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叫赵光
入夜的深林，温度骤降，赵光几乎要流光的血，也逐渐失去温度。
听说人在死前总会回忆一生。
可惜少年的生命如此短暂，还未见过其他山川大海，此刻所能想起来的，只有妹妹恬静安详的睡颜，以及她戳着红薯嘟嘴的模样。
“我能满足你任何愿望。”
黑影坐在那颗沾满血的陡石上，诱导似地轻声，“任何愿望。只要你将这副身躯，交给我物尽其用，并听从我的指示。”
银发少年半闭着眼，呼吸几乎要融入夜中，才声音很轻很轻地动唇，说了声好。
他说，我想要小雅平安长大。
黑影仿佛听到小孩许下一个可爱的愿望似地，笑了起来。
他重新将长着孢子的叶片刺入赵光身体中，留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血洞。
“可以。那么现在，就让我收取代价吧。”
每一次叶片刺进皮肤之下，那些纯白的孢子便渗入赵光的血肉。
孢子向深处生长，刺穿细嫩的肉，在几乎要停止的血管上扎根。
吸取着血管里的养分，孢子像是病毒一样渗入血液，在少年的体内开始循环。
躺在地上的银发少年，猛地往上拱起身体。
喉咙的痒意愈发剧烈，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他的喉部，仿佛将他身体产生的所有营养都带到那里，孕育着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喉咙的血管变得像蚯蚓一样突起，抽搐。
最后，有什么刺穿血肉，占据他的喉咙。
“啊”
自喉咙生长的那异物，沿着喉道，迫使他无意识地张开嘴。
就连相通的鼻腔，也被那硬挺的东西填满，从鼻孔长出什么。
源源不绝，仿佛他的血肉都化作那东西，用另一种姿态重生。
赵光痛得要挣扎，却被黑影按住脑袋，被迫仰起头。
少年睁开眼，便看见那从他口鼻长出的东西。
有着人骨脑袋的花，沾满赵光的血，在月光下哀号舞动。
“很漂亮的花只可惜你体质特殊，导致花也只能在晚上开放。”
黑影愉悦地评价。
第一朵人骨花，便是自银发少年的身体孕育而出。
黑影在他身上嫁接许多叶片，让数以万计的人骨花诞生，长满山林。
他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想咬舌自尽。
但寄生在他身体里的孢子，让他变成怪物似地，流尽鲜血，咬断舌头，也仍旧苟延残喘地活着。
痛苦中，少年紧紧捏住藏有妹妹照片的金属吊坠，目光涣散地看着天上月亮。
为了实现赵光保护妹妹的愿望，黑影告诉他，他可以让少年的意志一直守着赵雅。
“你们的村子，将会成为我的供货源之一。”
黑影说，“但出于我们的交易，我特许你的妹妹，不受污染。”
那优雅的声音，捎上一丝微妙的恶意。
“只需要一颗心脏你便可以看着她，保护她。”
少年不作他想，答应了。
已经被孢子撑满的心脏，从胸膛中被挖出来。
他看到黑影在他身上，种出一棵与人骨花截然不同的小树，连同心脏一起带走。
赵光的意识一分为二，一个他横躺山林间的人骨花海中，在孢子心脏被挖走后，成为一具存有意识的尸体；
另一个他，则被埋在他从小生活到大的三合院泥土里。
那棵有着白色花朵的小树，树根深深扎入他的心脏，合而为一。
多数时间，他不关心花海里的尸体，只将意识投入那棵小树，注视着三合院里的一切。
第一个他不在的夜晚，他看到小雅哭红肿了眼，在外面找了他一宿，直到清晨才疲惫地回来。
那一天，黑影将花粉卖进村庄，有村民们发现花粉立即的奇效，开始纷纷抢购。
第二个他不在的夜晚，小雅又跑出去找他，她甚至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田里的红薯动都没动。
那一天，黑影欺骗上瘾的村民，花粉已卖光，并教导产出花粉的方法。
“用我们的‘月神花’，嫁接到人体内，就能长出产生花粉的花了。”
黑影拿着白天只有一根绿茎的人骨花，笑着回应村民们渴望的目光。
第三个他不在的夜晚，小雅仍旧在外面找他，甚至大半夜跑到后山，哭喊的声音响遍山间。
赵光害怕她看到自己在月神花海中逐渐腐烂的尸体，他想让花海把他包裹起来，遮住他的身形。
但这片花海不听他的话，反而像是吃了兴奋剂似地，模糊地呼喊小雅的名字。
那是他破碎的血肉孕育的怪物，毫无理智，只知道内心深处对小雅的亲近。
所幸小雅没有听到怪物们的呼喊，很快地离开了。
那一天，第一个受害者出现。
陈实的妻子越枝，在深夜用烫水泼上丈夫，并用平常剁猪脚的刀，剁掉丈夫的手脚和某处器官。
她将失去行动能力的男人嫁接出许多花朵，塞到炉灶里，活活闷死。
那些花朵按照黑影的指示，埋入村外的花田，成为第一批生产花粉的花朵。
从此越枝吃的花粉，远比其他村民还要多。
第四个他不在的夜晚，小雅坐在三合院门口，泥土弄脏她的手脚。
她用筷子戳红薯，不知道戳了什么，才慢慢地吃掉。
那一天，黑影对花海中他的尸体下达指示，让他用“月神”的名义，诱导其他村民自愿成为花朵。
赵光此时已感觉到不对劲，但黑影告诉他，他的妹妹不会被月神花污染，也不会变成花。
“我从不骗人，人类。”黑影笑说。
于是那晚睡梦中，所有吃了花粉的村民脑海，都看到一个分不清面容的银白人影。
村民们如同见证神明降临似地痴狂，他们分派家中成员，决定谁要为月神献身，成为花朵，享受月神至高的眷顾。
母亲笑着被嫁接，等到再也生产不出花朵后，才被女儿模仿着越枝放入炉灶。
越枝告诉过他们，还要在炉灶上供奉月神花，这样月神肯定喜欢。
第五个第六个
等到村民们完全上瘾，连其他食物都吞咽不下后，黑影向他们透露了月神蜜能让他们彻底摆脱食物，并且教导月神蜜的作法。
就这样，即使都已经成为花朵了，那些愚钝的村民们，仍然被家人们再度刺入茎身，挤出痛苦的汁液。
“真的有月神蜜！”村民们欢呼。
月神蜜成为村子的特产，连村名都被改为月神村。经过黑影的善心购买，月神蜜被他用花粉高价收购，卖到了不知何处。
无论是买方或卖方，皆大欢喜。
若是事情就这样结束，眼睁睁看着许多村民因“月神”旨意而赴死的赵光，也只会怀着巨大的愧疚感闷不吭声。
他想道，只要妹妹安好，就足够了。
陈实死了，那才是最重要的。
是黑影帮助他杀死了恶人，保护妹妹。
但讽刺的是，他在黑影的指示下创造出的疯狂信徒们，在第一批花朵逐渐凋零，导致花粉开始稀缺之后，竟开始将目光放到神智和小孩一样的小雅身上。
失去赵光的庇护，有些村民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侵门踏户，用月神花在小雅身上开了许多血洞。
“痛”小雅的哭声响彻三合院。
此时已经长到有成人高的油桐花树，在院中飘下几朵白色的花。
少年想扑上那些村民，但他的意识被困在油桐花树中，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看着外面一切发生。
放开她！！放开她！！
那是我的妹妹
心脏像是被谁绞碎了一样，他疼得不能呼吸，眼睁睁看着妹妹身上到处流着血。
妹妹没有被污染，也没有开出花朵，但离去前的那些村民，眼神已有了变化。
那是对异类的厌恶。
那天晚上，赵光的意识回到尸体中，他恳求刚好来探望的黑影，救救他的妹妹。
“她会被村民杀死的，他们吃了花粉后都疯了”
“嗯？竟发生这种事，真是意外。”
黑影拉长尾音，像是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那么，我替你将月神花种在三合院外，如何？”
“从你身体生长出的月神花，虽然没有理智，但会保护你妹妹就像你在保护她一样。”
少年别无选择，他答应了。
那便是他漫长折磨的开始。
每一晚，他都看到自己孕育的怪物，疯狂又痴迷地对着三合院内叫唤。
它们或大笑或哭泣，唯一的共同点，只有用他的亲昵语气，彻夜呼唤他最胆小温柔的妹妹。
小雅
小月亮
夜晚里更疯狂的村民，确实动了杀小雅的心，而月神花也确实挡住那些想除掉异教徒的狂信者。
只是田地里的红薯被这些怪物取而代之后，小雅就再也不吃红薯了。
她躲在屋内，哭泣的声音隔着墙，传到油桐花树下。
少年在月光下，一夜又一夜地听着妹妹崩溃的哭声，看着那些想冲进三合院的血肉花人。
只残存一缕意识的他，痛苦地用不存在的手，捂住不存在的胸口。
他想死，想一了百了。
如果他死去的话，这些污染了所有人的花，这一切闹剧会不会跟着消失？
他只能在夜晚展现的血月——那些他下达的月神旨意，一开始只命令变异的信徒，不准接近小雅。
但发现疯狂的信徒们，竟连他的禁止都能违抗后，少年陷入深深的绝望。
三合院外的月神花，不知道为什么也逐渐衰落，从一开始能将花人完全挡于院外，逐渐变得吃力。
或许过不了多久，那些花人便能突破月神花，直接杀了他的小雅。
黑影再也没来探望过他了。
少年终于察觉对方从一开始，就故意设计这一切。
那人让他自愿献出身体，造出月神花，使村民为了花粉疯狂；
又让他交出心脏，埋到三合院，变成一棵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每晚恐惧哭泣的油桐花树。
而妹妹所有的痛苦，正是少年自己亲手造成的。
他离妹妹很近，近到呼喊就能让妹妹转头，但是他没有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昔日温柔沙哑的声音。
他离妹妹很远，远到连救出妹妹都做不到，偏偏他还有意识看着这一切，他还有这颗没用的心。
他的月神旨意，改为召唤信徒们去后山。
“来见我吧。”他这么说。
红月的注视下，信徒们终于听话了。
“去执行神意，取悦月神大人”它们拿着火把，离开三合院。
赵光的意识在尸体里苏醒，他平静地看着那条火蛇一样的人潮，进入后山。
那些花人，他的信徒，见到了月神花海，纷纷露出痴迷的表情。
它们冲进花海，想亲眼朝圣“月神”，正合赵光的意。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场火海，烧掉这一切，也烧掉他的灵魂。
不受他控制的月神花，自动地攻击那些花人，将花人们刺穿，钉在泥土里。
少年不介意，他一夜又一夜地，命令那些村民来“杀死”他。
这是一场漫长的自杀。
后山的草堆在每晚的朝圣下，被花人们踏出一片平坦的小路，如果当初他跌落山坡前，有这么一条好走的路，或许他也不会死了吧。
如果当初他有能力反抗陈实，如果他有勇气带着妹妹离开这座大山，或许今天妹妹已经吃到他为她准备的，十八岁生日蛋糕了吧。
月神村的时间，似乎变得扭曲了。
赵光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意识，只记得大概是月神花第一次差点让花人冲进三合院那个清晨，他感觉到有什么存在正靠近。
有什么洁白又纯净的存在，逐渐靠近月神村。
他愣愣地看向远方。
已经没有希望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
他将那人拉入幻境，连带那人身边的其他人类。
或许这会让他们陷入危险，但少年别无他法。
他眼中只有那个暖棕短发的青年，几乎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青年和那伙人烧完田里的月神花，要离开三合院时，他的油桐花树枝不断地伸长，拼命挽留他们。
在小雅因为呼唤的月神花，而愤怒地丢杯子时，他落下雪白的花瓣，仿佛一颗破碎疼痛的心脏。
他用血月企图自杀，同时也暗示那些人后山的存在。
终于，他们用纯净的火，烧毁了少年早已腐朽臭坏的尸体。
有一部分的他解脱了。
赵光想道。
那一晚，花人再度来袭，没了月神花的保护，他看到那些最有希望救走妹妹的外地人，陷入死战，也看到妹妹就要扑上花人。
－－少年用尽所有力量，怒放满枝头的油桐花。
漫天飞雪铺满三合院，这是他用心脏养育这棵花树，唯一拥有的能力。
每一片油桐花瓣，都蕴含着他的力量。
他本想着等到花人突破月神花田的那天，他要用这股力量拚尽最后一次，让小雅可以安全逃出去
那个青年很聪明，立刻看懂他的暗示。
那双手，刨开已经硬成土块的泥土，指甲缝滴出的血珠，渗入他的心脏。
血液的融合，让早已是核心污染物的赵光本能地，忽然就明白了青年的身分。
他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像是羽毛一样干净纯白了。
“江医生，我们得净化它！”青年捧着他的心脏大喊。
被净化的赵光失去意识前，他看到青年的胸口被花人贯穿。
他任由那个令他排斥的黑雾吸收力量，也是明白只有黑雾能救下青年，带着所有人离开。
意识消失。
意识清醒。
黑暗的虚无，里面是光怪陆离的众多世界。
呓语与幻象，在它面前像是万花筒似地旋转。
它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没有思考能力，甚至没有“自我”的概念。
它本该就这样消失在虚无里，但出于某种它也不明白的原因，它依旧保留意识。
时间流逝，空间转移。
过去了多久
它在虚无中漂浮，忽然看到一面“空间”。
那面如同电影幕布的画面，突兀地探出一个银发少女的大半身体，只有一点指尖留在那面“空间”里。
啊。它心中发出淡淡的声音。
不知为何，它伸手，将那个银发少女推出去了。
少女被一根黑色触手卷走。
已经没有思考能力的它，静静地看着少女的离开。
胸口的满足，让它终于闭上眼。
它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