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夏森
在心脏被男人漆黑的雾气完全吞噬，又被它用触手刺穿身体吸食力量后，三合院中的花人仿佛一朵迅速凋萎的花朵－－
它们血色的花瓣向内卷起收缩，垂下可怖的肉脖子，高大健壮的狰狞身躯，纷纷化作干瘪瘦小如老人的形态。
地上的雪白花瓣便是它们倒地后唯一扬起的事物，除此之外，就再也不能激起任何波澜了。
月神村的边缘，也开始渗入空洞的虚无。
那是在文盛医院也曾出现过，在核心污染物被破坏后，仿佛幻境崩坏而产生的黑色空间。
深渊似的黑暗，开始侵蚀这个失去核心污染物支撑的幻境。
“夏生！”
沉乐跑到夏生身边，查看对方的状况，当他看清夏生胸前的大洞，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怪物还在抱着夏生，它的背部长出无数黏腻粗长的触手，身前却是人类的正常模样，看到它让夏生靠在这种恶心的身体上，沉乐几乎想把人从它怀里抢回来。
但他同时也看到幻境边缘逐渐逼近的虚无，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撤离幻境。
沉乐咬牙，他回头看了一圈三合院，院内的其他人都已经陷入昏迷，只有顾衍垂着头，半跪在地，不知是否还清醒。
这么多人，他该怎么带出去？
虚无加速逼近。主屋前一直愣愣看着盯着油桐花树的小雅，忽然跌跌撞撞跑过来。
她的眼中只有那棵颓败的枯木，夜风吹起她的银发，却不能像以往将花香送到她鼻尖。
因为所有油桐花，都已怒放在那场最后的雪色，此时此刻，只剩干粗的树枝留在花树枝上了。
“”
她靠近那棵树，又停下脚步。
油桐花树如同普通的枯木，月光穿过疏落的树梢，落到她残留泪水的眉眼上。
或许就连她也不知道，在油桐花树耗尽生命的那一刻，为什么她的心脏也会变得如此奇怪。
打量众人的沉乐转回头，脸上浮现一抹冷淡，最后他弯身将夏生背到身上。
“该走了。”
他对那抬起脸的怪物说，“其他人早就昏迷，救不了，你不走，我就带他走。”
沉乐本就对九队的人没有感情，此话一出，便立刻转身。
小喀站起身，它身后的触手跟着移动。
跟了几步，却又忽然放慢脚步。
男人想起什么似地，迷茫地看向其他眼熟的人类，以及即将吞噬三合院的虚无深渊。
当时它正带着他奔跑，两人的体温交换，耳垂却忽然被一阵淡淡的热气吹上。
大佬，你不是会变成黑雾？卷着他们飞岂不是更快？
被血染红的雪白地毯上，失去整条左手臂的美景，神智不清地半昏迷半清醒。
模模糊糊地，她感觉腰上被什么捆住，之后身体忽然悬空，像是被人捆住绳子后拎了起来。
还在流血的肩膀末梢神经，传递着她出生以来承受过最巨大的痛楚，意识仿佛被人打碎重组一样，她痛苦地咬紧唇。
半昏迷中，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她看到亮晃晃的月光，以及一个在树下的眼熟人影。
“小雅”她轻声，剧痛又一阵，不堪负荷地咳出血。
小雅抱着那棵树，迷茫又伤心地哭泣，已经侵蚀半栋主屋的黑色虚无，几乎要把她的身体一起吞没。
美景吃力地回头，终于看清拎起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深黑触手卷起包括她在内的其他队友，他们像是被一头巨大章鱼缠住的人类，被拎在空中随着章鱼的移动而震荡。
触手的汇集之处，是美景认识的，新人照顾的那个污染物。
“可不可以也带小雅走”她对那个男人虚弱地说。
她知道，幻境里的npc，从来不能离开。
但美景仍旧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男人没有回头，但一根触手猛地窜出，伸向树下的小雅。
崩塌的虚无，已经吞没小雅的小腿，触手刚缠上她，她就已经有半边身体都被虚无覆盖了。
一边是深渊的虚无，一边是漆黑的触手，乍看之下相仿的两股黑暗力量接触，触手却不能将小雅拉出深渊，最后少女只剩一点指尖露在外面－－
忽然，小雅的身体竟被虚无吐了出来。
触手卷起她，立刻往回收。
美景看到一只白皙的少年手臂，收回吞噬幻境的黑暗之中。
那只手的出现与消失，都像是昙花一现，她只捕捉到很短的一瞬。
卷起众人的污染物快速移动。重伤的夏生，被它从触手强硬卷起的沉乐身上拿过来。
它小心翼翼地抱着夏生，下半身化作黑雾。
沉乐本来还试图挣扎，后来发现这怪物跑得比他快十倍不止，只能放弃了。
幻境如同沙子一样尘化，夜空的星子与月亮，都像是被风吹走的沙丘，渗入漆黑的大嘴之中。
黑雾穿过他们来回走过许多遍的泥泞小路，穿过低矮的瓦房，穿过曾经伫立在村口，阴刻“月神村”的石碑－－
也与他们初来乍到，便撞见的美丽花田擦身而过。
失去了核心污染物的幻境，已然磁场崩坏，原先争奇斗艳的鲜花，一朵朵化作小小的人头。
那些被缩小许多的人头，有些面容一样，是从同一人身体中孕育出的花。不同人生长出的花，便成为不同的脸孔聚集。
它们在月光下哭泣咒骂，尖锐的声音在村外回荡：
“骗人！骗人！月神根本没有眷顾我！”
“好痛啊－－好痛－－不要再刺了－－”
“哈哈哈！！！有好多的我！！我们都是我！！”
它们脸上流出的，正是琥珀色的月神蜜。
在反覆的采蜜中，月神花刺入它们的茎身，才能使花蕊渗出的月神蜜，此时像是水龙头似地往外滴落。
原来那是变成花的供品们，所流下的痛苦泪水。
它们信任脑中“月神”的旨意，自愿成为瑰丽的花朵。
却被欺骗，日日夜夜被迫产出花粉与月神蜜，提供曾经的家人食用。
在花田的最外围，一株带着人脸的山楂花，沉默地注视那被黑色触手卷走，双眼紧闭的小雅。
它想挥一下手，却发现叶子沉重到不能抬起。
低头一看，原来是它的茎身已经化作消逝的沙子。
虚无吞没了整片花田。
众人被带到村外，沉乐回头，看到一团无边无际的黑，将整个月神村像是倒扣的碗一样包裹起来。
他被触手放下，立刻跑到夏生身边，却见夏生胸口的血洞，开始泛起白雾。
小喀也低头看怀里的夏生。
“沙夏生”
夏生。
不知何处的呼唤，将夏生破碎的意识，逐渐拼起来。
他似乎又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熟悉的梦，昏暗的地下室，阴冷的角落。
“夏森。”
在他身后呼唤他的声音，像是一台模仿人类的留声机，用着带点鼻音的腔调，沙哑又怪异。
那东西靠近夏生，用没有温度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
夏生听到自己笑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自从昨晚分别后，声音都变不一样了。”
身体有自己意识地转身。
那东西在地下室的阴影中，溶入黑暗，看不清面貌，静静地盯着夏生看。
夏生捧起那东西的“脸”，手感有些黏腻，仿佛碰到某种会分泌黏液的生物一样。
他翻看那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脸”，忽然听到心底响起他自己的声音：
它现在似乎很高兴。
“夏生－－”他教它正确发音，“不是夏森。”
那东西歪着头，低声试了几次，最后终于说：“夏生。”
“好棒。”
“夏生。”
“对！”夏生翻找缝着补丁的口袋，找到了他从那些人类身上偷来的软糖。
作为每一次它进步的奖励，他拨开糖纸，放到它的嘴里。
在其他人类小孩嘴中淡得出奇的廉价蜂蜜味软糖，是它最喜欢的奖励，也是夏生最喜欢的零食。
他和它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悄声说话。地下室唯一靠上的铁窗，投入一点微薄的阳光，而铁窗之外，则是一片翠绿的森林
夏生头疼欲裂，他呼吸急促地闭起眼，这个梦境像是一个钻子，把他的脑袋都快钻出血水。
周遭的景色似乎开始转变，如飞鸟般掠过他的身边，他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剧痛的意识，被塞入了哪个身体里。
他想要呼吸，却感觉周遭憋闷，睁开眼，发现身边一片黑暗。
人类的争吵声，从远处模糊地传来。
他听不清内容，想移动身体，却发现这副身躯仍旧不受他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从远处至近，进入他所在的这个空间。
“她在哪！？”一个绝望的女声大叫。
夏生的手不受控制地捂住自己口鼻，就好像这副身体的主人，不希望被听到呼吸声一样。
有另一个男声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但仍旧阻止不了那个脚步声靠近夏生所在的空间。
终于，有谁在夏生的黑暗空间之前站定。
吱呀－－
夏生眼前的黑暗，从中间变成一条光亮的缝隙，缝隙往外扩大，光照上他的全身。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脸，那张脸带着怒意与颤抖，眼尾捎上中年妇女常见的鱼尾纹。
陈合的母亲低头，看着柜子里的“夏生”。
那双疲惫半辈子的双眼，此刻如海浪卷起滔天愤怒，以及再也不能掩饰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