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残荷
回到飞泉宫的时候晚膳已经摆好了，她陪着兰霆和封氏用过晚膳便独自抱着兔子去了花园。
这夜无风，有茉莉香浮动，竹林下清涧叮咚，夏虫吵嚷不休。她缓步来到凉亭中，将怀中的兔子放在了还温热的石桌上。青竹特地为这小兔子准备了晒干的苜蓿草，她手中拿着吃的，小兔子便十分亲昵倚在她手边细嚼慢咽。
苏遥月与她前后脚来到了凉亭里，她手中拿着一封信，一走近便道：“霆王今日太忙，竟将公主的信给忘了，若不是晚膳后被我瞧见，还不知道要被霆王藏多久呢。”
兰霜偏头看她一眼，轻轻笑道：“二哥还真需要像你这般细心的人跟在身边。”
苏遥月莫名脸一红，赶紧将信递了过去。
兰霜喂完最后一点才擦擦手接了过来，这信封上只写着三公主亲启并未署名，她一时也没能想到会是谁写的信。
苏遥月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那温软的小兔子，这兔子难得不怕人，她一伸手桌上的兔子就蹦到了她手边。
兰霜拆开了信，这泛黄的信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看了一会儿兰霜这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刘安顺给她的信。
“公主殿下芳鉴，外将刘安顺来信冒昧，望公主殿下莫怪。将军返回定州已近两月，身负重伤，久养不愈，白日恍神，夙夜难寐。
侯爷忽闻将军亲赴北齐助公主脱险，大发雷霆，并亲赴定州代陛下暂收兵权，后禁足将军于府中，日夜与孤墙为伴。
外将心中不忍，不愿见到将军为定州营所付心血平白落入他人之手，还望公主能念将军多番相助之情，去信与侯爷阐明缘由，助将军一臂之力，早日官复原职。
望公主殿下再恕外将冒昧，以下所写皆为外将肺腑之言，如有冒犯，还请公主殿下海涵。
公主之佩，外将曾见将军日日悬于腰间，一晃多年，外将才知此佩之主乃公主殿下。外将不知将军与公主有何渊源，想必此佩定是见证。
周伯源乱事期间，将军多次往返富林设法助力于公主。与北齐一战，将军顶着各方压力也要设法增援西梁。公主身陷困境，将军未加思索便孤身前往。
将军待公主，其心可鉴，其情可明。而今将军有难，万望公主垂怜将军不易。
以上请托，恳盼公主慨允。
外将刘安顺敬上。”
她没有办法平静地看完这封信，哪怕坐姿岿然如山，微微颤抖的双手和逐渐紊乱的呼吸声还是将她出卖。
原来当初将玉佩放到她窗前的人就是秦羿，原来她当年见到的那个少年就是秦羿，原来那只“兔子”，就是秦羿。
刘安顺那别扭的大字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可她竟然将他忘了。
他是该怪自己才对，这般薄情寡义，不留余地在他伤口上补刀。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她也不确定。
苏遥月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忙问：“公主您没事吧？”
她摇摇头，将手中的信整齐收在了信封里，可她却没能忍住眼眶的泪，“啪嗒”一声落在信封上，晕开了那并不优美的字迹。
苏遥月有些慌乱，但立马反应过来，此信定是提及了她在北齐所经之事。她没好继续往下问，却是起身站到她身前轻轻将她抱住，她也什么都不必说，只消让她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公主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轻松，她时常看到公主对着庭前的花出神，一走近，她又立马恢复平常的微笑模样，她分明是在隐藏什么。如今这些隐藏的心事有了宣泄口，那便让她放肆发泄吧。
晚风晃动，树影斑驳，苏遥月替她藏好了狼狈，轻薄的衣衫痛快收下了她的热泪。
良久，她轻声问：“我该怎么办？”
苏遥月并不知道她所问何事，但她心里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公主想做什么便大胆去做，我们一直都在。”
她缓缓抬头，天边的月色正浓，而她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去他的身边。
她并没有做多少准备，甚至没有和兰卓告别，在第二日的清晨她带着兰霆备下的礼，带着秋棠青竹，还有那只小兔子一起踏上了去定州的路。
七月的夏花灿烂，可她无意欣赏，她只想昼夜不停奔去他身边，告诉他，她什么都记得。
再一次进入定州城已是几日后的事情了，她并未提前知会任何人，只在距离将军府最近的客栈住了下来。如此冒昧前来，她不知道秦羿会作何反应，她想提前见一见他，可又不好直接登门，这便先在客栈落脚再考虑是否通知刘安顺。
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她们客栈所处的祥麟街早早就挂上了各色花灯，秋棠青竹只当她是来送谢礼，因此两个小姑娘见到如此热闹场景显得兴奋异常。
入了夜，楼下的夜市摊异常火热，她不想拘着她们，便任由她们去逛逛这定州城。
她独自留在客栈内，窗外的繁杂之声让她格外焦躁，她起身走向窗边想要关窗，却又控制不住往将军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昭侯来到定州后，他那将军府也终于不再是往日那般冷清，灯火通明的夜晚，总是让人遐想，他会在做什么？是不是像往常一样闷着头看书？
鬼使神差的，她就走出了客栈。迎面扑来一阵清香，街边小贩的背篓里装满了娇小可爱的茉莉花，纯白的花瓣上还结着晶莹的水珠。
她走了过去，正想问小贩买上一束，却见边上的竹筐里放着几支残荷。看那样子，像是被人挑剩下的，花瓣上已有了些许损伤，她想起了那副采莲图，她便从框里挑了一支损伤较轻的买了下来。
她忍不住感叹回忆的奇妙，也庆幸自己什么都还记得，正是因为有了那副采莲图，才让她关于这莲花的记忆变得柔和起来，再多的恶也掩盖不掉它的美丽。
错的是人，关花什么事？
她轻轻摘下了那被折损的花瓣，去掉了那些不美好，它还是那圣洁的莲。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上了去将军府的路，身旁人影攒动，她也只顾着欣赏手中的花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
马蹄声渐响，等她回头的时候那华丽的马车已经在她三步之内，赶车的人急急拉住缰绳，高扬的前蹄还是让兰霜吓了一跳。哪怕她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却依旧没能保住那朵本就脆弱的莲花。
赶车的人冲她大吼了一声：“没长耳朵啊？！走路不听声儿，撞死你活该！”
兰霜心里起了火，当即回道：“哪家的刁奴，竟敢闹市纵马伤人，无视律法，仗势欺人，把你主子叫出来。”
那人冷笑一声：“就凭你还想见我家爷？怕不是想野鸡飞上枝头做凤凰？！”
“大胆刁奴，伤人在先竟敢口出狂言，谁给你的胆子？！”车内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那人立马噤了声。
兰霜低头去寻那支残荷，嫩黄的莲房早已被马蹄踩碎，粉白的花瓣也已经看不出原有的形状，她伸手捡起仅存的半支翠绿莲梗，早知它命运多舛，就该让它躺在那竹篓里安安稳稳。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绣着暗色蟒纹的皂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眼前，她一抬头，正好对上华璟那双深邃的眼。
前世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汹涌袭来，她的身形不稳，竟跌坐在了地上。
那双眼睛，那双曾经闪动过虚假爱意的眼睛，竟然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但如今那眼里毫无算计，澈如明镜，竟能让她一时恍了神。
而华璟的眼睛自从看清她的脸之后便再也没能移开，眼前这姑娘竟然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但他仔细去想却没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兰霜故作镇定，迅速从地上起了身，她拍拍身上的灰，正准备走，华璟却先上前一步解释道：“是我御下不严惊扰了姑娘，这便要他向姑娘赔罪。”
“不必了。”她快速回绝道：“望公子日后知法守法。”
她想迅速穿过祥麟街回到客栈，却又听他喊道：“姑娘留步。”
兰霜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停下来之后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她又迈开了步子，下一瞬间便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兰霜一惊，匆忙甩开他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华璟一愣，又赶紧解释道：“我的马踩坏了姑娘的花……”
他还没说完，兰霜就毫不留情打断道：“不用你赔。”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跑进了客栈，一路跑回房间，她的心还是砰砰直跳。她赶紧替自己倒了杯凉水灌下去，又快速走到窗边将窗户直接关上。
孙维站在华璟身后，忍不住道：“谁家姑娘这般无礼？公子，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周围人都看着呢。”
华璟盯着那扇紧闭的窗，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是见过。空气中飘散着淡雅的茉莉花香，但他还是隐约闻到了那似曾相识的青梅香。
他重新坐上了马车，却是忍不住抬手仔细闻了闻，他有些分辨不出，究竟是那姑娘留下了这青梅香，还是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透出了这股子沁人的香气。
他放下了手，转头朝孙维吩咐：“明日买上一筐上好的莲花赠予那位姑娘，且作赔礼。”
孙维有些惊讶，他跟在华璟身边这么多年，除了段小姐，太子殿下可从未正眼看过哪位姑娘，今夜这是着了魔了？竟然对一个路边遇上的姑娘另眼相看。虽说那姑娘是有些姿色，但他了解中的太子殿下绝不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往常这种小事殿下可是连问都不问，今夜还肯亲自下车与那姑娘赔礼？
奇怪，太奇怪了。
他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能恭敬应下，正要吩咐车夫两句，又听他道：“去查一查，这姑娘，是哪家的？”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孙维暗暗心惊，难不成太子殿下这是动心思了？！
兰霜回到客房小心抱着小兔子不撒手，她设想过这一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与他重逢，可她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以及这样的方式。
他此时出现在定州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要代管定州营？她心中虽是担忧，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大魏皇帝绝不可能让兵权落入任何一个皇子的手中。既然与定州营无关，那便一定是为了秦羿去北齐救她一事。
她的内心无比自责，他带给了自己那么多美好，自己给他的却是一些痛苦的记忆。但愿明日，她能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