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瑞
大量死去的虫尸流出琥珀色液体，渗入那爬满全身的血洞。
在众人不曾过多关注的伤口深处，细微白雾缠上侵入的物质，尽职地净化那污秽之物。
夏生在黑暗中漂浮，宛如耗尽力气的疲惫将他往黑暗深处拽去。
等到意识从漆黑的各处凝聚了一点，他才缓缓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仿佛婴儿似地蜷缩身体，手脚无法伸展。即便他睁眼，眼前仍是黑暗。
很累，很累。夏生累到甚至想继续永远沉睡。
是身前的动静惊扰了他，他缓慢地往下看，发现自己原是嘴唇的地方，不知何时化作坚硬的嘴钳，有一根细长的口器从他的嘴钳中伸直，深深嵌入怀里的软物。
那软物皮肤皱巴巴的，轻轻地挣扎，但力气跟小猫似的，连身边的温热液体都惊扰不起多少波澜。
温热液体包裹着夏生与软物，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心，那是来自遥远记忆的绝对安全感。
“嚓。”
他听到自己的胸膛发出奇异的声音。白色的副肢在软物的挣扎后，更加抱紧，几乎要把软物捏出血。
他控制不了身体。夏生心想。
内心却没有恐惧与无措。那种疲惫感啃食着他，他只漠然地旁观这毫无缘由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孕育着他的黑色湿润空间忽然剧烈摇晃，他听到有模糊的声音从遥远的外面传来：
“抓住别让她跑”
让人安心的空间持续摇晃，摇晃，但最终还是停下了。
“放你儿子啊”女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也掩藏不住绝望。
没有人回应她，但有刺激的电流猛然窜入黑色空间，就连夏生白色的身躯都为之一震。
跌跌撞撞的失衡，接着是宛如要将天地都搅翻的翻滚。
夏生的身体抱紧那团软肉，两个脆弱的生命就这样在理应保护他们的黑色空间里被搅拌，头尾相撞，最后被很紧地辗压。
男人愤怒的怒骂源源不绝，黑色的空间似乎被翻了一个方向，那种挤压感消失，夏生才得以重新呼吸。
包裹他们的温热液体，正源源不绝往外流出，外面阴冷的风似乎穿透空间传来。
在几秒后，这个黑色空间便被撕裂，夏生身上一轻，口器从软肉中被拔出。
“幸好您没事”男人激动地抱着他，嘴上呢喃他听不懂的呓语。
夏生的这副虫子身躯，在男人的赞美声中往后扭动，三对副肢对着瘫在地上的软肉摆动。
“是，是，当然，您的进食不可打断”
男人靠近地上的女人，伸手将圣子放到软肉之上。夏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那细长的口器又扎入软肉之中，有黏软的液体经过细管。
他正对着躺倒在地的女人，即使是在黑暗中，凭藉着不远处的绿色逃生标志灯光，夏生也清楚地看到女人眼角流下的泪水。
“小瑞”
她对着被紧紧缠住的软肉如此低声，而正压在软肉之上的白色虫子，停下吸食，用黑色的复眼看着女人。
小瑞。
夏生听到这副身躯，“它”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稚嫩的童声，重复了女人的话。
真是个美丽又残忍的误会。
虫子第一次被给予名字，第一次产生了自我意识，而当它开始孺慕地盯着女人，却又发现这个孕育它的慈爱存在阖上双眼。
男人抱起它时，白色虫子还在向女人伸手，小小长满绒毛的脚拼命往前伸。
夏生看着这一切，情绪不自觉地也被这身躯的负面感情浸染了。
下一个眨眼，他所处的这个身躯，已经长成男人需要仰望的高度。
一身白袍的男人跪在他面前，脸上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恐惧，和它之前一样权缩着身体，仿佛现在变成他才是那个藏在肚子里被搅拌翻滚的无助小孩。
自它的身体深处发出一阵虫鸣－－
带着愤怒与不满，它抽打着男人，用口器刺入男人脑袋，又用琥珀色的液体凝固在男人头上，让他吊着不死。
“更多，更多！”虫鸣的含意，夏生听懂了。
在最初的圣子命令下，文盛联合医院以惊人的执行力，开始将许多医生护士抓到不知名房间，透过圣子的血稀释而成的琥珀液体，洗脑成它忠心耿耿的“工虫”。
“工虫”们透过各种方式，将无辜的病人用作实验，放入核心污染物碎片，孕育出更多亵渎的生命。
而最初的圣子则是这些生命最终汇聚之地，它们被供奉着运送到最高楼层，在逼仄的暗红房间，成为它化茧的养分。
无用的废料则任由男人处置，最后成为支撑医院的水泥石柱。
那是永远不可反抗的存在，吞噬同类，折磨创造者，千千万万的子嗣都如此诞生。
这样的它，已经不再是匍匐于黑暗的温热液体中，毫无抵抗力的小虫子了。
它杂乱的思绪有了一丁点得意，本想让“母亲”来到它身边，共享这至高的一切，“母亲”却固执地躲在那黑暗的楼梯间。
任由她的“小瑞”如何呼唤，也不走出一步。
没办法啊，它也就这样让她任性了。
它选择性无视了“母亲”看它的眼神。
但是不知道哪天开始，它统御的这处幻境，忽然进入了一群不速之客。
其中有一个力量不比它强，但怎么都杀不死的东西，身上有它极度厌恶的气味，因此它用各种方法想吞噬。
那阴冷的东西刚好跑进了楼梯间，它迟疑很久，没有再追上，那是它的最珍重母亲的领地，它不想侵犯。
本想着母亲的力量本够解决掉那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的东西，但却不知为何，那东西在另一个不速之客进入楼梯间后，转变了躲躲藏藏的行为模式，现出身形，杀了它的母亲。
圣子发现母亲的气息消失的那刹那，立刻将目光投向楼梯间。
属于人类的愤怒几乎要将它好不容易培养出的思考逻辑冲毁，它从未如此饥渴地开始大量补充养分，将化茧期提前，终于在那东西来到他面前时，成为力量最强盛的状态。
自它的肉茧诞生出的“兵虫”，成为铺天盖地的白色虫潮，轻而易举地就将不知好歹的那东西吞噬殆尽。
它感受到那股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力量，喜出望外，还来不及细细消化，却在肉茧中猛地抽搐。
已经半成的翅膀扑簌簌地破裂，新长出的触角往头顶伸出，却从根部染上黑色。
有什么从它身体里吸食力量，最后破体而出。
圣子本要拚尽全力抵抗那怪物，但它发觉自己与创造者的联系忽然断了，它诞生于世的契约也不再生效。
－－和人类婴儿相反，这只本要化茧成为最完美实验体的圣子，以一阵虫鸣结束了短暂又罪恶的一生
“呵。”夏生耳边捕捉到一声轻挑的笑，“可惜了。”
已脱离圣子身躯的他猛地回头，但他仍漂浮在一片黑暗中。
那股疲惫感再度袭来。
他闭眼，睁眼。
颠颤的身躯下靠着一个挺直有力的背部，背部肌肉随着跑动绷起收缩，不停摩蹭夏生的胸腹。
他目光落到身下的深绿色长发，光泽顺滑，却像是睡呆似地到处翘起发尾。
“快跑！”周边有人在大叫。
是宋朗的声音，夏生看向身后。
只见医院原先白净的走廊，开始从最深处崩塌陷落，化为沙子似的消散，而走廊那端是无尽的黑暗。
第九分队的所有人都在夏生身后奔跑，沉乐也跟着，只有夏生和身下的小喀一骑当先，跑在最遥远的前头。
怎么跟马一样啊，他不合时宜地看了眼身下的男人。
小喀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他醒来似的，背着他的手收紧了些。
失去核心污染物的幻境，坍塌速度远比众人奔跑的速度快多了。
眼看那化成沙子的走廊已经侵蚀到后脚跟，夏生凑到小喀耳边：“大佬，你不是会变成黑雾？卷着他们飞岂不是更快？”
“大佬”左手从他身下拿开，举高在夏生面前。
一点黑雾从他掌心渗出，相当浓郁，比之前的黑雾都要浓许多，但却像是新生的火焰，只晃动几下又消失了。
夏生心想，大概是它从肉茧出来也耗费了不少力量吧。
他可是亲眼看见小喀被所有虫子吞噬掉，并带进肉茧的。
经过方才的圣子死亡梦境，夏生感觉他的情绪尚有些冷漠隔离，完全没有当前正处于生死关头的危机感。
走廊那头的黑暗已经咬上最后头的江玉脚踝，可以看到江玉脸上依旧冷静，但眉眼间掩不住一丝痛意。
“大门就在前方！再坚持一下！”宋朗掉到队伍后头，一把拉住江玉的手，带着疯狂奔跑。
此时已经归队的方进山将盾背在身后，那面盾虽然不大，但沿着盾面绽放的光华像是一堵极光，将那些黑暗的东西拖延地挡在盾外，为宋朗与江玉争取到更多时间。
夏生看着这一切，疲惫的倦怠让他昏昏欲睡，恍惚间，他听到一阵银铃般的孩子笑声。
走廊泛起一点一点的光芒，像萤火虫似地聚集，托扶起众人。
一条由微光组成的道路在他们面前延展，跑在上头没有任何阻碍感，速度提高了至少两倍。
在光路的末端，有几个光点孤身投入黑暗，将那可以吞噬万物的深渊阻挡了极短的几秒。
一个光点能挡住一秒钟的黑暗，那数百数千个奋不顾身的光点呢？
众人在跑出医院大门的前一刻，脚下的光路骤然消失。
他们回头，都看到了那堵在黑暗之前的无数小骷髅。亮闪闪的，泛着光芒，全都在大笑。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的快跑的快”
它们齐声歌唱，像带着温暖光芒的小太阳，飞向那无边无际的黑夜。
黑夜就此被挡在医院的深处，有如一张漆黑的嘴，再也无法吞噬其它小孩。
夏生看着看着，终于疲惫得再度闭眼，眼皮阖上的前一刻，他在稚嫩的歌声中很低地说了一句：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