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刻他名
奉天山庄大门。
明卫队弟子拦住贺青竹二人,道:“庄主有交代,暂时不让贺姑娘进庄。”
贺青竹亮出令牌都无用。
她把胡萧拉到旁边,躲过明卫队弟子的视线。
夜已经深了。
樟树的树影被月光洒下来。
她踩到树影上,愤愤不甘地发牢骚:“我真怀疑庄主和宁柏渊是亲父子,简直一个德行。”
胡萧:“宁柏渊是穿越者,我确定。”
贺青竹:“我清楚。”
她眼珠一转,朝他勾手。
他心领神会,将耳靠近她的唇边。
贺青竹双手捧嘴,“你去山庄里四处探探,找到了阿瑛,直接劫回来。”
胡萧却有所顾虑:“我带你一起。”
贺青竹:“我没功夫,会露馅的。”
看他难舍难分的,知他是担心她的处境,她原地转了一圈:“你看,我好着呢,我好端端站在这里,难道还会被人杀了不成?”她推他:“走吧走吧,阿瑛靠你了。”
胡萧总算被说动了,他跃上树,突然跳下来,将觉浪剑递给她:“你拿着防身。”
贺青竹哭笑不得。
把他哄走了,她便坐在树底,发了不到片刻呆,余光瞟到有人走出山庄。
那身影佝偻,杵着拄拐,不是仙翁又是谁?
胡萧说他出去,原来是来了山庄,难道是想找庄主?
想到他曾给了庄主东西,心里存疑,大喊道:“老头。”
仙翁人是老了,听力却没减退。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她,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贺青竹打趣道:“老朋友叙旧呢?”
仙翁睃她,张口阴阳怪气:“你还会关心我这老头?”
贺青竹:“这话说得不厚道,我几时不关心你了。”
仙翁呸了声。
贺青竹偷笑。有时候,她感觉仙翁有个年轻的灵魂,和他聊天,从无代沟。大抵这就是高人的阅历吧。
她想起正事,软言道:“仙翁老头,你和庄主是旧识的话,能不能让他把阿瑛交出来?”
仙翁:“我无能为力。”
贺青竹:“为什么?”
仙翁的声音透着惆怅:“小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何必要刨根究底。”
这句话耳熟,她对阿之说过类似的。贺青竹还想劝说,听到有人叫她。
“贺姑娘。”
那宁崇杉出了庄,他严峻的脸上带着寒意。
他道:“贺姑娘,不用派人夜潜本庄,明日卯时,老夫自会交出令弟。”
看来是察觉了。贺青竹张口,被宁崇杉打断:“你可要准时来领,迟了,老夫不敢担保会发生何事。”
贺青竹心里升起恐慌,两位前辈在她眼前,有条离谱的猜想在脑海闪而过。出于本能的保护,她不敢细思。
阿瑛到底如何?
她哥会醒吗?
以及最重要的……
仙翁会害她吗?
她一人在原地想了许久,直到胡萧回来,伸出五指晃了晃。她回过神,脱口而出道:“你觉得,仙翁老头有问题么?”
胡萧愣住:“怎么这样说?”
贺青竹摇头,呢喃道:“我不知道……”
胡萧坐到她身旁,摸了摸她的头,算是安慰的姿势:“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贺青竹靠在他的肩头,“说来话长,是阿之介绍的,阿之说是她家人对仙翁有恩……”她直起腰背,突然来了精神:“对啊,我在想什么,阿之绝不会害我。”
她急于解释,语气加重:“我当时被废了武功,吞了蚕食,只剩一口气,是仙翁把我救回来的。没有他,我早死了。”
胡萧颔首:“老先生人挺好。但有一点,我觉得奇怪。”
“嗯?”
“在我那个世界,有叫姓氏的习惯,比如说,我叫胡萧,那些领导啊,长辈啊什么的,就会叫我小胡。我第一次听到他叫你小贺时,还蛮惊讶的。”
很平淡的一番话,贺青竹冒出鸡皮疙瘩。
“你是说,他是穿越者?”
胡萧:“不大可能。照阿瑛所说,我们是被登仙轴召来的,碎片有三个,对应三个穿越者,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关于登仙轴,还有太多未解之谜。
苦思之际,他揽住她的肩,将她往他身边带了带。
“别想那么多,也许是作者塑造他的时候,给他添加了现代的特性呢?”
确实不能再想下去了,那会颠覆她的所有认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阿瑛。
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怪他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倘若师父在世,也不愿看见她背着这个疙瘩,冷落阿瑛。
登仙轴与阿瑛,她都要。
她与胡萧说了,卯时接阿瑛的消息。
离日出只剩两个时辰,二人决定守在庄外。
她收拾心情,仰头望月,半开玩笑地说:“长夜漫漫,不如我们来喝酒吟诗?”
胡萧正色道:“阿竹,别闹。”
贺青竹挽住他的手撒娇:“来嘛来嘛,很好玩的。”
胡萧:“……”
看他那别扭样,贺青竹想起他在漠北也没喝酒,明明之前总爱抱着坛子不撒手。她好奇地问:“你戒酒了?”
胡萧扯自己的袖子,往鼻尖闻了闻,说:“我不想身上有酒味。”
这让贺青竹傻了眼。她立马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嫌弃你的酒味,就再也不碰了吧?”
胡萧:“……”
贺青竹哈哈大笑:“你真是可爱。”
胡萧移到她对面,鞋底相抵,立直了身:“酒是不喝了,说起诗,我在现代看过的一本诗集,里面有段,”他偷瞄她,压低了声:“我记得清楚。一直想,以后分享给女朋友。”
贺青竹还真竖起耳朵:“念来听听。”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音。
“我……”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紧张到忘词了。”
她知他是害羞,收敛了不正经的态度,欠身过去,飞快地啄了他的左脸一口。
“我听着呢。”她说。
蜻蜓点水的吻,好似给了他勇气。他调整呼吸,吐词清晰地念道:“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别人手中传递,即使鸽子落到肩上,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它们梳理羽毛,匆匆飞去。”
贺青竹:?
她歪头表示困惑:“什么意思?”
周围只有奉天山庄大门的火坛照明。火束跳跃,给他的脸投上斑驳的光影。他的神情虔诚,继续把诗念完。
“我是人,我需要爱。”他凝视她,单手捧住她的脸,“我渴望在你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贺青竹:“……你女朋友会被你肉麻死。”
胡萧:?
好吧是他唐突了。
贺青竹开他的玩笑。笑着笑着,心里泛起酸涩,像咬碎的生山楂。
原来他感觉不到她的爱,才会患得患失,敏感又自卑。
但她能怎样?蚕食在控制她的情绪,让她注定无法分给对方多浓烈的感情。她掰开那些情感,分量重一些的,给了兄长和阿瑛。她的爱意,只能点到即止。
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漫长。
鸡鸣狗吠。
竟躺在他的怀里睡了。
天已蒙蒙亮。
她的身上盖着他的流云披风。颜色深青,绣着云纹。她动的时候,他也醒了。
宁崇杉守信,独自一人,双手背在身后,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他没有带阿瑛。
贺青竹起身,蓦地天旋地转,幸好胡萧扶稳了她。
她的脚像灌了铅,每步都走得极慢,挪到了宁崇杉身前。
宁崇杉冷冷地扫视他们,道:“贺姑娘是真关心令弟啊,老夫这就带你去见他。”
进了山庄,就有弟子跟随了。
跨过桥面,穿越长廊,走进花园,登上台阶。聚拢的弟子愈来愈多。
他们的面色冷硬,如同石雕。
到达石室口,宁崇杉回头,道:“贺姑娘,老夫记得,你要找薛凝。正好,你们一起见见吧。”
胡萧自然不懂庄主话里的深意,但察觉到危险,做好了御敌准备。再看向她,发现她瞪大了眼,眶中血丝快占据她的白。
他一阵揪心,仿佛也有了不好的预感,攥紧拳头,在石室门打开的那刻,他的呼吸骤停。
石室有棺,棺中尸体还算保存体面;中央的池坛干涸,里面有具肿泡的残尸,辨不出五官,已经生了蛆,腐臭熏眼。
四面石壁写了密密麻麻的血字。字迹仓促,粗细不均,像是用手指,或是手掌,或是用头抹上。
只在重复五个字——
石诞想回家。
他曾问过他的真名,他回,他没脸说。
但他说出来了。
在这个无人问津,只有两具尸骸的石室里。
他的掌心擦过血字,跟着血字存在的方向走,看到他的身子,缩在角落。他的脸朝里,双膝紧贴腹部,手还搭着壁面,维持着写字的姿势。
他身前的这段话变了。
他写的是——
石诞没有回家。
有老鼠从他裤脚钻出。
宁崇杉厉声道:“贺姑娘,老夫可没逼他,老夫不过是请他来此处,问他杀害渊儿的真凶是谁。”
贺青竹在门口,和宁崇杉并排而立。
她没上前一步。
宁崇杉拿出蜡烛,在手里转着把玩,斜睨她:“谁知,令弟宁愿咬舌,都要包庇真凶。”
“这让老夫疑惑,贺姑娘冰雪聪明,不如帮老夫解答。你说,令弟是想保全谁?”
贺青竹的指甲嵌进肉里,她感到手腕的伤口流血不止,身上已没有干燥处。她缓了许久,回道:“晚辈不知。”
再开口,还是忍不住哽声:“庄主何必为难他,他才年过十八。”
宁崇杉斥道:“渊儿也才刚过弱冠!”
是了,这因果源头都是她。
她怪不了任何人。
“庄主,”她吞咽腥甜,缓缓道:“舍弟愚钝,惹恼庄主,是他罪有应得。千错万错,人死灯灭,一笔勾销。望庄主,允许晚辈,带走舍弟。”她从怀里,拿出鎏金令牌,低头递予他:“日后,晚辈与奉天门,再无半分瓜葛。”
明卫队弟子上前,接走了令牌。
宁崇杉说:“贺姑娘,老夫给过你机会救他,是你不懂得珍惜,确切来说,是你害死了他!”
她尽量不去回忆,那日站在石顶上的对话。
“胡萧,带他走。”她说。
胡萧却拔出了剑。
宁崇杉不为所动。
倒是弟子们亮出了武器。
胡萧询问她的意见,喊道:“阿竹。”
贺青竹泪湿眼角,少有的,带着哀求:“可以了,别报仇,你们……”她转过身,擦掉嘴角的血,“我一个都不想再失去。”
胡萧听从她的话,抱住他的尸体,和她走下台阶。
日出撕亮了天际。
对于胡萧来说,这是无比难忘的一天。
因为,从今以后,他断掉了与21世纪的联系。
贺青竹走在他前方,她的声音飘进他的耳。
“把他葬在迷雾林后山吧。”
“我们就隐居在那里。”
他停步,垂首再看了他一眼。
“好。”
胡兄,会给你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