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南极实验所·编号77901
夏生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阴冷的黑暗包裹他，却也带给他一种熟悉的气息，如同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安静又孤单，他安静地沉睡，像是单纯安装什么的容器，从不去思考，连自己的存在都不曾察觉。
那股刺痛，是在他无声地漂浮时忽然钻入脑海的，随之而来的是扑天盖地的灼烧感，像洪水一样窜入他的四肢躯干。
他太痛了，痛得他闷哼一声，发现自己有声音，再就是发现“自己”存在。
夏生惊醒，那虚无飘渺的孤单黑暗从他意识退潮。
取而代之的淡红色液体裹挟了他，侵蚀着他每一寸皮肤与脉络，渗入体内灼烧血液。
“很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
一个优雅磁性的声音隔着淡红色液体，变成嗡鸣的人声传入夏生耳中。
他忍受疼痛，吃力抬头，通过一层淡红滤镜，望见一个笔直高挑的男性背影。
背影的主人身穿黑色西装，站在一间铁灰色办公室中，阳光通过办公室的窗照亮室内，他却只站在阴影中。
那人倾身致谢，对着坐在靠椅上的另一个男人说：“那么，货物编号77901将送往您的南极实验所。希望倪先生日后也多照顾伊甸园的生意，我们提供您最优惠与快速的污染物购买渠道。”
靠椅上的男人有着深黑的头发与眼睛，他只慵懒地点了下头，“行，你们的商品我会注意。”
西装男人转身，夏生这才看到了他的正脸－－或者说他所配戴的面具。
那是一张涂成漆黑的全脸面具，只有左眼角下被仔细画上一颗小小的淡金色十字，像一颗泪痣点缀在纯黑面具之上。
面具男人走到夏生面前，没有发号施令，办公室外便走进三个同样戴着纯黑面具的人，用异于常人的肌肉躯体扛起夏生所在的透明容器。
“小心，贵重商品轻放轻拿。”面具男人语带笑意，绕过那些健壮得不像人类的部下，走在前头。
夏生在净化液里摇晃，他的余光看到自己身上竟长出白色的巨大叶片，立刻明白现在他又进入了一场不受他控制的梦境。
这副身体的主人始终沉默寡言，像是货物一样被搬来搬去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又或许是净化液造成的痛苦，才使得这副身体无法说话。
周遭的场景像是电影一样迅速转换，夏生再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身处熟悉的另一个房间之中。
他隔着容器往外看－－这是南极实验所收容区中的观察室。
观察室的玻璃将他与其他人类区隔，玻璃另一头，面具男人正和眼熟的谁说话。
金发青年往夏生的方向看一眼，对面具男人说了几句，便往透明容器里的他走过来。
但夏生却感觉身体一动，这副身躯像是很畏惧似地退到透明容器角落，不发一语地蜷缩。
见状，秦乌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面具男人走近，不轻不重地用指节敲了一下容器，那震动让里头的污染物更加收缩身体，“它是这批货物里最通人性的，所以会比较敏感。希望它遵守命令的话，给予电流刺激就好。”
秦乌皱起眉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移话题：“既然是倪分局长的要求，南极实验所会尽力研发药剂。这个永生巨蕨的研究，我会亲自主导。”
他暂时离开了房间，只剩下面具男人和透明容器中的污染物。
忽然，男人侧头，夏生只能看到他面具之下线条俐落的下颔，“记住你的任务，77901。”
男人的声音含笑，“这座南极实验所，可是倪式盛投入巨资打造的基地。我非常期待看到它变成海下坟场的那一天。”
白色的巨大蕨叶依旧缩在角落，注视着男人的离去。
它就此在南极实验所住了下来。
为了方便南极实验所的收容管理，它从被制造出来就使用至今的名字，77901，变成另一组数字，904。像是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
一开始904只是静静地待在净化液中，疼痛让它无声地抽搐，秦乌在纪录数据的某天发现它的颤抖，便命人将它从净化液中搬出来，单独放在观察室内。
“撤掉净化液做什么？要是它失控怎么办？”在秦乌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
“它的活性一直很低，我怀疑是因为净化液压制了它。”
秦乌低头翻看纪录，他对中年男人笑了下，“别担心，邵见，要是有异常，azure会发出警告，对吧？azure？”
房间上方传来一个中性温和的电子人声：“是的，秦所长，我会观测所有污染物数据。”
“azu埃昼确实能监视这些污染物，但也可能发生意外。”
邵见揉额头，“算了算了，能让904数据好起来，加快实验进展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是埃昼。”
秦乌操作计算机，将数据纪录在表格里，“azure，天蓝色。发音不对。”
“全实验所也就你一个人坚持那个拗口的发音，埃昼分明更好听简洁。”
邵见说，“而且你对总部提起的名字，不也是埃昼？”
“那是因为”秦乌忽然小声地说，“因为不想让他知道。”
“什么？”
“没什么，赶紧搞定今天的报告吧。”
904仿佛无声又不会挣扎的人偶，在一日又一日的研究中受人摆弄，即使被翻起叶片，露出脆弱的孢子囊团，最上方的纯白人形也从未挣扎，只低头安静地注视那些研究员。
有一天，那群人类在玻璃另一端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嘴里嚷嚷着成功了，以及小白鼠等字眼。
那些研究员之中，秦乌忽然转头看向玻璃内的904，露出开心的笑容。
在那些人结束一天的研究要下班后，秦乌拒绝众人的聚餐邀请，独自留在观察室。
“虽然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人类语言。”
秦乌弯起眼睛，“但就在今天，我们发现你的孢子竟然可以拉回濒死的生命，甚至让苍老的小白鼠恢复年轻。
你知道吗？数以亿计的人类，都可能因为你的孢子而免于死亡我想，我们应该感谢你，你的存在是人类的福音。”
纯白人形安静地“望”着他。
“904，你有想要的东西吗？我希望尽我所能，满足你的愿望。”
秦乌眼睛微亮，“毕竟我们还要合作一段时间，一段彼此都愉悦的合作，才能长久，不是吗？”
然而，纯白人形没有嘴，它在观察室内没有声音或动作，就好像一个景观植物似地伫立原地。
失落的秦乌要叹息时，白色叶片忽然很轻地摇晃一下。
这个细微的反应，让他惊喜地睁大眼睛，“你果然听得懂人话！”
904像是找到了沟通方式，又很轻地晃了下叶片。
记录着它数据的计算机，响起一声哔，秦乌看了眼屏幕，随即明白过来。
那天开始，这位年轻的所长便经常与它聊天，给它带来人类东西。
有时候是一颗小球，有时候是奇怪的扁形金属物，904不明白这些是什么，却从没有排斥秦乌的赠送。
它模仿秦乌的教导，用叶片拍打那颗小球，让小球从墙壁反弹，又再打出去。
它听着秦乌的解释，“注视”那扁形金属物的中间，每天数着那三根细长的针，等到那些针走到一定的角度，秦乌便会来观察室陪它说话。
或许是有了刺激源头，904的活性让研究团队都相当惊喜，秦乌直接进入观察室玻璃后的举动也就被其他人默许了。
顺利的实验进展一直延续，一天，秦乌照样进入观察室要和904说话，却惊讶地发现观察室多出一个人影。
那人转身，秦乌便猛地站住脚步，震惊又不敢置信。
“越蓝！？”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越蓝”安静地看着他，幽幽的灰白色眼睛带着慎人的空洞，秦乌回神，发现更严重的一件事－－
观察室内的904竟不见了！
空荡荡的观察室内只有“越蓝”一个人，他紧张地走近，“904它”
他的脚下却忽然像是踩到空气里的什么，“越蓝”蹙了下眉，脸上有了一些波动。
秦乌想起在不久前，他们便发现904的孢子具有致幻性，而最近南极实验所的通道并未有外人进入，他作为所长也没听说过任何转移904的计画，立刻明白过来。
“－－你是904？”
904嘴巴张开，模仿着人类语调，“我是。”
“我这是在幻觉里？为什么你是越蓝的模样？”
“在你思考里，这个人，最频繁出现。”
904垂下眼睛，“用他的样子，你就不会讨厌我？”
秦乌愣了愣，“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人类，害怕幻觉，会觉得被骗了。”
904幽幽地盯着他，“但我想和你说话。我没有嘴巴，只能用幻觉。”
没有嘴巴的纯白人形，原来也想和研究员说话，秦乌虽然惊讶，却也很高兴904的友善。
他们那晚聊了很多，秦乌问了904许多关于它的事，904也一一回答，年轻的研究员因此得到许多用数据绝对推论不出的数据，兴奋的情绪让他彻夜不知疲倦。
等到要离开观察室，秦乌才想起要问最重要的问题，“可是，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和我说话？是觉得实验所太无聊了？”
904仰起另一张精心捏制的秀气脸庞－－在几个小时前秦乌就表示希望他换掉越蓝的脸，904疑惑，提出要求的秦乌却没有任何解释－－它摇头。
“因为你不电我，不惩罚我。”
904瞳色深幽地回答，“也不让我泡红色的水。所以，我想和你说话。”
秦乌愣住，他想起一开始，那个带来904的男人，确实告知他可以电击904让它听话。
或许904以前受到过相当不人道的对待吧。
一人一污染物的友谊，就这样平静地维持下去。
秦乌没有告诉任何人904经常用幻觉和他说话，本来孢子的致幻性便不是他们研究的主力方向，他们感兴趣的，始终只有904孢子对生命体惊人的恢复能力。
伤口急速修复，由年老到青年，被孢子寄生的小白鼠们活跃于铁笼中，被904吸引的研究员则活跃于各种纸面报告中。
秦乌曾问过904想不想去观察室外逛逛，904只是歪了下头，“为什么要去外面？”
“一直被关在这里，不无聊吗？”
尽管身为研究员说这话很奇怪，但秦乌已经将904当作朋友，他语带雀跃，“我可以带你去广场，也能带你去生活基地看看，我设计了很多地方，有人造太阳，也有舒服的花草”
“太阳和花草，长什么样？”
“你不知道？”
秦乌惊讶，随即想起904身分特殊，大概从以前就不被允许去外面，“希望上帝惩罚以前囚禁你的那些人。”
904垂下眼，“制造我的人说，他就是上帝的代言人。”
秦乌露出笑容，“代言人？他还真是大言不惭。总之，只要你想出去晒晒太阳，我可以找方法让你出去，当然，不是一个人，我得看着你。”
“太阳很重要？”
“人类需要阳光和温暖的环境，而且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下，能看到人造小太阳也能减轻压力。”
904语带困惑，“即使是假的太阳，人类也能接受？”
秦乌失笑，他想了想，才给出解释：“或许，明亮的希望也和阳光一样舒服吧。”
他拍拍904肩膀，“真正重要的不是真伪，而是事物本身带来的意义一个人造小太阳，可以让人想起在地面上重要的人，因此更勤奋工作也说不定。
你以后要是有机会，也可以多给其他人希望，扶持互助。”
“你喜欢太阳，所以，你在地面上，也有重要的人？”904盯着他。
秦乌摸摸后脑勺，目光移开，“没有。”
904放松肩膀，它垂下秀气的脸庞，“我是孢子生物，对我来说，阴暗潮湿的地方，才适合我的生长。”
“但既然你喜欢太阳那我也想离开海底，和你去地上看看太阳。”
这个承诺仿佛烙印在904纯白的身体中，就连始终旁观的夏生都能感受到它内心的坚定与平和。
时间在海底仿佛也变得缓慢，904与秦乌的相处像是朋友一样，每到了秦乌送它的怀表指向数字九的时候，那个金发青年就会推开观察室的门。
904身上的孢子也一直没有释放到南极实验所之中。
它只在那小小的观察室中产生幻觉，在秦乌与它制造的幻觉聊天时，永生巨蕨上的纯白人形便会低下头，专注地注视面对空气的人类。
这些琐碎的点滴，如同河流一样汇聚，终究不可控地奔向河流的尽头，那片抹除河流本身所有意义的海洋。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群白袍陌生面孔。
那些白袍陌生人，像是参观一样游晃在污染物收容区之间，讨论着什么。
最终他们来到最底层的观察室，用打量的目光扫视904。
他们提出许多问题，904看到那些曾为了它一点活性而兴高采烈的实验员都露出谨慎的表情，像是很恭敬地一一回答。
秦乌也在一旁，他侧头看向904，一人与一纯白人形对上“目光”，金发青年安抚地笑了下。
白袍陌生人们很快便离开了，秦乌也跟着走出观察室。
他们都没发现，或者说被操控了盲点，以至于观察室里有一个男人还伫立原地。
男人走近904，纯黑的面具像是从遥远的记忆里爬出来的蛇，咬碎904这几个月的安逸。
“最近我手头事多，随意让人打听，才知道南极实验所一片安宁祥和所以只好亲自来看看状况。”
面具男人俯身，声音带笑地轻拍904的叶片，“看来，你在这个小小的实验所找到了对你好的人类。我是不是该对你说一声，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