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食知味
贺青竹看了檀宗,他未醒。
仙翁将银针插进他的额头,揭了被褥,在他手背,脚跟处各插针。
见她在这,好像是嫌她碍事,道:“我要给他全身施针,你也要看着么?”
贺青竹稳如泰山:“不是不可以。”
仙翁:“……”
贺青竹:“他要昏多久?”
“最少七日。”
贺青竹:“这么久?”
仙翁道:“有法子让他提前苏醒,我所避居的山谷内长有一种双生灵芝,喜阴惧热,性温化瘀,如今正是它生长的时节,可去采来,予他滋补。”
贺青竹思衬。
胡萧那觉睡到黄昏才起,去集市买了点菜,做了堆家常。
晚饭时,说起这事,他放下碗筷,举手道:“我可以去。”
贺青竹正有此意。
她没打算跟他同行,还要和庄主打迂回战。
他是行动派,问了仙翁灵芝的特点,一道风似的便出发了。
今夜无事。
翌日清晨,胡萧宅子门口,围了批人。
那伙人并非明卫队弟子,也非江湖人士,倒是些寻常百姓,各个义愤填膺的,应是听到了消息,自发结伙,大喊着“交出魔头,还我公道”、“魔头不除,天理难容”诸如此类的话。
刚开门,那鸡蛋白菜扑脸而来,蛋液滑在嘴角,贺青竹伸舌舔了舔。味道还行。
群众无首,胆子也不大,就是仗着人多。有人对她喝了声:“交出魔头!”
贺青竹倚靠门扇,双手抱臂,散漫地说:“不交又怎样?”
这句话引起众怒,他们激愤地指着她道:“魔头杀人放火,害我们无家可归,你包庇他,你就是他的共犯!”
贺青竹表示赞同:“对啊,他是我兄长,我包庇他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又有鸡蛋砸到她的鬓边,蛋壳滚到她的肩窝,她屈指夹住,往旁一扔,整个人透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有位瘸腿青年举手问苍天:“天呐,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谁能替我们讨回公道啊!”
贺青竹抬头,是个阴天,天灰到云层难窥。
她想了想,好奇地问他们:“你们要公道,那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叫公道?”
“血债血偿!”
“对,交出魔头,不然我们就烧了这屋子!”
贺青竹扫过那张张脸,男女老幼,都写着“愤恨”两个大字。
那愤恨的背后,也是不甘。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却遭遇无妄之灾,失亲失孤,无家可依——不就是曾经的她吗?想方设法地要对付薛凝,明知道法器的能力不可撼动,偏要自讨苦吃,最终得不偿失。
她累了。走到群众面前,无奈地叹了声:“那我家的血债谁来替我讨。”她似乎在自问,末了轻笑,“行,你们要血债血偿,我替我哥还给你们。”
她抽出随身带的匕首,重划手腕。血如洪水决堤,汩汩疯流不止。
她紧咬牙关,藏起内心的波动。高举臂,对着众人道:“这样如何?”
到底是百姓,见血都白了脸。
她知道他们耍耍嘴皮功夫,不会真做出放火之事,想要檀宗,无非想在官府管辖之前,把他抓住,怕他跑了。
不知是谁开头,骂了句:“不要脸。”
更多的谩骂接踵而来,贺青竹不痛不痒,悉数全接。倒是有个姑娘突然挡在了她身前,说:“你们别骂贺姐姐,她帮我们抓了吊舌鬼,她是好人,别骂了。”
贺青竹探头看那人,隐约眼熟,才想起,是她在秋月岛问话时,在温泉碰到的妹妹。
她挎了竹篮,篮里有些山楂,红得鲜艳,果子上凝了水珠。
人群里依旧叽叽喳喳,贺青竹捡了颗山楂,对妹妹说:“果子挺新鲜,怎么卖的?”
那妹妹吸了吸鼻子:“贺姐姐……”
贺青竹还想玩笑两句,一群官府打扮的人接踵而至。领头的男子身穿官袍,亮出他的状元令,站在她面前道:“何人胆敢挑事?”
竟然是杨斋。
“官爷,你可要为小民做主啊!”
“……”
贺青竹没再管了。杨斋出现的那刻,她知道,他会处理好。
世间不只有仇怨,恩情更能饮水饱。
她买下那妹妹的山楂,进了屋。
仙翁看她手腕流血,哀呼年轻人不爱惜身体,边抱怨着,边帮她包扎创处。她对他道谢。近些日子,她表达感谢的频率增多,让仙翁活见鬼似的瞪她:“小贺,你何时这么讲理了?”
贺青竹不服气地说:“老头,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仙翁像想起什么,抚须笑了笑。
杨斋压下外面的暴动,站在门口等贺青竹。
她把他领到庭院。二人对坐石凳,听他说起,他此次上燕州,正是奉君主之命,接管此地。
这不奇怪,燕州的官府早就腐烂透顶。他来,定能管理好这座城。
她像闲聊般,将杨家堡让他配合演戏的前因后果告知。杨斋听后,咂了舌。再看向她,带了钦佩,怜惜。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余下的话,一个男子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
男子手里拿着朵灵芝,有两瓣。他的眼里只有贺青竹,将那灵芝递到她面前,说:“阿竹,我摘到了。”
贺青竹接过灵芝,拳头锤他的胸口,道:“你好样的。”
他在这里,反而成了多余。咽下喉头的苦味,他起身告退。
贺青竹送他出门,老朋友般嘱咐道:“杨大人,祝好,燕州的将来靠你了。”
杨斋拱手:“杨某,不负姑娘所托。”
胡萧不明所以。他刚刚是直接翻进院的,此时注意到门前的大滩血迹,心头动荡,再瞟到她的袖袍,浓烈的自责蔓延,开口便哑了声:“阿竹,你……”
贺青竹望着他,“没事,都过去了。”跨步欲走,才发现自己卸了那强撑的劲头,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是在床榻。头枕着他的手臂。他搂紧她的腰,侧了身,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眶微红,睫上水渍未干。
贺青竹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哭了?”
他的喉结滚动,“阿竹,我每次出去,都会害你受伤。”
“对不起……”他的无措都摆在脸上,“我太没用。”
自责的话听多了腻。她刚解决完一堆破事,心情还没恢复。挣脱他的手,半坐起来,没深思,便埋怨道:“对,你是没用,你还想要来安慰你吗?”
话说出口,收不回了。
胡萧盘腿而坐,他有瞬间失神,手肘搭在膝上,手背的青筋凸起,连血管都看得清晰。
默了会儿。
贺青竹也有股傲气,晓得是伤了他,没急着道歉,双脚触地,作势要离开。
“不说话那我走了。”
没走两步,被他拉住了臂膀,避过了创处,轻轻的,像是羽毛擦过。他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透着一碰就碎的脆弱:“阿竹要去哪。”
贺青竹抿嘴,背对着他故意说:“去找杨大人,他可比你嘴甜多了。”
胡萧怔了半晌,自然回忆那杨大人的长相,再看他打扮,想必身份地位显赫,心里难受,扯了扯她的衣摆,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要去找他吗?”
听这声音,是委屈到了。贺青竹回眸,看他坐在床沿,低垂着头,一副天塌下来的丧气样,不知为何,气全消了。她憋着笑,清了清嗓,说:“逗你玩呢。”
胡萧却没有放松,他抬起头,面庞坚毅,似做了决定,倾身上前,横抱她上了榻。
帘纱松了,将二人圈在其中。
他保持着跪姿,手臂撑在她的头侧,微微俯身,在她耳旁轻声道:“阿竹,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不用自己扛。”
他的青丝拂过她的脸颊,痒到心跳骤快。她还没见他这么主动过,一时竟露了羞,声音都热了:“我还没养成依赖人的习惯。其实……”她耳根发烫,只感到被又酥又麻的温度包裹着,从粘稠的思绪中,努力抽出重点:“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专心爱我就好。”
“但……”她单手搂住他的后脖,“我会试着依赖你。”
雨水淋湿了窗边翠竹。
他的气息紊乱,在她的脖颈落吻,慢慢向下摸索。
脑海还保有理智,他颤声地恳求:“阿竹,我会乖,我会听话,别抛弃我。”
说的话比谁都软,做的事比谁都硬。
这场雨停了。
正是多雨的季节。
天凉,离冬天不远了。
他给她打了热水洗浴。闭了门窗,屏风后的气雾氤氲缭绕。
待她出来时,菜肴香气扑鼻,仔细瞅了瞅,枸杞乌鸡汤,猪肝土豆片;还有碟蛋羹。
贺青竹发现,他像是要证明什么,没等她开口问,他便道:“灵芝昨天就给仙翁了,檀宗喝过汤药,应该快醒了。”
贺青竹:“你……”
“仙翁说他有事外出,不用等他吃饭。”胡萧舀了碗乌鸡汤,配勺,吹了几下,推到她桌前。
棕黄的油浮在碗面,贺青竹看着就饱了,实在喝不下去。却被他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失血过多,要多补补。”
好吧,勉强给他个面子。
贺青竹吨吨吨喝完了汤。
别说,他真是一个小厨夫。
胡萧接过她的空碗,作势又要舀汤。
贺青竹道:“你……”
胡萧快言快语:“我在学着嘴甜了,对了,我可以去找阿瑛,让他教我说……”
他停顿,放下碗,与她对视。
贺青竹:“他还在庄主手里。”
胡萧:“我去把他带回来。”
贺青竹:“怎么带?他如果不交,你要杀了山庄的人吗?”
胡萧:“……”
他的指节敲击桌面,偏了头,认真地考虑,最后得出结论:“有点费时,我能打晕他们。”
贺青竹嚷道:“胡萧!你几时变得这么暴力了?”
胡萧看着她,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我算是懂了,这个世界,就是打来打去。没事的,我现在习惯了。”
贺青竹又是心痛,又是震惊地指着他,憋出一句:“你小子……天赋挺高!”
胡萧:?
玩归玩,闹归闹,正事还得商量。
贺青竹安抚他:“别冲动,与庄主撕破脸,对我们没有好处。”
胡萧点头。
“先吃饱。”她给他碗里夹了片土豆,扭头环视外面渐晚的天色:“再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