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中军训
夏生从小就遇到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件。
比如，在小学时和人借笔，笔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使他承受同学怒火，下午回家后却发现笔好好地躺在浴室的架子上；但他在中午从未回过家，自然也不可能带著笔进浴室。
又比如初中时和沉乐上课传纸条，忽然收到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夏生”的纸条，他皱眉把纸条藏在抽屉不再回覆，下课重新拿出来想问沉乐，却发现纸条内容回到两人讨论的篮球比赛。
还有很多细微的不对劲之处。彷彿柔软的棉布裡藏著细小的什么，偶尔会探出头，让人瞧见存在，但仔细注视，却又消失不见。
但他又和其他普通小孩一样，拥有一个平凡幸福的家庭。
他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坚实的手臂肌肉扛起一家子的重担，但依旧收入稀薄。
在夏生的奶奶罹患癌症，需要高额的医疗费后，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建筑工人坐在客厅思考什么，隔天一早就离开家裡。
那天晚上，八岁的夏生和父亲玩耍，意外地撞到父亲的手臂。
一向很少表现出疼痛的父亲轻轻地嘶了一声，夏生只看到男人把长袖拉得更下来，用那坚实的手臂，继续和他玩耍。
很久以后，夏生才知道，穷人有一种独特的赚钱方式。
他们四处探听，走入一个深巷，任由没被酒精清洁过的针管刺入手臂血管，抽取一直以来支撑著心脏跳动的液体。
那是非法抽血站的一处景象，也是穷人间口耳相传的“吸管屋”。
乘载穷人生命力的血液最终会流向哪裡？
夏生的奶奶是在患癌后三年才走的，相较医生估计的一年寿命，延长许多。
夏生明白，父亲的“血”流向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人身上，勉强填补了奶奶的生命破洞。
夏生的母亲一直在奶奶最后三年裡尽心照顾这位老人家，包括但不限于喂饭，洗澡，上厕所，翻身拍痰，半夜喂药。
因为生病的缘故，老人家经常在洗澡时排泄一地秽物。
夏生记得自己听到声响跑到浴室查看，便看到母亲撩起鬓髮，顺到耳后，笑盈盈地哄著直直盯著天花板的老人家。
老人家嘴唇有些颤抖，尊严使她挺直背脊，但年老的身躯已经有些驼背了。
母亲轻轻说话，手下俐落地打扫地面。
在这个家裡，即使再穷，夏生也从未感受到一丝恶意，一丝排斥。
然而夏生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每当父亲和他玩耍，每当母亲笑著看他，每当奶奶颤颤巍巍地抬手轻拍他的脑袋，他的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他爱他们，但他不属于这裡，就像鸟不属于大海一样。
鸟不属于大海，并不是鸟厌恶大海，而是鸟没办法在大海裡生活。
现实的错位感，以及种种细微的不对劲，在夏生高中后愈加严重。
高一的新生军训，夏生被晒得晕眩，他挺著背脊，汗水从颈后流到衣领内。
漫无边际的太阳底下，他只能将无聊的目光投向众人的影子上。
凝视片刻，却发现又一个“不对劲”。
距离他五公尺远的一个女孩，影子比其他人长了许多。
脖子被拉长几倍，手脚也被拉长，晃盪盪地像是蛇一样。
夏生微微侧身往女孩本人看去，女孩不知为何闭著眼，脸色十分苍白。
目光扫了一圈，像女孩一样闭眼的人不只她，以女孩为中心作两公尺半径的圆，大约有九人。
那群人都紧闭著眼。
他们的影子却没有像女孩一样变形。
“向右，转！”教官大声地说。
夏生向右转，趁教官不注意往后看一眼，包括女孩在内的十人，都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但女孩的影子有动作。
黑色的人形影子，用蛇一样的脖子，以缓慢的速度缠附上十人裡另一个男生影子。
那个男生站在女孩的斜前方，他高大的影子像是被穿上马甲一样，腰部被长脖子一点一点地收紧，最后到了连女人都不可能达到的细腰。
长脖影子还在收紧，夏生的胸口被心跳弄得震动。
不知为何，他知道那个男生要出事了。
“你们做什么？没听到我说向右转吗？”教官发现这边不动作的十人，走过去怒吼。
但那十人没睁眼，影子的动作也还在继续，甚至除了夏生，都没人发现影子的异常。
夏生咬牙，脱下帽子，往地面上那个长脖子影子砸去。
“你干嘛！”
“怎么了，夏生？”
夏生身后的人吓一跳，他身边的沉乐则拉住夏生的手腕，语带错愕，阻止夏生其他动作。
长脖子影子所在的地面被帽子砸到，猛地转向夏生的方向。不过几个瞬息，它以一种游蛇的姿态迅速窜过来。
那已经不是脖子影子，它比巨蟒还长，跟碗口一样粗，从女孩的影子上源源不绝地伸出。
夏生心脏剧烈收缩，但身体却像是被蛇盯上的猎物，恐惧使他无法移动－－
就在此时，一阵风忽然侵袭而至。
撩起夏生的头髮，吻过夏生的脸颊，捡起夏生掉在地上的帽子。
那阵风带著夏日的热度，却让夏生感受到一丝异常的凉意，他下意识闭上眼。
在他没注意的地方，属于他的帽子像是跳舞的小人旋转起来，又在风的加持下，以超乎常理的速度俯飞回夏生的脚边。
夏生睁开眼时，长脖影子直直地衝进他脚边的帽子。
像是整条脖子都被吸入帽子裡面，吸力大到连女孩的影子本体都往他这裡移动。
忽然，长脖子断掉，女孩的影子往后一倒，才很慢很慢地回到原先位置。
原先细长的手脚也渐渐收短，回到正常人的手脚长度。
紧绷的大脑瞬间放鬆下来，嗡嗡作响的耳膜开始接收周遭的声音。
有教官的怒斥，有同学的窃窃私语，沉乐紧紧抓住夏生的手腕，用手背给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夏生看到那九人迷茫地睁开眼，唯独那个女孩，如花似的身体在风中倒下。
女孩直到夏生毕业以前都昏迷不醒，成了无法发挥脑部功能的植物人。
脑部，让夏生想起那被帽子吃掉长脖子以上的影子。
所幸夏生的丢帽子事件在高中生活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大部分同学都以为他只是热晕头，竟想对那个全班都讨厌的教官丢帽子抗议。
渐渐地大家忘了这事，后来夏生成绩优秀，被选上班长。
名字被写上登记表的那刻，他听到全班同学的鼓掌，看到老师笑著对他点头，他恍惚了一瞬，才站起身对同学道谢。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身上怪异之处的可怕。
那顶曾经吞噬过长脖黑影的帽子，沉默地躺在校园不知名处的泥土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被其主人恐惧地掩埋。
等到夏生想起，战战兢兢地翻开泥土。
便发现那顶帽子如同以前遗失过的笔，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