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所愿
兰霜仰头看着身边的秦羿,他似乎对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是齐心追着问:“如何不好?”
穆承安提起茶壶倒了杯茶,那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这山下的情况十分棘手。
他放下茶盏,缓声道:“长公主毒发的速度十分惊人,虽说用了和霜儿同样的药,但却没能控制住脓疮的生长,如今脓疮遍布全身,表层皮肤已经化水,怕是时日无多了。”
屋内三人同时皱了皱眉,若是按照齐心父亲的情况来看,十日,已经是无力回天了。三人中间还是兰霜先开口问:“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解。”穆承安摇着头说道:“在我配制完药膏,写好药方之后便一并交给了太医院,今日我又仔细检查了一番,长公主的用药的确是和你一模一样。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在你身上可以看得到成效的药,到了长公主那里却是毫无起色?”
他甚至推测道:“难不成兰岳真的改了药了?”
这个想法依然遭到了齐心的反驳,他说道:“改药很简单,但是改毒非常困难,且不说这巫毒的复杂程度,就算改了,毒发的效果也很可能天差地别。但按照两位公主的症状来说,应该是没有改过。”
“那这,这究竟是为什么?!”穆承安摊着手,对此感到十分头疼。
兰霜见他脸色不佳,便劝道:“穆伯伯别着急,今日齐心告诉了我们乌楚人解巫毒的法子,也算是大有进展呢,我们慢慢来,总会好的。”
“什么法子?”穆承安问。
齐心又将他母亲从乌楚得来的消息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穆承安听完也对齐心口中那个山洞充满了好奇。他略作思索后,望着秦羿一拍大腿道:“明昭侯!当年魏楚争端,明昭侯亲自去过津乌山!你所说的山洞的玄机,明昭侯兴许会有所耳闻!”
他们都看着秦羿,秦羿的眼睛却只看着身旁的兰霜,他道:“明昭侯应该会在这两日抵达玉城。”
“太好了!”穆承安一拍手,立马带着齐心去了隔壁的房间,他说要和齐心好好研究药方,只要兰霜身上的脓疮生长缓慢,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两人一走,兰霜就试探着用自己的左手去牵秦羿,他微微出着神,并未能察觉到她的动作。直到自己的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才恍然回神。
兰霜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牵着他。而秦羿也能懂她的意思,他回握着,手心的温度相互传递,直达彼此的心间。
夜色更深之时,秦羿来到了兰霜的床边,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许微弱。兰霜靠坐在床头,烟粉色的锦帐隔绝了烛火,她整个人都陷在了黑暗之中。
秦羿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势在她床边坐下。那盏灯就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恰好将秦羿的脸点亮。
他抬眼望着兰霜,不自觉将她左手握在掌心,他像是做了些心理准备,这才缓缓开口道:“若是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大魏朝中定会有人因此事主张与西梁断交。化解之法,只有将我手中的证据呈上,长公主有意陷害皇子,并欲栽赃西梁王室。如此,才能避免两国之间最坏的结局。”
他似是轻叹一口气,低头看着兰霜柔嫩的手,“好在这些年长公主并未涉及大魏朝政,在朝中并没有什么亲信,除了太后娘娘会执意要个说法,朝中的人应该很快就能被三皇子说服。”
“三皇子?”
“是,三皇子毕竟承了你的救命之恩。”他微笑道:“我能找到你,其实也是三皇子帮了忙。不过你可别让他知道我出卖了他。”
兰霜又挠挠他掌心,“怎么会?其实不光三皇子,华璟如今要娶宁远公主,他自然也不会希望两国交恶,不管他目的是什么,他一定不会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这一提到华璟,秦羿的眼色又变了变,哪怕她说过的那些话都是梦境,他也无法接受自己的霜儿最后喝下鸩酒惨死的结局。他一时没能组织自己的语言,只是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兰霜的眼睛看着别处,心思也已飘远。华璟从来没有变过,对权势的渴望超过了一切,自己对他不再有利用价值,他便立马转向了封灵,这就是华璟,有时候纯粹到了极致。
而她如今还是会担心封灵,两人若是恩爱还好,若是离心,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没那么好过。
夜雨潺潺,华璟冒着雨去了一趟太医院。今日另外两位皇子已经来看望过长公主,他虽然来得晚,却也无人怀疑什么。
守在殿中的太医十分识相退了出去,孙维守在门口,殿内便只剩下他和长公主两人。
他缓缓走到床边,榻上的人盖着锦被,裸露在外的皮肤已是血肉模糊,只有那张脸还能依稀看得出往日的模样。
刚中毒的那几天,长公主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前来为她诊治的太医被她抓伤了好几位,就连苏遥月也险些染毒。直到第四天开始,她已经无法下床,之前消耗的体力也得不到补充,她开始胡言乱语。
听太医院的人说,她一直喊着一个名字,岑天。她的话语里有诸多怨怼,但并没有人知道她与口中这人的关系,便也无人放在心上。
这已经是她中毒以后的第十天,今日一早穆承安将她的情况如实告知了大魏使团,在与太医院商讨过后,他们已经接受了长公主毒发不治这个事实。
尽管说来残酷,但长公主的后事,已在准备当中。所以华璟深夜前来,众人只当他是向自己的姑母告别。
华璟立在床边,高大的身躯将床上的人整个笼罩在了阴影之中。檐上的雨滴滴答答,正如华璟的心跳声,规律又有力。
半晌,他终于开了口。
“姑母,别怪泽天。”
床上的人丝毫没有动静,只有那皮肤表面微微跳动的血管还能证明她活着。
华璟唇边噙着笑容,“真庆幸,我什么都记得。”他脚步微动,眼神望着黑暗,轻声诉说道:“大魏与西梁的那场战事,您和兰岳一定费心谋划了许多年吧?被人摧毁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他呵呵一笑:“所以您当初为什么要摧毁我哦不,朕的江山呢?您带着秦羿逼宫的时候,心里是否如我此刻一般畅快?”
他冷眼看着床上的人,“那解药的味道如何?是不是和您从乌楚带回来的毒药一模一样?”
“可惜了,姑母。这一回,老天爷没有帮你,所以这大魏的江山,只会姓‘华’。不过也请您放心,您的后事泽天一定会给您安排得风风光光,您有什么心愿,也可托梦于我,您这辈子做出的让步,泽天会记在心里的。”
他沉默着转了身,可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对床上的人说道:“您要是想念您唯一的儿子,泽天也会想办法尽快安排他来见您。”
长公主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有晶莹的脓液滑落,华璟嫌恶皱了皱眉,径直开门离开了。
他上辈子失去的,这辈子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翌日正午,明昭侯到玉城的消息传来,秦羿决定亲自下山一趟,有些话他需要和明昭侯单独说过。兰霜并未阻拦,只要他快去快回。
长公主中毒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上京城,关于她如何中毒又与兰岳有何关系一事,各家众说纷纭。虽说谣言四起,但终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表明长公主有谋害亲侄的想法。
而秦羿下山唯一的目的就是将自己手中的证据交出去。
明昭侯在面见完西梁王之后,在穆承安的院内见到了秦羿。他这次来西梁,还带着另一份旨意。
“陛下并不想与西梁交恶。”他站在院内的桂花树下说道。
“我知道。”秦羿就站在他背后,神色一如往常,滴水不漏。
“他老人家同意了你和西梁公主的婚事,可代价是要你交出定州营的兵权。”明昭侯的语气里显然是不愿意。
可秦羿却干脆说道:“那便交。”
“你不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当真愿意入赘西梁?”明昭侯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教养出来的孩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异国公主放弃兵权!
秦羿还是保持着沉静,他道:“求之不得。”
明昭侯显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一甩袖子闷哼一声,“知晓了你自己的身世,如今就不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吗?!”
秦羿的神色总算是有了松动,他微微低头,“您永远是秦羿的父亲。”
“哼,别说这些话来诓骗我,你要是真拿我当爹,你就不该娶这西梁公主!”
秦羿无声勾了勾唇角,他道:“父亲若是想保大哥在驻地安稳掌权,那便交了定州的兵权为妙。如今西境安稳,若是陛下有意参与西梁和北齐建城一事,定州营的作用会进一步弱化,可大哥那边却不一样。您在陛下身边多年,陛下的制衡之术您不会不了解,您如今是大魏一品侯,膝下两个儿子手握重兵,您若是陛下,这夜里可睡得安稳?”
明昭侯无言,他向来清楚自己这个“私生子”主意大。这么多年,他本来想看他落败收场,却不曾想定州营这烫手的山芋在他手中变成了香饽饽。他若要放手,自己确实没有反驳的余地。
可他嘴上依旧不饶人,“你倒是很会为你大哥着想。”
“这么多年,大哥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明昭侯胸中闷了一口气,这话可不就是在责怪自己当初苛待了他?他承认自己对秦羿很严格,但他这三个儿子,他也未曾厚此薄彼。
他盯着秦羿,默不作声。就算心中不满,如今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多说什么,整个秦家,除了他这个当爹的,也就他大哥正经将他当成嫡亲兄弟。
“想问您一个问题。”秦羿开口道。
明昭侯没吭声,秦羿便继续道:“当初您为什么答应了长公主?”
明昭侯与他眼神对视,须臾,他才道:“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和长公主之间,定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交易,但我与长公主并没有交情。当年答应她照顾你,皆是因为舒王曾在魏楚争端中救过我的命,虽说我曾与他政见不合,但如今岑家满门就剩了你这么一个,长公主不想要你,那我便要。”他顿了顿,又问他:“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秦羿垂着眸默不作声,想必这个答案一定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忽地一笑,也许真的是因为自己对明昭侯偏见已深,但如今再执着于这个问题已毫无意义。
他的神情变得坦然,他笑道:“多谢父亲坦诚相告。”
明昭侯摇着头上前一步问:“这安远公主当真这么好?”
秦羿抬眸对上他探究的视线,他轻声道:“牧云毕生所愿,唯安远公主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