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雪
地面因急速迫近的威胁，发出隆隆作响的震动声。夜晚的冷意，就像是即将吞噬众人的绝望，随着那震动而开始蔓延。
在黑影带笑的尾音落下，水晶球的画面便骤然碎裂。众人最后唯一捕捉到的，只有玻璃碎片落地的声响。
在那碎片声响起后，美景忽然呜地一声弯腰，双手飞快捂住嘴。深红的血丝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他捏碎了另一颗水晶球”她痛苦又虚弱地低声。
武器与使用者，似乎存在一条看不见的链接。当武器受到伤害，就连使用者都能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江玉立刻为她治疗，其他人则各自面色沉重地握起武器。
“按照之前说的战斗部署，各就各位！”宋朗咬牙，“用尽全力，撑过今晚，我要所有人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九队的人迅速地分布到不同地点－－
方进山在院门口架起金属盾，他绷紧全身肌肉，那面金属盾便猛地暴涨，成为一面足以形成防护罩的透明光盾。
光盾罩住整座三合院，忽明忽暗，像是因为领域极大，导致能量不稳定，方进山高大沉默的背影却稳稳地站着，没有动摇。
在他的身后，良辰带着喷火器待命，他作为中程攻击手，若是要喷射大范围火焰，就有可能波及到自己人，因此他只能和方进山同样站在最前线，一同抵御第一波变异花人。
远程攻击手沉乐，则蹲在屋檐上，占据最佳视野。他将弩抵在肩上，单只眼睛眯着，准心随着靠近的花人移动，全心全意地投入他手指勾着的这根箭矢上。
风吹动他的头发，却拂不乱他的呼吸。
而在方进山与主屋之间的空地，顾衍手持玄铁剑伫立，他面色不变，只用一双寒霜似的眼注视前方。
月亮悬挂在他头顶，只有夏生看到顾衍身上泛起淡淡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他身上涌现，透出一股连主屋里的夏生都能感受到的阴寒。
影子里带着一点腥红。
夏生忽然回想起来，在总部给奄奄一息的顾衍输血前，他便看过那些影子吸食顾衍渗出伤口的血。
那些影子到底是什么？
没有武器的他，只能和没有战斗能力的江玉美景待在主屋中。
只善于潜行刺杀的李洛可，以及体力不如队员的宋朗，则是在主屋窗口，负责收割经过层层防守仍到达主屋的花人。
月光铺成的泥泞小路上，终于迎来第一批不速之客。
即便是通过水晶球早已知道它们的真面目，也不及亲眼所见的震撼与恐惧。
以四肢爬行的绿色巨大生物，从层层叠叠的肉花中，伸长镶嵌众多人脸的肉脖子。
肉脖子像是长蛇一样，几乎和匍匐的身躯一样长，随着爬行动作，无意义地抽搐甩动。
最顶端的人嘴张开尖牙，滴下琥珀色液体。
疯狂的它们不顾矗立于前方的光盾，仿佛不要命似地直接往盾上撞，巨大的怪物仿佛好几辆卡车冲撞，光盾的光芒反覆地亮起和黯淡。
方进山没有退后一步，他双手抵住盾，脸颊紧绷地咬牙。
一道破空声，锐利的箭芒刺入一个花人脑袋。沉乐手上不停，短短几秒，便又射出三箭。
只是就连昨晚尚未变异的花人，都不能被箭矢所伤，今晚更加残暴的怪物们，又怎会被这微不足道的攻击停下脚步？
顶着脑袋上的残箭，花人们前仆后继地撞上光盾形成的防护罩。
它们如飞蛾扑火，纵使身躯被后方的同类挤压得快爆裂，那如同小山，互相踩上背的花人仍旧节节攀升，沿着光盾推挤，到达一个可怕的高度。
花人的身躯爬上防护罩，遮天蔽日，抬头看上防护罩正中央，连月亮的光芒都被层层叠叠的花人掩去。
火焰穿过防护罩，如同点燃一串引信一样，橘红色的光芒从最底下的花人往外扩散。
它们身上着火，却依旧疯狂地拍打防护罩，仿佛没有任何痛觉，即便良辰将火焰扩散到所有花人，它们也未曾凝滞过一秒。
砰！砰！砰！
沉闷的肉身撞击声，自三合院的四面八方传来，在防护罩里形成阵阵回音。
砰！砰！
夏生的心跳加速，他抬头看着爬满头顶防护罩的花人。
那些花人怪异扭曲的众脸，仿佛万花筒似地，在一声声敲打他心脏的撞击声中旋转碰撞，形成光怪陆离的疯狂。
砰！
最后不知某处的一声巨响，结束了这一连串的撞击声。
方进山的身形终于有了动作。
从他喉咙里喷出的血，宛如一朵血花，绽放在他手持的金属盾里侧。
防护罩正头顶，巨响的来源，仿佛蜘蛛网一样，由中心点向外，缓慢地爬上龟裂密布的裂痕。
夏生的呼吸停止了。
哗－－
就好像阻隔在眼珠与万花筒之间的玻璃碎裂，纷纷落落的扭曲碎片终究刺痛了双眼。
那些花人自天空坠落，如月光一样，洒落三合院。
日复一日，被月神花反覆阻挡，现在，如潮水的绿色怪物，终于侵入月神村唯一的清净之地
嚎叫在三合院内此起彼落，它们坠地，翻滚，毫不犹豫地扑向院内的人。
在它们脚下被践踏的月神花，蜷缩着枯萎，再也没有保护深爱之人的能力。
顾衍身上的影子翻涌，他持剑一刺穿透三个花人的脑袋，又将它们甩出院外。
阴气助他剑芒大亮，又包裹他的全身，越是更多花人被他砍掉脑袋，那覆上他身躯的阴气越是旺盛，旺盛到几乎让顾衍的脖子泛起不正常的黑色青茎。
沉乐眼见箭矢没有太大作用，他很快改变方针，将击杀花人的计画，转为削弱花人行动能力。
他抬起弩，一次拉两只箭矢，用绝佳的动态捕捉视力，在混乱的一群标靶中锁定目标。
唰－－
白光闪过，刺入刚要袭上顾衍后背的花人长脖子，那长脖子上的一张脸，双眼被刺入粗硬的铁箭，花人猛地嚎叫，那张脸的眼睛便留下鲜血。
即便如此，仍有更多怪物涌入三合院，被火燃烧的花人缠住院中的人手脚，额外则凭着本能往主屋冲去。
奔跑与嚎叫，火光与月光，在小小的院子里交错起伏，主屋的窗被几个花人用身躯撞击，将铁窗猛地撞歪。
它们朝屋内的人伸手欲抓，一根银针带着细线射出，将那只手钉在窗边，而坚韧的细线则自动缠绕上手臂，将其困住，不能动弹。
紧接着，李洛可紧握匕首窜出，如削肉泥似地，削掉那花人探进屋内的手指。
他反手一捅，将花人肉脖子上的某个脸捅爆出血，再将那东西往窗外一踹。
宋朗收回银针，再度和李洛可打起配合，将那些欲入侵主屋的花人都暂时逼退。
什么都做不到的夏生，将手按在虚实器上，反覆心中默念武器，却仍然没有回应。
他咬牙，心中的无力与悲哀逐渐膨胀，脑子快速运转，只希望仍有什么自己能尽一己之力的事。
一旁的美景似乎也是相同的心声，她护着小雅，眼睛盯着院外奋斗的同伴，手指纂得很紧，恐惧与愤怒溢出眼底。
终于，在有一个花人穿过李洛可与宋朗的防守，就差一步要靠近众人时，美景挡在小雅面前，她眼睛亮得出奇，握住剩下的唯一一颗水晶球，砸向那个花人的脑袋－－
怪物的脚步又岂是一个监控功能的水晶球能挡下，那伸长的肉脖子，像是弹簧一样猛地往前暴涨，躲过水晶球，上面的尖嘴便猛地咬上美景的肩膀。
那布满利齿的大嘴，活生生地将她一只手臂咬断。
啪。
美景的左手臂就这样掉在地上。断裂面喷出鲜血，夏生还未回神，侧脸颊便被浇上赤诚滚烫的血液。
“－－唔！”
漫天的痛楚，就要淹没神智，但美景却大口喘气，用剩下的手紧紧勒住那个花人，牙齿咬住手腕，将自己和花人绑在一起。
花人双手疯狂伸长，却仍旧碰不到被她护在身后的小雅。
迷茫的银发少女抬头看着眼前这一切，怪物扭曲的脸，以及站在面前少了一条手臂的背影，她的视线慢慢模糊，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
美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与花人往屋外一扑，随后众多案绿色的怪物涌上，将她纤细的背影淹没。
“姊姊！”
小雅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弹了起来冲向屋外，从未跑得如此快。银色的子弹只射向那已经快看不清的人影，却在中途被夏生用身体拦下。
夏生被撞得胸口一疼，却没有放手，他没让失去理智的小雅冲出屋外，尽管他身体也颤抖得不行，脑袋一片空白。
小雅在他的禁锢下挣扎冲撞，嘴里哭喊着他听不清的话，一切都是如此混乱，夏生忽然感觉身后一阵疾风，怪物的尖啸响起，他转头，便见到小喀挡在他面前，扛下了另一个花人的攻击。
那个花人的手臂嵌入小喀此时黑雾形态的身体，黑雾自小喀身上溢出，缠绕上花人，化成阴暗的触手深深刺入花人的手臂。
然而触手的尖端，却很快地被那手臂新生的血肉吞没，发出黏稠声响，被侵蚀掉一小截身躯。
花人诡异的叫声陡然放大，像是极其得意，它的肉脖子靠近深绿色长发的男人，上面的尖嘴滴出琥珀色液体。
它新生的血肉开始向外扩张，缓慢地吞噬插入肉中的触手，像是要抢夺小喀的力量。
“小喀！”
夏生错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想将小喀拉回来，深怕小喀就这样被花人吃掉大半黑雾身体－－
但他一分心，怀中的小雅便趁着他手臂的一瞬间松懈，逃窜了出去。
宋朗和李洛可也被花人咬上，疼痛到晃动的目光捕捉到女孩跑出去的一幕，无力挽回。
三合院最前锋的方进山，双手持着光盾已经变回一成人高，原先伟岸坚忍的背影，如今半跪在地，他堪堪护着已经倒地昏迷的良辰，自己则流着一头血，眼睛已经睁不开。
院内的顾衍，玄铁剑挥舞速度依旧，深黑的紧身衣看不出异常，但他走的每一步路，都留下宛如水洼的血脚印。
那些覆在他身上的黑色阴气，本助他杀敌，时效一过，便开始吸食顾衍的力量。他脖颈上黑色的经脉，已经爬上脸颊，几乎占满他半张脸。
即便是生死关头，他也不时回头，遥遥地望一眼主屋。
屋檐上的沉乐则举着弩，在花人爬上屋顶时迅速射落。他的脸和手都有深可见骨的伤口，每当他拉响弓弦，手指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但纵使疼痛让他呼吸急促，他依旧全心全意地眯起一只眼瞄准。
每一支飞出的箭矢，都染上他鲜红的血，射入怪物膨胀的体内。
“杀了我！杀了我！”飞奔而出的小雅哭叫。
不久前，去盛水的银发少女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她知道了花人们的目标是她，也知道自己的存在让众人陷入危险。
但是在对自身安全的懦弱恐惧中，她选择沉默，让他们保护着她。
因为那个姊姊站在阳光下，对她挥手的样子，曾让躲在主屋偷看的小雅，相信她能够帮助自己度过一切。
然而，现实却咬下她的姐姐一条手臂，并将她拖入怪物堆中。
“杀了我！不要杀他们！”
单纯的少女不知道水晶球里的花人，早就被命令要杀掉所有人，她只知道，这一切都起于她这个异类。
此时此刻，小雅的眼眶掉落大颗大颗眼泪，她扑向覆盖美景的那群花人，伸手想抓住底下的人。
哗－－
突如其来，响起一阵树木震动的声音。
到处都是血腥味的三合院，不知何处激起一阵风，将流泪的小雅卷到墙上，不让她靠近花人。
那阵风带着油桐花香，抹去她嘴角咸涩的泪水味道－－
也带来漫天的白色花瓣，在月光的浸染下仿佛飞舞的棉絮，飘落到花人与人类身上。
那是一场只在月下扬起的飞雪，纷纷落落，漫无边际，温柔地覆上一切。
方进山已经垂下的血脸上，黏上几片花瓣；顾衍仰起已经爬满黑色经脉的丑陋脸孔，目光涣散地盯着那场飞雪；沉乐紧绷的箭尖，则落上一片纯白的花瓣。
纵使是在屋内，紧抓住小喀的夏生，他的身上也飘落花瓣。
他看到那白色花瓣中，熟悉的粉红花蕊，猛地想起什么。
夏生错愕地看向“雪花”的源头－－
那棵始终沉默伫立在三合院内的油桐花树，正用满枝枒的花朵，吹起只属于花的浪潮。
这如梦似幻的白雪，却像是烙铁似地，将花人们暗绿的皮肤侵蚀。
滋
花人们哀号，身体扭曲地倒地，仿佛承受极大的痛苦。
月光下，惨叫中，油桐花树伸展枝枒，仿佛要用生命的尽头，绽放出最后的花开。
花海飞舞，淹没花人，也淹没了几乎要脱力的人类们。
夏生看到那棵油桐花树，在所有花朵离去，所有叶子掉落后，终于缓缓地成为一棵枯木。
那棵枯木仿佛垂下的老人手指，松垮垮地，想留住什么
小雅愣愣地看着那棵枯木，她的心脏，不知为何也像要死去似地变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