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了结
雨水早将兰霜身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血色，齐心见她这般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有开口，他知道自己阻拦不了，那便只能陪着。
两人并肩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吵闹的大雨掩盖了远处激烈的打斗声，她专门挑僻静的小道走，一路上除了几个惊慌的小宫女便再没有看到其他人。
上辈子她移居扶风殿以后才从青竹口中得知，这皇宫里竟然还有专门为各宫侍婢修建的宫道。毕竟能跟在贵人身边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宫女，而那些专做脏活累活的只能从各宫背后的小道经过。
这条小道连通各大宫殿的后院，只有两人宽，从长定门到宁安宫需要穿越大半个皇宫，才走出一小段，兰霜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她紧咬着牙强撑，不想让疲累将自己打败。
大雨一点点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四肢冰冷到逐渐麻木时，她的腰上绕过来一只手臂，齐心目视前方，只说：“让我托着你。”
兰霜缓了口气，濒临告竭的体能也在缓慢恢复。大雨声中，她听见齐心说：“硬拼，我们不是对手，公主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兰霜没说话，因为她完全没有应对之法。她只能逼自己去想，如果她是华璟，她该怎么策划这次宫变？
华璟惯会做两手准备，无论事态如何演变，他都不会让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所以这次宫变他极有可能根本没露面。
如果他不在正面与秦羿拼杀，他会在哪里？
她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冰冷的雨点啪啪打到她脸上，她视线模糊不清，不自觉抬手擦了擦眼睛。
再看向前方时，她发现远处的景象变得朦胧，楼阁都能只能瞧个大概。所以在今日视线受阻的情况下，华璟要想掌控全局，必定是在高处。而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是位于东南角上的塔楼。
那这宁安宫周围？
栖云阁？
她突然想起来，太后生前极爱上京城的雪，每每到了冬日都会登高看雪。后来因为年纪大了不方便外出，皇帝便在离宁安宫不远的湖边建了一座高楼，名为栖云阁。
栖云阁上下共三层，是皇宫里除了塔楼外最高的建筑。考虑到赏雪的缘故，这栖云阁四面开阔，视野极佳，华璟在那里便能指挥全局。
正出神，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甚至能感觉到这巨响带来的地面震动，她赶紧偏头朝齐心说：“快一点。”
随着打斗声越来越大，他们二人也愈发接近宁安宫。拐过一个转角时，两人同时听见了一个慌乱的脚步声，齐心拉着她快速一闪，两人隐在另一旁的门框位置巧妙避过了匆匆而过的太监。
齐心有些担心，便冲她说：“公主在此等候片刻，我先去前面看看，若是安全，我再回来接你。”
兰霜点头默许，不过片刻齐心又折返。他上前说：“那太监将前面的路堵死了，极有可能是防止宁安宫的人出逃。”
是华璟会用到的手段，她不意外。她朝齐心吩咐：“我们不去宁安宫，你将身后的门撞开，我们从花园绕到栖云阁去。”
齐心对她的决定不作质疑，立刻照办。两人钻进了身后的宫殿，从景逸宫到含章殿，从含章殿到碧霄阁，再从碧霄阁经过御花园，两人匆忙的脚步再加上这身装扮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接近了栖云阁兰霜才嘱咐齐心小心一些。
两人躲在一处假山后头，她抬头望着高处的栖云阁，果然在那花窗后头看到了一个明显的白色身影。
是华璟。
而在那高台之上还有好几个弓箭手，他们的箭矢所对的方向正是宁安宫。
她偏头看着齐心，“看到那楼阁上的人了吗？”
齐心应声点头，兰霜深深吸了口气，解下了身后的弓箭冲他说道：“一会儿你到我的对面去，看我手势朝那楼阁上射箭，你帮我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我会看准时机动手。”
她心里很清楚，只要华璟一死，危机立刻解除，可哪有那么容易？他们都很清楚，若是失败，全盘皆输，到那时可能不仅仅是以性命为代价。
齐心怔怔望着她，脚下的步伐不曾挪动分毫。这一路上，他很私心地想过，如果他现在将她带走，她不会有力气反抗。
而他们两人可以顺利从这场宫变中活下来，只要趁乱离开上京城，这场宫变最后的赢家是谁根本不重要。
他很想这么做，做一个恶人，用最卑劣的手段赢得陪伴她一生的机会，哪怕她的一生都将念着旁人，只要他能日夜守望，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可他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他永远记得他走出刑察司大门的那一天，在漫天飞舞的柳絮中间，独独她一身红衣惹眼。她身下的白马打着响鼻，她手中的金鞭散射着柔和的金光，可比那金光更耀眼的，是她的笑容。
他会永远记得那一句话，“带你回家”，所以他不会忘记自己所爱的她是什么模样，倘若她一生忧愁，他不会原谅自己。
因此他坚定地说：“好。”
他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所有由她主宰。
在那激烈的打斗声中，她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乱臣秦羿，蓄意谋反，千军取其首级者，赏金千两！”
拼杀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她推了推齐心，“快。”
密集的雨幕中，齐心顺着低矮的树丛绕到了兰霜所说的位置。栖云阁下的映月湖被雨点砸出无数坑洞，一如她惶恐不安的心，她趴在假山后头，仔细观察着楼台上的情况。
因为有弓箭手的存在，她很难确定华璟的位置，况且此处距离楼阁太远，她想要从现在的位置射杀华璟，实属天方夜谭。
她小心露头观察着前方的情况，除了花丛，再无遮挡之物，而她一身银甲，太过显眼。她没有多想，躲在假山后面脱掉了身上的盔甲，她将匕首别在腰后，抱着弓箭小心钻进了花丛。
这春寒让她四肢冰冷，可她依旧能感受到内心的那团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火烧掉她的懦弱，烧掉她对华璟的恐惧，烧掉这两世的恩怨。
她很清楚，是时候了结了。
她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一双手，正要抬头时，发现栖云阁那个白色的身影正在向下移动，她赶紧缩回花丛中，尽力隐去自己的身影。
她听着华璟的脚步声下意识摒住了呼吸，她还是在害怕，她甚至看到自己的一双手在雨中颤抖，她没办法对华璟下手。
机会稍纵即逝，她只能退回去再想办法。她看到了华璟往宁安宫的方向走去，是他得逞了吗？她不敢多想。
她屏息凝神，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在华璟离开以后，宁安宫中的打斗声果然低了很多。如果华璟的人得手，那此刻便是所有人最为松懈的时刻！
华璟方才带走了不少人，此刻的栖云阁只有楼上三位弓箭手和楼下两名守卫。看清了人数，她毫不犹豫朝齐心打了手势，而后立刻张弓对准了楼上的弓箭手。
“咻”一声，一支羽箭直直插在了栖云阁的花窗上。楼上三位弓箭手同时被这羽箭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将头转向齐心的方向。
而当他们因为转头而露出脆弱的脖颈时，便是身后的猎手出击之时。三尺羽箭乘着风，以碎骨之势贯穿两人脖颈，竟是一箭双雕！另一人还来不及反应，兰霜张弓又是致命一击。
不过瞬息之间，这楼台上的三人均已毙命，而在楼下驻守的两人也被齐心快速解决。两人相互交换了眼神，迅速起身朝栖云阁接近。
待她爬上高台之时，双方的激战已停止，青黑的地面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禁军的尸体垒了一摞又一摞。而倒在那台阶上的那个人，她无比熟悉。
齐心看到她的身形猛地一晃，赶忙伸手将她扶住。她紧紧抓着齐心的手臂问：“是他吗？”
齐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知道，再不抓紧他们一定会被太子的人发现，所以他催促道：“公主，时间不等人。”
兰霜没有应声，只是长长喘着气，他知道她内心无法平静，但他不得不说：“也许，将军的命正是掌握在公主的手上。”
她偏头看着齐心，愣怔片刻，喃喃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
她低着头去寻地上士兵的弓箭，再抬起手臂时，浑身都在颤抖。她的武器可以平静对着任何人，唯独华璟，她下不了手。
这么多年，她以为只要自己能平静对上华璟的双眼，她就一定可以战胜自己内心对他的恐惧。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份恐惧早已在她心上扎了根，这么些年的风雨滋养，它早已长成参天大树，风平浪静时不动声色，待到狂风骤雨之时誓要摧毁她所有的意志。
就在这瞬间，她感觉周围的一切声音开始抽离，她只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她的呼吸声重，每一次喘息心上都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木然抬眼，齐心的双唇一开一合，他好像在说话，但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霜儿。”
“你说好，不丢下我的。”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期望，是支撑着我在黑暗中行走的力量。”
“若我可以选择，我真希望我能生在西梁。”
“公主殿下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无论霜儿是什么样，都是秦羿心中最好的霜儿。”
“我答应你，每年盛夏，我们都去看天清河的月光。”
她听到了，是秦羿的声音。
她的视线终于开始聚焦，齐心焦急的声音也钻入她的耳朵。他在喊：“公主。”
她总算找回了仓皇出逃的理智，再一次调整呼吸，重新拉动弓弦对准了宁安宫中那个白色的身影。
华璟的身子一半隐在了房檐之下，一身华服的皇帝就倒在他的脚边。她看到了他所有的动作，却听不见他究竟在说什么，但她心里清楚，说什么都将不再重要。
这两世的恩怨会由她亲手解决。
乌沉沉的天空中大雨依旧，西南方向却遥遥升起一股狼烟，这狼烟起得太过突兀，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包括华璟。
她听到有人在喊：“有援军。”
随后，她眼中的猎物也从房檐下缓缓走出。她没有犹豫，甚至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呼吸，她的双手依旧颤抖，可弦上的那支箭早已凌空而出。
她知道，华璟在大雨中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