷落，扎进茫茫无垠的雪地里，冲开一段鲜红的血路。
华璟的视线越过风雨，落在那张还惊慌的脸上。
“兰霜”
下一秒，伏在地上的秦羿突然弹起，左手抄起地上的刀直冲隋恒面门，鲜血飞溅的瞬间，他的人已经站到了华璟身后。
“收手吧，太子殿下。”他阴冷的声音一如魔鬼的低语，手中的长刀如蛇，悄无声息爬上华璟的脖颈。
在朦胧烟雨中，华璟的眼神依旧望向不远处的高楼。那个人，令他魂牵梦萦，令他两世折磨的那个人，终究是从他的身侧走向了他的对面。她用她美丽的一双手，铸就了一把杀人的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是兰霜吗？他有些恍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兰霜？是在西山别院？在秋猎场上？在西梁王宫还是定州街头？亦或是，那一年的扶风殿？
啊，想起来了。是在那一树山茶花凋落的春日里，他用一杯鸩酒亲手送走了那个兰霜。她走了，不带一丝眷恋地走了，带走了他所有的情，所有的爱。
所以他这一世忙着寻找，忙着追逐，忙着挽回些什么，如此狼狈仓惶，却不曾想，眼前人并非心上人。
“还给我”他低声道。
喧嚣声中，兰霜看到了他的唇形，读出了他说的那三个字，可她还来不及想，宁安宫四周的火就已经遮蔽了她的视线。
这才是华璟的后手。
她早早就闻到了火油的味道，可她没有想过华璟会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她猛然回神，“快救人。”
等她跑下栖云阁的时候，援军已抵达宁安宫前，带头的那个人她认识，云衣。
匆匆一眼，云衣便提刀混战在其中，这火势凶猛，哪怕天下大雨也无法浇熄，这一看便是华璟筹谋已久的结果。
宁安宫的后门早被封堵，双方又在正门混战，兰霜根本不知道宁安宫内会是什么情况。她在栖云阁上看到了满身是伤的秦羿，他还活着，所以她不顾危险一路朝着大门跑去。
在那灼眼的火光中间，她看到华璟反手夺过了秦羿手中的刀，右手重伤的他不敌华璟的突然袭击，又用肩膀生生挡下了华璟一刀。
在那锋刃刺进秦羿皮肤的瞬间，兰霜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早已不知危险为何物，心底只有一个声音高声呐喊着：“去救他，去救他。”
她将齐心的呼喊抛在身后，灵巧躲过禁军的拼杀一路冲进了火海里。秦羿被华璟逼得节节败退，他身上的伤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气血，大雨无边无际，他却依稀在那尸山血海中间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向他奔来。
他低声念出了那个名字，“霜儿”
华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无比狂妄，他朝秦羿喊着：“她早就不是兰霜了，她早就不是兰霜了！”
他手中的刀抵在秦羿腰部，秦羿被这力量冲击“砰”一声撞在身后的门柱上。
他喜欢如此血淋淋的场面，他喜欢看秦羿无力还击任人摆布的样子，秦羿想逞英雄，那便成全他，让他做一个活在别人回忆里的英雄。
他狂跳的一颗心不断提醒着他，伤害兰霜最爱的人，远比伤害兰霜本人更为痛快。所以他手中的动作不停，一下又一下，那银白的锋刃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直到一抹寒刺入自己的胸口，他手中的刀滑落，狂跳的一颗心逐渐平静，他才回神。
缓缓转身，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就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兰霜。”
眼前人粉白的唇一开一合，“你不配叫我兰霜。”
他紧紧抓住了兰霜的手腕，眸中闪过狠厉之色，“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
“为何？”兰霜喘着粗气，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这是你应得的。”
华璟捏着她的手腕，像是要将这腕骨生生捏碎，可兰霜胸中翻腾的热血让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那双明眸承接着华璟眼神里所有的情绪。
“华璟。”她平静地喊着他的名字，“你生来站在山巅，便不知众生皆苦。你以为东宫太子是你应得的身份，受万人叩拜是你应得的尊荣，主宰生杀也是你应得的权力。哪怕是现在，你也坚信你会是真龙之主，注定要走上那个高位，对吗？”
“难道不是吗？！”华璟朝她逼近一步，却因骤然的失血身形一晃。
兰霜望着他深潭似的一双眼，笑道：“你知道吗？在我眼中的你，是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也曾是心存正义，真诚善良。”
“我还记得在东宫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是在十岁那年的中秋宴上出口成章，艳惊四座，陛下才对你另眼相看。后来你十六岁随军戍边，回京时，军民在城外列队迎你，皆赞你有勇有谋，护佑百姓有功。二十岁的你上朝参政，上能为君排忧解难，下能为民谋福谋利。这样的你，多么耀眼，这样的你，才是我兰霜心中最能担得起太子二字的人！”
“你本应心怀天下，正直仁善，顺理成章做一个天下人都称赞的君主。可你的这双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闪烁着明亮的光，你的眼底藏着怨恨，这份怨恨让你一心着眼于权势，以为走上那个位置便不再有人掣肘，以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便能寻求内心平静安稳。”
“可你是否想过，你脚下所站的土地是因为有万千百姓的存在才叫大魏，你所拥有的权力是因为万千百姓的选择才叫皇权，而你太子的身份是因为在你体内跳动了许多年的那颗赤诚之心，才让陛下，让百姓无条件信任你，愿意把未来交给你。”
“你说我早就不是以前的兰霜了，那你呢？以前的华璟又在哪里？”
她的脸颊上划过一道滚烫的热意，她竟不知，这辈子还会为华璟而落泪。
他的手颤抖着摸上那一滴眼泪，这份滚烫像是灼伤了他的手，他忽地放开，然后喊着：“霜儿，霜儿”
“殿下。”
他的视线转向天边，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在喊他：“殿下。”
他放开了身前的兰霜，像是在匆忙寻找着什么，几番彷徨，他终于站定。
在那热烈的火光中间，他好像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正朝他走来。她光着脚，手上提着一篮子粉白的莲花，望向他时，唇边带笑，她那么狼狈，却还是捡着篮子里一朵莲花问他：“殿下，好看吗？”
他跌跌撞撞朝雨中走去，他回应着：“好看，好看，霜儿，霜儿别走。”
他又听见那姑娘说：“好看，那霜儿便送与殿下。”他看见那姑娘朝他招手，还说：“殿下你来呀，来霜儿的身边，霜儿带你去看西山顶上的莲花。那莲花呀，娇艳美丽，殿下你呀，一定会喜欢会喜欢霜儿。”
他被大雨中的尸体绊住了双脚，他倒在了台阶之下，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着全身。他身上的血一点点汇入这无边血海，哪怕已是奄奄一息，他仍不放弃朝那热烈之处而去。
他又听见那姑娘说：“殿下，霜儿会慢点走，霜儿会等着你，殿下您要抓紧追上霜儿。”
风雨带走了他最后一丝热血，在那热意抽离之前，他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说：“霜儿，等我。”
一场大雨终结，上京城的一花一木却未曾凋落。春风起，万物生，若是华璟路过，他会看到东宫的那一院子山茶花已经缀满枝头，热烈红火，像曾经为了他竭力燃烧自我的那个姑娘。
太后崩逝，东宫陷落，中宫失德被废，皇帝死里逃生。不过这命是救回来了，身体也垮了，处理完太后的后事，皇帝便带着宸妃长居行宫养病，朝中的事务一并交给了华瑞。
一晃眼，三月初了。再过两日就是花朝节，秦羿却还没有醒来。
这一个月里，兰霜夜夜辗转难眠，他的伤势过重，几番游走在鬼门关前，好不容易救回来了却一直昏迷不醒。
今日天气晴好，兰霜像往常一样将他房间的窗户一一推开，他这院子窄小，也不知道是他故意在侯府选了这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这院中景致清雅，又最是幽静，倒是十分适合他养伤。
齐心熬好了药送来，身后跟着华瑞。看到兰霜枯坐在窗前，他竟有些失神，他好像还未看见过兰霜这般黯然神伤的模样。
兰霜从窗户里看到了他，脸上便立刻有了笑容。
“三皇子怎么得空前来？”
华瑞走进去在她原本的位置上坐下，温和笑道：“是云衣回信了，昊苍王子在信上托我问你好，这一下了朝，便匆匆赶来了。”
兰霜跟着一笑：“他倒是有心。”
华瑞顺着她的话说道：“这话不假，若不是秦羿早早和昊苍王子商定了这秘密计划，叛军的事，怕是很难平息。”
当时华璟以上京城一百八十六个坊的百姓做盾挡，让华瑞的援军根本进不了城，多亏了云衣从江南回来后，马不停蹄奔向秦曜的驻地。
谋反的谣言一出来，秦曜就派了手下最忠心的队伍跟随云衣秘密藏身于城中，这才避免了双方大规模的激战。
华瑞看着兰霜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问道：“再过两日便是花朝节，公主可否赏脸进宫赴宴？”
兰霜看了眼床上的人，婉拒道：“怕是不好走开。”
华瑞眉间轻蹙，劝道：“公主总不能因为秦羿放弃自己的生活吧？若是他一直醒不来呢？”
兰霜微微一愣神，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她一直相信，秦羿的身子是铁打的，他一定会好起来。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多少太医名医轮番诊治，却丝毫不见清醒的迹象，华瑞这话一说，她竟然有些动摇，真的会醒不来吗？
她保持着沉默，华瑞又问齐心：“公主的身子如何？”
齐心回答：“除了忧思过重，其他倒是没有大碍。”
华瑞听完又转向兰霜说道：“你听听，忧思过重，公主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腹中孩子考虑考虑。”
兰霜不禁叹了口气，“考虑什么呢？总不能给孩子再找个爹吧？”
华瑞没忍住笑，“我听着这个主意不错。孩子还未出生，也未见过自己的亲爹，只要公主愿意，这天下怕是不少人都上赶着给孩子当爹。”
兰霜被他逗笑，华瑞趁势又说道：“这花朝节就是个好机会，上京城多少青年才俊齐聚，公主若是看上了谁，尽管告诉我。”
兰霜又是掩嘴一笑，竟也开口打趣道：“那倒不用三皇子操心了，实在不行，从身边选一个得用的，总不会让孩子少了份父爱。”
话音刚落，内室便传来秦羿还嘶哑的声音：“谁？谁敢给我孩子当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