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双日
元德二十三年正月初一,东州一农户晨起之时,观渭河之上,有两日并出;东者焰焰将息,西者明光正盛;农户大惊,遂奔走相告。
昨夜钦天监张柏郁夜观天象,见紫微星衰,太白星盛,日夜奇观尽现,是谓二主共存于世,真主可得天下。
元德二十三年正月初一,冬暮,望州水坝一角塌陷,众人得一玉牌,铭文曰:“羿者,当得天下。”
曾有典籍记载:“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一日也。”
传言既出,朝中一片哗然。当天夜里,禁军就亲至望州带走了秦羿,他没有一丝反抗。
在第二日一早兰霜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毛掌柜在路上与她相遇,得知她怀有身孕便自愿留下来照顾她,兰霜念着腹中的孩子便没有拒绝。今日一早她收到信的时候兰霜正好在旁边,看到她脸色突变,兰霜预感不妙便直接将她手中的信拿了过来。
从看完信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齐心端着药进来时,正好看到她怀抱汤婆子望着檐上的冰柱出神。毛掌柜跟在齐心身后,关切道:“公主,天儿冷,老身帮您把窗户关上吧?”
兰霜没有说话,默默起身坐到了桌边。毛掌柜做好了早膳,她一言不发提起筷子就吃,哪怕她根本没有食欲,也要逼着自己吃。
齐心见她不说话便愈发担心她,待她吃完便忍不住开口道:“公主若是心里有话不妨与齐心说一说,若是郁结难消,恐对腹中胎儿不好。”
兰霜的反应很慢,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他,齐心一对上她的眼神,这心里便是猛地一跳。
不过是片刻,那双明眸已是暗淡无光,眼白处血丝尽现,像是多夜未眠,疲惫不堪。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喜过后的大悲,若不快速消解,郁结成了内伤恐有性命之忧。
他十分担心,“公主”
兰霜双唇微动,像是说了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齐心看懂了那个口型,她说的是“牧云”。
她缓缓伸出手,一字一句道:“帮我把脉。”
这一伸手齐心才看见,她的掌心全是血红的指印,就连指甲上也有血丝点点。
“公主,您这是做什么?何苦要伤害自己?”
她神情木然,说:“我没感觉到痛,对不起齐心。”
他心头起了一阵无名火,嘴上也没控制住语气,生硬说道:“您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您腹中的孩子!”
像是唤醒她沉睡的感知,她猛地一咳嗽,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来。齐心和毛掌柜都被吓了一跳,他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切脉,这般咳血之下脉象竟然还能保持平稳,多半是因为这淤血郁结于胸的原因,这一咳出来,反倒是好了。
他松了口气,心疼道:“公主,您可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兰霜抓住毛掌柜的手问:“这是他的计策之一吗?他他真的要谋反吗?”
“嘘——”齐心提醒道:“恐隔墙有耳。”
这贸贸然的发问显然是让毛掌柜有些不知所措,但她明白兰霜的意思,遂解释道:“公主,此事将军并未告知我们。老身是舒王的人不假,如今听从将军命令也是事实,但从未接到过谋反的命令。”
她紧紧抓着毛掌柜的手不放,微凉的指尖甚至开始发抖,“那,那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毛掌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若要说将军都做了什么,他只劝我们放下。”
“放下?”
毛掌柜点头应道:“约莫是在三年多以前,将军从他穆伯伯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我们这些舒王旧部的存在。您之前推测的不差,曾经跟随舒王殿下的人如今大部分都生活在望州城里。在那之后的每一年,将军都会来望州看望我们,每一回来都会给我们送银钱、送粮食、送伤药。”
“既受了将军的恩惠,不少弟兄们便重提当年之事,说要替殿下翻案,这其实也是不少弟兄多少年来的坚持。可将军却劝我们说,舒王已逝,过往的仇恨早该翻篇,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走南闯北也好,结婚生子也罢,不该再为过去的事情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有不少弟兄不理解,觉得将军冷漠无情,连杀父之仇都可以忍耐,所以就有那么一些人跟随了一心复仇的长公主。在长公主死后,将军又来望州劝说,他告诉我们,因为长公主的暴露,如今陛下已经知晓了我们这批人的存在,他会尽全力保住我们的性命,只要听从他的安排。”
“那他究竟说了什么?”兰霜追问道。
毛掌柜有些迟疑,但见兰霜嘴角还带着血,便缓缓道:“将军要我们离开望州,去西梁,无论他出了什么事都不要露面。”
兰霜心上一沉,照毛掌柜的话,他这是打算用自己的命去换大家的一条生路?
“他怎么可以这样!”兰霜一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药碗抖三抖。
齐心见她面色不佳,忙开解道:“公主您没有仔细听毛掌柜的话。”
“什么话?”
齐心重复道:“无论他出了什么事。”
兰霜显然因为情绪而无法理智思考了,齐心解释道:“将军既然说了这句话,那他一定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您从江南别院出来,知道太子一心想要除掉将军,那您有没有想过,若是这一切将军早就预料到了呢?”
兰霜被这话点醒了,又问毛掌柜:“你说的那句话是秦羿的原话吗?”
毛掌柜点头:“是。”
她恍然大悟,“所以被禁军带走是他故意为之?”
齐心肯定道:“不是有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依齐心所见,此事极有可能是太子所为。且不论太子知不知道将军的身世,若他不知,但却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因为忌惮将军多年的功劳和背后的明昭侯。若他知晓,此举定是想把将军和舒王旧部一网打尽,但他手中并没有证据证明将军和舒王旧部有来往,所以只能用这等传言激怒想要为舒王翻案的旧部,一旦有人因此事反抗,将军这谋逆之罪可就是板上钉钉了。”
后知后觉的兰霜终于想通,“所以,束手就擒反而能保住性命,并且太子也轻易动不了他?”
“对。”齐心又道:“将军为大魏戍边多年,从未有过二心,如今兵权旁落,将军就是个闲人。只要舒王旧部无人反抗,光靠这莫须有的传言就想置将军于死地,言官们第一个不答应。”
“可若是华璟找人演戏呢?他手下应该有不少暗卫愿意为他去死。”
“不会的公主。”齐心又分析道:“若是太子找人冒充舒王旧部,且不说这是掉脑袋必死无疑的事情。就算有人愿意,这人少了,陛下不会相信,或者会觉得这些旧部不足一惧难成气候,只要明昭侯愿意出力,保住将军的性命应该问题不大。若是人多了,太子无法掌控事情的发展,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送死,一旦有人后悔,此事根本无需将军费力太子便会自取灭亡,以太子的手段应该不可能找人冒充。”
听完齐心的分析,确认秦羿暂时性命无忧,她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无法确定华璟是否知晓秦羿的身世,但她的直觉很少出错,她觉得华璟什么都记得。因为在她印象中,她并不知道东州两日并出这一奇观,但华璟却加以利用,这已经证明了他记得和她以外的事情。
她始终记得秦羿曾经说过的话,“传言的背后往往藏着编造之人的别有用心,或是哗众取宠,或是危言耸听,或是图谋不轨,总有他的目的。”
知晓了华璟的目的,她便知道了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将计就计,她也会。
她吩咐齐心:“传信给二哥,让他备好礼物和国书,安远公主要亲访上京。”
他又看到了兰霜眸中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不认输,不服输,这才是他记忆中的西梁公主。
半个月后,上京城迎来了这位来自西梁的客人。
上元节刚过,上京城内还留存着几分庆祝的气息。今日下着小雨,路面湿滑,青黑的地砖上散着些许红色纸屑,像是昨夜欢庆后留下的唯一痕迹。
兰霜此行阵仗不小,光是随身护卫就有百余人。所带的礼物也十分丰厚,西域良驹二十匹,珠宝美玉,药材香料更是数不胜数。
华瑞接到她来的消息,早早就带着礼部的人出城来迎。兰霜的马车停在城门口,华瑞便主动迎上前去招呼:“公主,数月未见,近来可好?身上的伤可痊愈了?”
青竹撩开车帘,兰霜那张美艳的脸出现在华瑞的视线,她一身红装,显得气色极佳,红唇轻启,温柔应道:“安远一切都好。”
她作势要下车,华瑞立刻道:“下着雨,路上滑,公主就不必下车了,先随华瑞去鸿胪寺吧。”
兰霜抬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笑着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马车缓缓驶进城内,礼部那帮老匹夫便开始窃窃私语了。
“这安远公主排场可真大,竟然让咱三皇子上赶着迎,临到了还不愿下车受礼,啧啧,不懂礼数。”
“少啧了,这安远公主可是三皇子的救命恩人!出城来迎可是三皇子自己个儿提出来的,你少说两句。”
“要不说这小地方来的就是礼数不周,三皇子主动迎是咱的礼数,这安远公主不下车可就是她不懂。”
身旁的礼部侍郎总算是听不下去了,斥责道:“你懂礼数所以你就在背后议论西梁公主,也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我泱泱大魏竟然还因为下不下车苛责一位异国公主,成何体统?!”
这话说完,身后二人总算是消停了。没多久,马车就驶进了鸿胪寺,秋棠牵着兰霜下了车,华瑞又迎上来道:“公主一路奔波辛苦了。”
兰霜抬眼看他,几个月没见华瑞还是老样子,她笑道:“本想着来凑凑这上元节的热闹,没成想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真是可惜了。”
“公主若是想感受这上元节的热闹,今夜的宫宴应该可以满足公主的愿望。”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华瑞领着兰霜等人一路往里走,边走边闲聊,直到进了下榻的香缘殿,华瑞才一转脸色问她:“公主是为了秦将军来的吗?”
兰霜确认了身后没有尾巴才问道:“他现在情况如何了?”
华瑞面露忧色,严肃道:“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