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咚咚面食
他知道这是一场梦。
一场已经重复千百次的梦。
阳光在身后温暖着脊背,头发被晒得微温。
他彷佛注视着小动物似地蹲下。
“又见面了。今天给你带了糖果。”
从那铁窗格子之间伸出手,他看到自己的倒影被栏杆分割成一格一格的碎片,投射在那个地下室阴暗的地面。
角落有湿冷黑暗的气息。
他在地下室上方的窗外,“它”在地下室角落的边缘。
它缓慢地爬至他如碎片般的光影处,仰头。
这是一场他醒来总会忘却的梦。
但现在,至少他能递出那颗糖果。
-
“快醒醒,教授来了!”
唤醒夏生的是来自肩膀的摇晃。
他睁眼,坐直身体,模糊的视线捕捉到教室入口的人影。
身旁的朋友沉乐,正忙手忙脚地从背包拿出书法用具。他将毛笔摆在黑色的垫布上,又拿出砚台和墨棒。
教授选修书法的教授固执得像是教室前方的黑板,总是对那些将罐装墨水倒入砚台的学生嗤之以鼻,因此追求印象分数的学生们也不得不用墨棒来磨出墨水。
夏生没有在书包里找到墨棒,他轻轻地啊了一声。
“你忘记带了?我借你。”
“谢谢。”
沉乐看了一眼夏生。“你是不是不舒服?第一次见你第一堂课趴桌上睡,而且脸色好像不太好。”
“昨晚没睡好,没什麽。”夏生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墨棒,轻声道。
书法课结束后,夏生和沉乐一起走出教室。
沉乐提议去大学校门旁边的面店解决午餐,夏生点头答应。
正午的炽阳吸附在行人的身上,温度闷热窒息,连路边的浅色瓷砖都能反射热度。
他们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面店门前,面店的招牌写着“咚咚面食”几个大字,门上的小牌子也被翻到“营业中”的那面。
推门而入,宛如夜晚凉风一样的冷气瞬间包裹两人。肉眼可见的放松出现在他们汗湿的脸上。
“老板,老样子两碗麻酱凉面。”沉乐说道。
“好咧。”
面店的老板咧笑着回应。
老板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头上绑着小毛巾,将头发整齐地压在毛巾之下,据说这是为了不让发丝掉入汤锅。
同时脖子上也挂着另一条毛巾,每过几分钟就会被它的主人拉起一角,漫不经心地抹擦脸颊和脖子。
面店的厨房不完全封闭,因此客人可以看到厨房内部升腾的热烟和喷溅的油滴。
只不过大多数来店的客人不会特别注意在厨房里来去的人影,他们享受着冷气,端着店里的纸杯喝饮料,心思只在餐桌上的社交和高挂墙上的电视机之间徘徊。
“下午没课了,你要回宿舍吗?”沉乐问道。
“我会去趟医院。”夏生浅喝一口纸杯装的柳橙汁。
“是生病了?”
“最近失眠有些严重,我去看医生。”
不一会儿,麻酱凉面被送上来,两人用筷子拌开面条,让麻酱流满每一条柔软的面条。
“我也和你去好了。”
“为什麽?”夏生问道。
沉乐稍微离开椅子,伸手抽了一张纸巾,擦去滴到桌上的酱汁。
“反正我也没事做,下午就是在宿舍打游戏。不如陪你去医院。”
他说,“你看上去虚弱得像是要晕倒了。”
夏生摸了下自己的脸。“哪有那麽糟。上课时就你一个人问我,代表其他人看不出来。”
“他们哪能和我比?”沉乐很小声地说道。
“什麽?”
“没事,吃面吃面。”
空调离两人不远,嗡嗡的细微声响和墙上的电视机混了作一团。
作为主要顾客群是大学生的店家,店内各处都充斥大学生那热情且激昂的欢声笑语。与那些坐落在市中心的高级餐厅相比,更有朝气蓬勃的活力。
不过也是在如此吵杂的店内,有什麽打破了轻松的氛围。
来自厨房的一声尖叫,彷佛刺入黄油的刀刃,将吵闹的室内割出一条破口,吸走学生们谈天的声音。
店内安静下来。每个客人都停下动作,迷茫地望向那总是被忽略的厨房。
半开放的厨房,从本应是门的地方看去,有几个人背靠在油腻脏污的厨房墙壁上。
他们彷佛不在乎背后沾了多少黏答答的汤汁和污垢,也没意识到变得安静的店内,就这样恍惚地盯着那冒着热气的汤锅方向看。
而汤锅的旁边则站在熟悉的背影,那是咚咚面店的老板。
老板脖子上的毛巾半挂在左边肩膀上,头上的毛巾则是浸泡在沸腾的面汁里。连带着老板的脸,和煮滚的汤面在锅子里发出啵啵的声响。
男人弯腰将脑袋泡在都是热气的汤锅里,不知出于什麽原因。
“林叔!”
有一个员工制服的女孩回神,冲上去将老板往后拽。
女孩拉扯老板的腰,想让男人往后退,但男人的身体只是稍微移动了些,没有随她的力道离开汤锅。
汤锅里传出更密集的啵啵声响,汤已经滚熟,加上男人脑袋的体积,因此有一连串沸腾的泡泡从锅子旁边溢出,滴到黏脏的地面。
泡泡是湿润的红。
有更多人反应过来,帮忙把老板从汤锅旁拉开。
壮硕的男人摇晃地倒地,仰面向上。
如果有吃过火锅的人,都知道涮肉时,肉片的变化大多是由鲜红舒展的肉片,经过浸泡热锅,变成扭曲褶皱的灰色肉片,整片肉会缩小蜷缩,像是皱成一团的纸巾。
原先整齐包着毛巾的额头已经起了大水泡,刚才笑咧咧的老板脸孔像是煮熟的肉片泛着灰红色,皮肤则扭曲蜷缩,皱成一团。
因为高温,密密麻麻的水泡布满皱褶的皮肤,将男人的眼睛挤得隐藏起来,乍看之下像是男人的脸上长着一粒又一粒的白色细眼。
“快叫救护车”
许久之后,才有人恍惚地说道。
夏生的目光从老板的脸上,移到那个依旧在持续冒出泡泡的汤锅。
“卧槽”沉乐只说了那麽一句话,便再也无言。
救护车几乎是和警察同时到达现场。
老板被抬上担架,警察向店里的员工和客人询问状况,事情结束得很快,像是电影微不足道的一幕。
夏生和沉乐离开咚咚面食时,正午的太阳角度没有太多偏斜,依旧那样炙热,但两人的背部都是冷汗。
沉乐拿起手机给夏生看。“校园论坛快爆炸了,都在讨论这事。”
不知是谁将老板正脸的水泡照片放上帖子,帖子的评论区以每分钟几百条评论的速度在增长。
最多人点赞的评论写道:
【我是咚咚面食的员工,老板已经在医院了。人还活着,有更多进展再和大家说。也拜托大家不要散布其他谣言,造成恐慌。谢谢!】
“让我想起去年,我们也遇到这种怪事。”沉乐说道。
夏生抿唇点头。
去年冬天夏生和沉乐都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
作为还未踏出大学校园的青涩学生,夏生的工作内容和每间公司都有的打杂人员无异。
打扫办公室,整理文件,更多的时候他只能询问客户的喜好,去饮水间用廉价茶包泡一杯锡兰红茶,或勺一汤匙不知什麽品牌的咖啡粉搅拌成咖啡,恭敬地端给在等候区坐立不安的客户。
会来律师事务所的客户五花八门,有笑着与律师谈笑风生的类型,也有捂着脸大哭接受不了现实的类型。
这些人对夏生来说并不棘手,反而有另一种类型的客户让人退避三舍。
他们有着刀子似的双眼,打量事务所的每一个角落,彷佛要找出那些让他败诉的真正原因。
就连实习生端上来的咖啡,也能被他急躁地弄翻,让夏生不得不蹲下,嘴上温和地请客户暂时挪开脚好让他捡起一地的杯子碎片。
事发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位眼神俐落的客户,在等候区端起送上来的咖啡,数落着辩护律师的不是。
夏生确定那位帮忙辩护的律师完全符合职业道德,始终尽职地帮这位客户辩护,不过他没有作声。
沉乐在不远处的前台朝这里看了一眼,夏生只能在客户看不到的角度耸了下肩膀,表达无奈。
“所以说,我是一定要你们退钱的。那个张律师事前和我说好会帮我讨回她的扶养权,结果呢?结果呢?”
在夏生头疼的时候,张律师终于走进等候区。
“陈先生,久等了,我们去接待室谈谈吧。”张律师说。
“谈?还有什麽好谈?我跟你说,不退钱这事没完!小孩要不回来,还让我的钱被那个婆娘分走了一半,不是说你们胜诉率很高?还是看我给的钱少就不认真辩护?”
男人站起来,声音很大地说。
“当然不是,请您冷静”
争执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不远处正在谘询的其他客户都投以侧目。
夏生如同景观植物似地伫立在一旁,他将未来毕业的自己带入张律师的处境,只感觉头更疼了。
而张律师终于说服陈先生去接待室沟通,已经是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夏生用抹布擦桌子时,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我一定要退钱!退钱!”沉乐放低声音说。
“沉先生,冷静一下。”夏生不回头,“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争取孩子。要是你有孩子的话。”
沉乐压抑着笑声,一手勾住夏生的肩膀。
“有啊,我不是有你这个孩子吗?”
“昨天我给你拿饭的时候,你可不是这麽称呼我的。”
夏生收拾好桌面,打扫完接待室,和沉乐往办公区的方向走。
“我实在不懂,我们来这里实习到底能学到什麽?”
沉乐说。“端茶倒水,听客户发牢骚,顶多帮律师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他们甚至连出庭都不带我们去观摩。”
“知足吧,至少这个律所不收实习生的钱。”
夏生摇头,“已经有大所不但不给实习生钱,反倒要求实习生倒贴钱给他们。美名曰律所在教导实习生,要收学费呢。”
“他们明明也是小实习生小律师爬上来的,现在倒是换了位置也换脑袋了。”
夏生坐回他的工作位,打开桌上型电脑,浅蓝的萤幕很快亮起来。
电脑的桌面是一张罗列员工守则的白底黑字图片,左下角躺着“律成事务所”五个字。
电脑的主机运转声像是开至弱风的吹风机,有点吵,但因为其他人的电脑也是差不多的嘈杂,这声音已经融入环境,并不突兀。
夏生移动鼠标,点击两次邮箱,没有反应,又点了一次,邮箱的页面才迟迟展开。
【主旨:下午两点前整理好这些实务见解的大意,并将相关资料一并附注给我】
一封新邮件的图示旁有象征重要的惊叹号,夏生点开,便看到新的工作指示。
他仔细浏览邮件的附带文档,文档有三十页,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爬满字迹。
在修习英美法导论的时候,夏生已经习惯看几十页的英文判决书,因此这三十页的实务见解对他而言并无大碍。
他只去律所的资料区拿了几本书籍,放到工作位上,又给自已泡了一杯红茶,双手拍一下自己脸颊,便开始投入到文献阅读中。
过了两小时,或是更久,办公区不知为何有了骚动声。
起初是人的低声私语,那声音和电脑主机的风扇运转声差不多声量,渐渐地就盖过风扇声。
夏生刚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有不少人离开座位,聚集在a2接待室的门口。
律所的接待室有五间,排序由a1到a5。夏生跟着走到a2接待室,大脑还沉浸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之间,迟钝地思考:
a2接待室,不是张律师正在使用吗?
接待室的门已被推开,夏生站在人群外不远处,只能看到有人跪在地上,伸手触碰地上的东西。
他稍微换了角度,发现地上的那东西像是服饰店橱柜常见的假人塑料模特,直直地仰躺在地面,只有一只手向前伸出,呈现抓握手势。
假人模特的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脑袋是米白的塑料椭圆球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模特身边蹲着一个在律所里业务广泛的律师,他伸手拽掉半盖在模特脸上的假发,露出塑料椭圆球体上用颜料笔随意勾勒的面容。
一个微微张大嘴的皱眉表情。
夏生目光移转,接待室里除了假人就没有其他异常的东西了。
挂在天花板的投影仪机身亮着橘光,从灯头投射一面视频到白色的布幕上。
那段视频播放着某间大型商场的周年庆画面,画面从人来人往的广场转至琳琅满目的服饰橱窗。
有优雅地手持名牌包包的假人,有摆出叉腰姿势、身穿粉色及膝裙的假人。
在画面的角落,也有一些没有衣物遮蔽的成堆假人,手脚被拆开,以交叠的姿势被遗忘在商场的货物区。
不过这些被遗忘的假人只被捕捉到一瞬间的画面,视频的重点大多集中在顾客们洋溢起愉悦微笑的脸孔,以及优雅又不失怂恿的宣传台词上。
“晨曦百货,应有尽有--心服务,新生活,馨享受”夏生声音很低地念道。
他抬头,视频里的那些疯狂购物女性的正脸直直地对着他,一个个睁大眼睛露出灿烂的笑。
背景乐从欢快的人声,不知何时转为慢放的,带有扭曲声道的歌声。
像是时间被忽然拉长,原先正常的歌曲怪异地伸展,某种邪恶的弦外之音浮现
他看到那些女性的脸像是一个又一个逐渐融化的黑洞,只剩下那些涂满口红的嘴一张一合。
无声地蠕动,重复同一个口型
投影仪触电似地闪烁一下。
视频像是老电视一样忽然出现条状杂讯,那些女性在一瞬间被杂讯分成两半,又恢复正常,低头笑着和销售员谈笑风生。
回神过来的夏生,往后靠上墙,感觉墙壁有些湿凉,往后摸去,却是他自己的背全是冷汗,浸透衬衫。
他不再看接待室里发生的事,脚步匆忙地回到办公区。
但身上的阴冷挥之不去,渗透他的手脚,直到坐回工作位,他都有一种正被人窥视的感觉。
“夏生,你听说了吗?”
沉乐端着咖啡走回工作位。“张律师和陈先生失踪了,刚才有人看到他们走进接待室,结果打开门却只躺着一个假人,它还穿着张律师的西装。到底发生了什麽?总不可能是闹鬼吧”
夏生不说话,他抬头注视天花板处,又看向室内的角落,目光在这熟悉的办公区徘徊,心不在焉。
“你怎麽了?不舒服?”沉乐问。
“又来了”夏生小声地说。
无论沉乐再怎麽询问,夏生都没有再说话,那天他很早地收拾东西,从事务所骑脚踏车回宿舍。
--又来了。
去年冬天的律所,以及此时此刻的夏日正阳底下,夏生看着激烈讨论咚咚面食事件的论坛,脑子浮现同样的句子。
从小到大总是缠着他的东西,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