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瑾瑜
清晨风收雨霁,窗扇被蒲草编的帘子遮挡,隐约的光亮从缝隙间透进来,照着屋内的陈设。
泥砌的墙,顶梁木粗长结实,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墙角放着几个木笼子,还有他现在所坐的木床,和一张棉花被。
邝玉沉默了好一会,翻身下床,木床被他的动作晃得吱呀作响,随之响起的,还有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没有动作,刚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都不见了,若来人真想要做什么,也只能是任人宰割。
一阵香气随着敞开的房门涌进来,占据了室内的每一寸角落。
邝玉悄无声息的咽了一下口水,看见那个猎户端着一个碗走过来。
碗里盛着白色的汤,香味就是从这里散发的。邝玉嗅着味道,心中疑窦更深,戒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周洐把碗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刚做好的,要喝吗?”
邝玉置若罔闻,只是看着他。
周洐见他还在防备,就说:“这是你的鱼做的,我也喝了,味道很好。”
邝玉没有动,他的眼神中带着很强的攻击性,哪怕冷漠也带着锐利的逼视。
周洐任他观察,片刻后,听到他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周洐说:“我在山中躲雨的时候看到你昏睡在地上,就把你带过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表情也毫无错漏,仿佛真的只是顺手为之。
想起之前敷在伤口上的药,邝玉垂下了眼,轻咳一声驱散喉间的痒意,低声道:“多谢。
“我没有家人,也不常下山,不会告诉任何人。”周洐走过去卷起蒲草帘,背对着他,邝玉从门缝间看向外面,天光大亮,院落整洁。
帘子卷起,整个室内便亮了。
周洐说完做完这些,没有停留,又开木门出去了。
邝玉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听着外面的鸟鸣,靠近木桌。
瓷碗里的鱼汤浓白鲜香,只是闻着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邝玉捧起碗,先是喝了一小口,许久没有吃到过这样的食物,让他想起了之前那个捡拾的板栗。
他不再犹疑,几乎是食不知味的大口吞咽起来。
一碗鱼汤下肚,滋润着僵硬的躯体,在舒适惬意的环境中,他坐在桌前,回味了许久,听到外面嗙嗙的捶打声,缓步向外走。
春雨来得急去得快,一夜间的功夫,墙角的菜地已经冒出了绿色的芽,像是把所有的寒冷都冲刷走了,阳光破开云层,照得一切崭新明亮。
邝玉扬起手当住光,看到自己破旧的、刚脏的衣袖。
多少天,他都是在黑暗与尘土中度过的,性命都难保,更别提去注意这些身外之物。
可现在,他竟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趁着下过雨,泥土松软,周洐夯了几根木桩,准备在几个屋子之间搭上棚子,以后方便下雨也能通行。
站在木梯子上,他转眼看见邝玉走出,神色微不可查的一松,扬手给他一指,“灶房里有水。”
邝玉愣了一下,回屋拿起碗,去到他刚才指的屋子里,为了找水,翻出米缸面缸和油缸,还有鸡蛋和青菜。
他的视线在这些东西上停留了许久,才翻出水缸,舀了一瓢水,看到角落里有个脏水桶,就在那上面借着接水清洗。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做起来格外笨拙,细致的把碗清洗干净,身上也沾上了一些水。
灶台还是热的,邝玉把手指贴了上去,感受着炙热的温度。
或许是他太过放松了,身后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惊了一瞬,又不由自主的戒备起来。
“洗完了?”
邝玉转过身,颔首。
周洐站在门口,看着他说:“我要烧点热水清洗,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也可以给自己烧一点。”
在山里,热水是最难得的。邝玉思索了一下,说:“我来烧。”
不说上次的解毒草药,见他在大雨中昏睡还把他带出山林,又是救了他一次。邝玉不是那种不识好人心的人,欠下的那些他自会回报,除此之外,也有些信了眼前这个人。
灶台里还有没有烧完的木柴,邝玉也有生火的经历,把火引燃,在锅中烧起水来。
火还未完全燃烧,浓烟有些刺鼻,邝玉用手遮掩,在鼻前扇风,呛了好几下,听到外面的声音。
“出来躲一躲烟吧。”
邝玉站起身,在白烟中找到路,一到外面,眼睛竟然被刺激的有些湿润。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被递了一块布巾。
“擦一擦。”
邝玉没有再拒绝,“多谢。”
布巾是湿润的,邝玉在自己的脸上擦拭,手指划过自己脸上的每一道疤痕,布巾上面也因此沾了灰,可以想见,他此刻的面容是何等的可怖。
邝玉的手指攥紧,布巾被他紧紧握在了手心。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过刺眼,此刻他竟然有些想要躲避。
周洐见他的警惕逐渐消散,放松下来,开口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然而这话一问出口,看着邝玉又冷淡下来的眼神,就知道还是唐突了。
这样的性格,必然是经历了许多事情才形成的,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也不会轻易对一个人说出。
只是他也没想到,邝玉沉默了一会,低声回答:“瑾瑜。”
他说完,不管是否被听清,便要转身,“我去看火有没有烧起来……”
滚滚的白烟从灶房那扇狭窄的门里涌出来,周洐出声拦住了他:“我去吧。”
他说:“鸡雏们和你的兔子都要吃草,院子外的草就行,你割一些回来吧。”
邝玉对安排的活计毫无异议,顺着他的指示去杂物间拿了把镰刀,就推开了厚重的院门。
院落外是以小片空地,被大片的树林包裹着,旁边还有几间房屋,只是看大门,就已经颜色败落,不知道废弃多久了。
唯一还有生机的院落处在其中,有一种静寥的孤寂。
院子外,附近的草不多,邝玉拿着镰刀走进树林。
兔子在院子里,还给了他镰刀,若是他还想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周洐在灶台前引燃火,没有在他是否会离开这个问题上多做猜测,用竹叶扇把火煽起来,再加上开着的门窗,白烟很快就散开了。
做完这一切,他出来的时候,院子里还空空荡荡,等了一会,邝玉手中抓着一把草走进来,看到他,扬了扬手,问道:“这种草可以吗?”
“可以。”周洐隐下眼中的笑意,“火烧起来了,你去看着火吧。”
邝玉点头,把草放在地上,进灶房看火,他不大懂,只知道火小了就添一些柴,起白烟了就扇一扇风,很快锅中就冒起了水泡。
木盖子掀开,一阵热气腾腾。
邝玉走出去,想要跟他说水已经烧好了,却看到周洐从正房的屋里走出来,手臂上端着一叠厚厚的衣衫。
“要清洗的话顺便把衣服也换了吧。衣服是我穿过的,已经洗净了,”周洐目光平和地看着他,“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邝玉怔住了,嘴唇张合,却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座山上吗?”
周洐顺着他的话问:“你为什么会在山上?”
“得罪了主家,主家要杀我,我就逃到了山上。”
邝玉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仿佛不管得到什么反应,都毫不意外。
周洐把衣衫递给他,沉吟了片刻,却毫不介意地说:“你若不能下山,就安心在这里住下。”
预想中所有的回答都没有这一类,迟疑了一瞬,邝玉皱眉,“仅是如此吗?”
他眼眸黑沉沉的,加重了语气,“我之前遇到的人,都要把我捉回去,以求赏金。”
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主动要引诱别人伤害他的。
周洐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又散漫,“你不是说过,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吗?我惜命。”
迟了好几拍,邝玉轻轻颔首,他的手指抓着那些衣衫,竭力避免碰到自己的衣服。
寻常的粗布麻衫,此刻于他,与金缕衣也并无区别。
周洐说:“我还有一些活要忙,你先用水吧。”
他转身要去杂物房,邝玉轻声唤住了他,“你……”
“嗯?”周洐耐心的看着他。
邝玉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洐没有第一时刻回答,认真的看着他,邝玉不知为何,心中又升起密密匝匝的紧张。
周洐却缓缓笑了起来。
他并不是传统的星眉剑目,束在脑后的长发有些弯曲,和他浓密却杂乱的眉毛一样,不是被打理过的精致,透出一种天然的野性。
他同样有着极强的敏锐,探寻到了交换名字之下隐藏的另一种含义,却欣然接受。
周洐微微倾身,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离得更近了,邝玉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同样染上了黑曜石一样的光芒。
“周洐。”
周洐。
邝玉心中默念了一遍,一直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又无声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这么多恩情,不知他今生还能不能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