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柱子
记忆是一种特殊的东西。
人因为不同的经历，而被塑造成不同的自我。记忆，是所有经历的积累，也是一个人自我的源头。
当人失去记忆，就等同于抹杀过去的自己。
不断失去记忆，便是不断地死去。
夏生不希望自己遗失过记忆，对他而言，他的经历正是他之所以为他的原因。
沉乐听到夏生的问题，不免有些恍神。
最后他轻轻摇头。
“这一次，你没有进入过其他幻境。”
“真的没有？”
沉乐笑了一下，“我骗谁都不骗你。”
他确实从没骗过他，夏生鬆口气，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他自己也说不清，如果发现他确实曾经进入其他幻境，又会有什么不同？
大概也只是会对自己感到很陌生吧。这副身体经历过他不记得的事，和沉乐在不同幻境裡穿梭，光是想像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等待断层扫描片子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江玉在影像医学部四处走动，最后拿来几张断层图。
“容我提醒，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江玉轻声说，他将那些断层图摊在众人面前的桌上。
夏生微微探身，琥珀色的眼睛睁大。
那几张黑色为底的片子上，印著人体形状的白，而人体肚腹的断层图，有一个很明显的庞然巨物在那单薄的肚皮下。
或者应该说，两个？
较小的肉团，有著和婴儿一样的手脚，看上去六个月都不到，相当瘦小；但脑袋却已经消失一半，只有骨头半露出来。
而在小肉团旁边的，是那个显眼的巨物。
巨物像是虫子一样，有三对副肢伸展，紧紧纠缠小肉团。
它的头部却是一个硕大的肉团，像锹形虫似的嘴钳往两边张开，正直直刺在小肉团的脑袋上。
嘴钳之间，有细长的口器穿过小肉团。
看著像毛毛虫与蝴蝶的结合体，匍匐在肉团身上，用口器吸食肉团。
夏生早就隐约猜到，但真的看到现况，脑子受到的衝击让他背脊都发凉。
他抬头，“江医生，这种大小的怪物，是不可能从女性的身体裡自然产出的，是吗？”
“绝无可能。”
夏生的目光落到在他们到来前就躺在断层扫描仪器上，肚子被剖开的孕妇。
“他们把她带来，便是为了确定裡面的东西是否成熟。”
夏生说，“成熟的虫子，被剖腹‘生’了出来，容器便被他们遗留在这裡。”
“我们带来的孕妇肚子裡是尚未成熟的虫子与胚胎？”
沉乐低声，“虫子尚未吸食完毕胚胎养分，就被宋朗他们杀死。因此这个孕妇的肚子裡有完整的虫子与小孩。”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为的是这毫无人性的幻境，也为了不幸受难的孕妇们。
过了一会儿，江玉开口，“医院在男病患的膀胱裡放置核心污染物碎片，想必也是？”
“污染他们排出的东西，同样污染那些被强迫的孕妇。”
夏生说，“这是一间将男性与女性都当作不同程度的容器，用来制造怪物的医院。
对医院来说，生产便是首要目的。但是，他们为什么需要这些长得像虫子的怪物？”
“虫子想必有特殊用途。”
江玉思考，“看来，宋队长那裡即使摧毁所有病人身体裡的核心污染物碎片，也没办法离开幻境。
这些利用核心污染物，直接在人体造出的虫子，和其他普通污染物具有本质上的不同，很有可能也算是核心污染物的一部分了。”
“我们需要找出虫子都被带到哪裡去。”他下了结论。
夏生把那些断层图整齐地迭好，心情很是沉重，没有离真相更近一步的喜悦。
他们将两个浑身冰凉的孕妇都带到一间偏僻的病房安置，房门上锁，只希望不要再有其他东西打扰她们失去已久的平静时光。
小喀一直都很安静地跟著他们，夏生忍不住回头。
“那些男病患都三四十岁了，你看上去却那么年轻。”他小声说，“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男人垂著翠绿色的眼睛，回视他。
“还是你其实是医生，为了反抗医院而被杀死的？”夏生自言自语。
就好像这样胡乱猜测就能忘掉之前孕妇带给他的难受。
“或者你是病人家属，来为家人讨要说法，结果人在楼梯间杀害，所以你之前才一直被困在楼梯间”
和人偶一样的小喀当然不会回答，眼底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表情反应。
众人从影像医学部离开，正好进入一楼大厅，这是夏生一开始遇见第九分队和沉乐的地方，此时心境却已和之前慌乱谨慎有些许不同。
他们想整理思绪，决定接下来去哪裡找虫子怪物。
然而夏生身边的小喀却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夏生顺著小喀的目光看去，却看到它正盯著发放号码的机台。
那是一开始夏生进入医院，发给他444号码牌的机台。
小喀个子很高，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过去。
停在了－－号码机台旁的柱子前。
“夏生？”
沉乐走过来，他发现夏生正盯著空气看，反应过来，“是那个怪物？它在做什么？”
它在用手触碰柱子。
夏生看到男人手上涌起黑雾，渗入带有石砾的柱子内部，没多久，它的黑雾人性化地活跃起来，翻涌著滚动。
就好像在楼梯间，小喀吞噬了女鬼的那次。
“大厅的柱子裡，好像有什么。”他告诉其他人。
小喀的黑雾从柱子上缓缓地收回，它终于有了新表情，像是餍足一样微微眯起眼。
然后它转头，走到另一根柱子前，继续把手抵上柱子。
江玉对顾衍说，“顾先生，麻烦了。”
顾衍点头，拿起玄铁剑剑柄便往刚才被小喀碰过的柱子敲击。
医院的柱子并不是高级的大理石柱，反而像是石砾与水泥混合，看著粗糙，与大厅的风格并不一致。
夏生知道原因。
很久以前他在文盛联合医院治疗眼疾时，他躺在床上，眼前一片黑暗，耳畔能够听到的便是每天早上持续的大厅装潢声。
护士们在他耳边讨论著院长亲戚的病历不公开，也抱怨那些从外面运进来的装潢柱子差点被大门卡住，让许多护士得放下手上工作去帮忙。
顾衍的剑柄敲下一小块水泥，细小的石块窸窣掉落。
再敲，再掉直到终于露出柱子中间的东西。
起初乍看很难辨认那是什么，但夏生已经看过类似的东西了。
在新生儿照护区的透明小床裡，便是这样苍白扭曲的东西塞满小床。
那是一堆瘦小脆弱的骷髅，紧密地镶嵌在石柱中，泥沙填满它们全身的孔洞。
冰冷坚硬的石柱之中，小骷髅们像是祈祷谁会来拯救似地蜷缩身体，彼此交迭依偎在一起。
夏生的目光，从那群小骷髅，移到一旁的号码机台，最后落到不远处，被蜡笔涂鸦画满的楼层门诊分布图。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们在向我求助，所以才把我带入幻境是吗？”
夏生对小骷髅们轻声。
住院大楼五楼。
银针从最后一个孕妇的肚子裡鑽出，飞回宋朗手中。
他稳了稳有点摇晃的身体，站定几秒，转身对其他队员露出自得的笑容。
“得，现在全部核心污染物碎片都解决了。现在去一楼，试试能不能出幻境。”
住院大楼的一楼大厅和医疗大楼的一楼并不相通，它们是各自独立的建筑物。
但都拥有同样粗糙制造的水泥石柱。
宋朗等人来到住院大楼一楼大厅，往门口走去。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入大厅，却无法驱赶大厅内不知其所起的阴冷。
宋朗的手抵上门，他推动－－
纹丝不动。
他脸色变了变，一旁的李洛可也看到了，他立刻和方进山交换了眼神。
方进山举起盾，用全身的力气往大门撞。
本应是易碎品的玻璃大门却没有任何动静，连一丝震动都没有。
宋朗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几秒后睁开，“小东西猜对了。”
“老大，我们以前遇到的幻境，从没需要调查幻境裡的背景。”
李洛可说。“这个幻境，是不是一队曾经遇过的那种”
“变异大型幻境。”
宋朗眯起眼睛，他在原地踱步片刻，“联络老顾，我们会合。幻境远超出我想像複杂，分队行动终止。”
方进山点了下耳朵上的通讯器，他忽然皱起眉，一言不发。
见了他这表情，宋朗也点开通讯器，却联络不上顾衍，只能听到一阵杂音。
杂音断断续续，忽然有一声轻笑。
孩童们的清脆笑声响起。
稚嫩的童声，随著大笑，遥远飘渺地歌唱－－
两隻老虎，两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没有耳朵，一隻没有尾巴
三人脚底的地面，忽然有了异变。
从大厅四面八方都开始出现红色的痕迹，那痕迹歪歪扭扭，像是蜡笔涂鸦，每一条痕迹都往同一个方向指去。
彷彿有许许多多无形的孩子，趴伏在地面上，用鲜血给他们指引了方向。
无数条鲜红的涂鸦，彷彿蜿蜒的血泪，密密麻麻地奔向大厅以外的某处。
那是在住院大楼以及医疗大楼以外的第三栋建筑物，行政大楼。
“我明白了，医疗大楼和住院大楼的碎片都被我们清除，现在，只有行政大楼可能藏有本体。”住院大楼的宋朗转向队员。
“能够在医院大厅柱子动手脚的，将骷髅作为人柱的，只有最高层的院长。”医疗大楼的夏生对其他人分析。
在水泥石柱的无声注视下，两方小队不约而同地向行政大楼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