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信念
两人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齐心,兰霜的本意并不是质疑,只是这些话快要超出她的认知,或者说正在颠覆她的认知,她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我不是很明白。”兰霜直接说道。
齐心也清楚他们的疑惑,便耐心解释道:“当年家父过世以后,家中母亲研究了这巫毒整整三年。一开始她也是奔着解毒而去,两年多的时间,对于解药的研究毫无进展,她甚至得出了世上无解药这个结论。”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接了一个浑身长满红疮的病人,这红疮来得蹊跷,好在用药及时,控制得当,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当时就得了启发,她认为真正导致家父过世的原因并不是毒物本身,而是这来势汹汹的脓疮。正是因为这脓疮生长迅速,且极难控制它的出血和流脓,这才导致了家父全身皮肤溃烂,伤口无法愈合。所以她大胆猜想,这巫毒致人死亡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外部感染和失血。”
“后来的时间,她亲自去了一趟乌楚,从那些巫医口中得知了治愈巫毒的方法,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家母的想法并没有错。”
“什么方法?”秦羿听到有法子可医,这便显得有几分着急。
一说到这里,齐心反而开始犹豫,他望着兰霜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时不忍。
兰霜读懂了他眼中的为难,想必他口中的这个方法如今实行起来非常困难,便先宽慰道:“没关系,你尽管说,结果如何,都是天命。”
他从兰霜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平静,和秦羿的急切截然不同。他缓缓道:“乌楚人若是不幸中毒,需要在第一时间前往乌楚人的神山——津乌山。据说在那津乌山脚下,有一个神奇的洞穴,巫医们会在洞穴内用津乌草点燃篝火,中毒的人只需要在洞穴内睡上一日,他们就不会因为这巫毒而浑身长满脓疮。如此,这巫毒也就不药而愈了。”他顿了顿,“这便是乌楚人应对这巫毒唯一的办法。”
两人听完皆是沉默,秦羿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在他说完之后又被生生浇灭了。他下意识去看兰霜,却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她似乎早就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与她的平静相比,倒显得自己太过慌乱了。
兰霜不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一点细微的眼神变化很难让人捕捉。她仔细回味了齐心说的话,却是在缝隙中看到了一丝光芒。
她进而问齐心,“若是这毒不需要解,是不是处理好身上的脓疮,我就能恢复?”
齐心点了头:“理论上是这样的。”
秦羿立马被调动了兴致,“那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做?”
骤然集中在齐心身上的关注让他有了几分压力,他目前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治愈这脓疮。但他还是说道:“方才我看公主手臂上的脓疮并不像是家父当年那般凶猛,长势很慢,表面也保持了大部分完好,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导致了这样的变化。兴许等穆大夫回来,我们商讨之后就能得出结论。”
这无疑是照进无边黑夜里的一束光,足以振奋人心。就连心如死灰的兰霜也在此刻有了一分期待,她开始相信,自己有活下去的可能。
秦羿一改之前沉稳的模样,立刻起身作势要出门,兰霜喊住了他,问:“牧云,你要去哪里?”
“我去把穆伯伯带回来。”哪怕早来那么一刻钟,他都觉得十分有价值。
兰霜却阻止道:“这么多天都过去了,我们不急于这一时。既然二哥要让穆伯伯去看长公主,自然是因为那边的情况紧急,长公主是西梁的贵客,紧着些总是好的,我可以再等等。”
这话说的却是让秦羿极为不悦,什么叫可以再等等?什么叫紧着些长公主总是好的?难道别人的命在她眼中甚至超过了自己吗?
他很想说点什么,但一转眼看见齐心,他又将自己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他的脚步转了方向,端起桌上的甜汤和牛肉羹,沉声道:“有点凉了,我去热一下。”
兰霜察觉了他的变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冲着齐心笑道:“一路奔波想必你也累了吧,不如先歇一歇,等着穆伯伯回来再说也不迟。”
“无碍。”齐心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了一本手札,他道:“我先看看齐大夫给您用的药方,等他回来也省去了我看药材的时间。”
“那也好。”兰霜没再多说什么。
秦羿去而复返,细心伺候着她用膳喝药,却是一改之前的体贴,沉默着一言不发。兰霜知道他因为方才的话和自己生气,少见他这生闷气的模样,那张瞧上去冷漠又俊美的脸倒也显得有趣。
她的双臂都不太能做大动作,趁着他还在自己手边,她伸出手指抠了抠他的掌心。两人的视线一对上,她便冲他甜甜一笑,饶是他心中有气,心上筑起的城墙万丈高,如今也因为这个笑容溃不成军。
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却碍于齐心在场,只能用微微上扬的唇角告诉她,心中的一切都已化解。
兰霜在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山风起,竹林动,秋雨无情,打落了整树桂花,满院飘香。兰霜睁眼时,秦羿就守在她的床边,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他还未察觉自己醒来,眉间乍现一道褶皱,还是在为她烦心。她轻声唤:“牧云。”
秦羿猛然回神,双眸瞬间被点亮,他凑上前问:“睡好了吗?”
兰霜点点头,他又问:“雨下大了,会不会觉得冷?”
她又摇头。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你不想去看看长公主吗?”
明知道这个问题会让他不开心,她还是问出了口。他的神色果然有了轻微的变化,他沉默着,却是凑上前轻吻了她的额头。
他缓慢开口说道:“你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很怕黑的人,从前我没有说起过,但你所看到的我在黑暗中的所有恐惧,都来自于长公主。”
“她虽然对舒王痴心一片,但她并不喜欢我这个儿子,或者说,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她手中能有一把趁手的刀,只要时机成熟,便要我刺向当今圣上。”
“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她关在一个狭小的箱子里送去了灵州。可能在她眼中,那时候的我年纪小还没有记忆,但那哭闹也无法驱散的黑暗,是刻在我心上最原始的恐惧。”
“后来我和庞嬷嬷在灵州的山上生活了九年,在这九年之间,我从未见过我的家人。当我已经接受我的父母可能都不在世的时候,明昭侯找到了我,他说他是我的父亲,而我,是他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我并不知道明昭侯和长公主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但这种光明下的黑暗,比黑暗本身更加让人恐惧。当年独自出逃遇到你,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正确的决定。”
“因为和你的约定,我刻苦读书,勤奋练武,想要在军中一展身手,想要荣誉加身,想要有一天可以站在光明之下,可以站在你的身边。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期望,是支撑着我在黑暗中行走的力量,哪怕时常会被关禁闭,我也能在那黑暗之中记起你当时的笑容,很甜,很美。”
他的诉说很缓慢,声音很轻,一言一语都穿插着窗外的秋雨霖霖。兰霜的心便如满院零落的桂花,碎了一地。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成为支撑别人走下去的信念。
她没有打断他,便又听他缓了缓呼吸,继续说道:“直到陛下的旨意传来,我远去南州。不瞒你说,那是我这辈子最慌张的一段时光,就连孤身上战场也远远比不了的慌张。我拥有过,所以更害怕失去,那时又恰逢长公主找到了我,哪怕她当时的那些话是天方夜谭,我都愿意为了你尽力一试。”
“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她对我,没有什么母子之情,若我无用,她甚至不会看我一眼。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她对舒王,是不是恨意更多?”
他看着兰霜坦然一笑,“若是我可以选择,我真希望我能生在西梁,哪怕是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小兵,只要能仰望着你,我就能收获无限的欣喜和快乐。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是不知那时候的公主殿下,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明明心上酸涩无比,她还是会被秦羿逗笑,她看着他明澈的一双眸,微笑道:“看着你,只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他无声地笑,他轻声喊她:“霜儿。”
“嗯?”
“不必再问我是否在意长公主,我只在乎你。”
她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就来自眼前的人,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她在此刻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她要活着,要和眼前的人一起完成所有的心愿才不算是白活一回。
秦羿扶着她起了身,她的发髻稍显凌乱,他又带她来到妆镜前,他那双持枪的手拿起篦子竟也像模像样的,惹得兰霜一阵笑。
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中总是要比城中更冷一些,齐心担心兰霜着凉,早早就烧好了炭盆。房门一打开,他便端着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兰霜,“公主瞧上去气色不错。”
“是吗?”兰霜有些惊讶,伤病满身的人竟然还能气色好?她转头问秦羿:“真的吗?”
秦羿也笑着点了点头,兰霜的脸上乍现一丝红晕,想必是方才被秦羿逗笑,这才让两人有同样的感觉。
齐心在桌边坐下,他翻出了穆承安的方子,轻声道:“趁着公主休憩的时间,我仔细看过穆大夫的药方,在公主日常涂抹的药膏中有一味名叫还青藤的药草,它和津乌草的作用相当,都是解毒止血之用。”
兰霜接过话:“可这世上解毒止血的草药那么多,总不能对这脓疮都有用。我仔细想过你口中乌楚人的解毒之法,相比起津乌草,我觉得那个山洞才是玄机所在。”
“公主说的没错,离了津乌山,目前还没有解毒成功的例子。”
屋内骤然沉寂,兰霜不想让他们多想,便先说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直至夜色降临,小院儿才响起了穆承安的脚步声,他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疲累,想必是山下的情况让他操劳。
他一进门就吸引了三人的目光,他沉着脸在桌边坐下,他看了眼秦羿,似是一声轻叹,而后说道:“长公主的情况,非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