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风波熄
九岁的檀宗,在院练剑。
贺青竹双手撑着下巴,坐在台阶上,看他从早练到晚,除了吃饭。
她好奇,别人家的哥哥,都把妹妹放在掌心里疼。他不同,他除了剑,别的都不管。她叫过多次,让他陪她去骑竹马,去打球,去吃糖葫芦,他全都拒绝。
她终于忍不住了,双臂摊开,挡在他身前,制止他练剑,提出要求:“哥,我要你陪我玩。”
檀宗说:“去找阿瑛。”
贺青竹:“他天天哭,烦死了!”
那柄铁剑,有半人高,颇有重量。他单手竖剑,贴在后背,稚气的声音在说:“我要成为第一剑客,没空去玩。”
贺青竹问:“当了剑客,要做什么呢?”
檀宗想了会儿,敷衍着道:“行侠仗义。”
聊两句的功夫,贺平徽赶了过来。他把贺青竹叫走,让他不要打扰檀宗。
后来,他练得更勤,连聊天的时间都少了。
贺青竹思索:成为第一剑客,非得这样吗?
非得夜以继日。他怎么不能当个正常的兄长?
那她也要当第一剑客,也要变强,与他并肩而战。
她捡了根树枝,缠着贺平徽教她功夫。
无数个枯燥的日夜,她都在说:“哥,我肯定会超过你。”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你肩上的担子太重,我也可以帮你分担的。”
贺青竹走向檀宗。
她还是想得太简单,明明那时候知道,他是在敷衍她。谁能料到,爹给他的责任,不止是剑客,还有魂火。恐怕连薛凝都想不到吧。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爹。
她骂道:“坏爹爹,都是坏爹爹的错。”
“哥,真的够了。”她带着哭腔:“我们没有必担的责任,我只想你能活得开心,活得痛快,活得自私。”
檀宗游荡在一片虚白的空间。
他感到有人在操纵他的身体,他看到了漫天火海,尸横遍野,无数哭嚎在他耳边回荡。
他无法自控。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叫他:“哥,够了。”
他回头,看到贺青竹站在他对面,她的嘴巴张合,应是在说话,可他听不清。他往前走,她往后退。
短短片刻,站在他对面的人换了。
紫衣现,铃音乍响。
薛凝在对他笑。
她张嘴,想说什么,她身后的人却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他没见过的奇装异服,卷发,浓眉,身单力薄,看起来不堪一击。
他升起戒备,厉声问:“你是谁?”
那人道:“我?我是创造你们的人。”他温和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薛凝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檀宗看到,她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似融化的雪。
她从未摆过好脸色给他看,但此时,她的面庞无比缱绻,透着释怀,道:“檀宗,我们都是棋子。”
她立住脚跟,伸手,掌心相对,是想求拥抱的姿势,扬了扬唇,“我今日才知,我对你的痴恋,都是旁人强加于我的念头。如今,我再无作用。”
檀宗本想朝前,然而迈不开步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她的身影消失在空间内。
“檀宗,我自愿放手,还你自由。”
一股愤怒蓬勃而发,他向那个闯入者攻去,拳腿皆无用。
对方站在他面前,他却拿他毫无办法。
那人笑道:“你杀不了我,因为,我就是你。”
那瞬间,无数文字涌进他的脑海,在纸上,他目睹了自己的一生,亦知道了结局。
恶迹斑斑贺檀宗,最终谢罪自戕,还世间清静。
原来如此。
他以为他的人生不会碌碌无为,堪不破,他的生命,都只是别人笔下的文字。
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作者。”
在知道他身份的同时,他的身体也变得透明。他感到他的生命正在枯竭。
那个叫作者的人,拍着他的头,语气平淡地说:“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安息吧。”
檀宗低头,感知自己的身体,这血与肉,这灵与魂,都不过浮光掠影,镜花水月。
他没了价值。或者说,他的价值都是别人赋予他的。而现在,那个人要收回。
外面的声音穿进来。
是贺青竹。
他的视线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知道,她定是哭了。
“作者,”透明的膝盖触地,他对他行礼,恭恭敬敬地道,“檀宗此生,跪过多人,从未真心求人。”他的声音已微不可闻,还是尽了最大的力气,给出最后的叮嘱。
“劳烦你,好好待阿竹。”
檀宗走了。
作者接手了他的身体。
他见到贺青竹走到他面前,丹药入嘴,迅速融化,寒意侵入他的脉络,他兴奋到想当场欢呼。
但他还要扮演她的兄长。身为尽职的作者,他清楚地知道每个角色的弱点。
他唤了声:“阿竹。”
然后闭上了眼。
檀宗倒地,贺青竹忙探他的脉搏。
还好,有呼吸。
地面的沿浪也退了。
胡萧突然拔剑挡在她身前。
那宁崇杉重新聚集了人马,已经将他们包围。
方才被吓得鼻涕横流的弟子,变了副面孔,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对着宁崇杉道:“庄主,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他们不知贺青竹给他喂了什么,也不关心,只要那个魔头丧失行动能力,便要趁机反攻。
有首领沉不住气,不等宁崇杉发话,搠刀向他们砍来。
胡萧与对方交手,使了全招,扫荡剑气,乘着上风,竟将众人扫离了他们。
又有批人包抄上来。
他们人多势众,胡萧难敌四手。
贺青竹:“庄主,你答应过我,放家兄生路,堂堂百年名门,怎可言而无信?”
宁崇杉:“贺姑娘此言差矣,老夫是应承过你,可你得问,其他帮派的弟子们,答不答应啊?”
真是恬不知耻。
明明这些人,只要他一声令下,都会停手。
胡萧击退数人,一个后空翻,稳落于地,侧头问她:“阿竹,想不想进幻境。”
他这是厌战了。
贺青竹内心把庄主骂了千八百遍,正想答话,忽听到有苍老的声音自人群传出——
“各位且慢。”
她有了把握,喜上眉梢,是仙翁老头。
那仙翁杵着拄拐,像赶了很远的路,胡子都湿成团,从人群里挤出来,慢悠悠地挪到宁崇杉旁。
宁崇杉意义不明地凝视他。
谁知仙翁紧握住他的手:“庄主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杀了他,也救不活已死的人,不如听我这老头说一句,以仇报仇,何时是尽头啊。”
贺青竹心头一暖,这是仙翁经常会对她说的话,让她不要执着复仇。
可惜,她如今才明白。
幸好还不晚。
那宁崇杉好似对仙翁带着敬意,他发话,他便命众人住手。
趁着机会,贺青竹叫道:“老头,你快看看我哥。”
仙翁蹲下身,检查檀宗的瞳孔,又探了探他的额。
“没事,化魔丹威力太大,他接受不及,晕过去罢了。”他补充道:“没有生命危险。”
贺青竹总算松了口气,由衷对他道:“谢谢你,仙翁老头。”
仙翁吹胡子:“你少气我我就烧高香喽。”
危机解除,贺青竹笑出了声。
檀宗还需修养,山庄是留不得了,便转移到胡萧住宅。
仙翁要给檀宗针灸,帮他排掉魔气,把二人赶出了房。
休息的当口,胡萧道:“阿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贺青竹坐在秋千上,看他颇为正经的模样,也提起了兴致,问道:“何事?”
胡萧拧眉,似在怀疑,“我不能确定,但我看到,仙翁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庄主手里。”
贺青竹愣了会儿,随即笑道:“仙翁是世外高人,年轻时在江湖还蛮有地位的。他应与庄主是旧识,定是给了他某些宝贝,他才会卖他这个面子吧。”
被她这么提点,他脸上的愁雾散去。
“对了,”贺青竹想到阿瑛,本打算叫胡萧接他回来,看到胡萧眼皮想打架的势头,把话咽了回去。
漠北一路周折,回了燕州又碰到种种事,他的神经也是紧绷的,没有放松下来的时候。他强打起精神,问她:“怎么不说了?”
她不忍心再使唤他,跳下秋千,两手搭在他的肩上,推他往房里走。
胡萧不知她的意思,跨过门槛,回头说:“阿竹,你饿了没,想吃什么?”
贺青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对,饿了,想吃你。”
这倒让胡萧红了耳根。
她推他上床,盖好被子,坐在他床边,软了语气说:“你先休息,别担心,天大的事……”她拍了拍胸脯:“还有我呢。”
她那股自信总能感染到旁人,像四月的暖阳。胡萧不自觉松懈下来,这一松懈,便感觉精神疲惫不堪。
等到他睡去,她才离开房间。
她要自己把阿瑛接回来。
但得先拿到登仙轴。
目前的阿瑛亲手杀了她师父,这事始终是根刺,让她无法谅解。
回到山庄,弟子们抬了尸体出来,那都是檀宗袭庄死掉的人。弟子们见她,没摆好脸色,想是对她生了埋怨。
她没放在心上,自顾自在庄内打转,终在花园里找到宁崇杉。
园里还有余火在烧。草化成灰,满坛的木槿都失了颜色。
他袖中有水,便用水浇了火。
听到脚步声走近,他知道是谁,并未回眸,继续浇水,道:“贺姑娘去而复返,是否想接回令弟。”
贺青竹道:“阿瑛是要接回,但晚辈想知,庄主到底把薛凝藏在何处?”
宁崇杉:“你如何得知,薛凝一定在老夫手上?”
贺青竹:“庄主没有否认,晚辈只好默认了。”她抬头,望向那至高点,“少主一人在石室待久了,庄主可能也会想给他找个伴吧?”
火全熄了。宁崇杉转身,直盯着她:“贺姑娘想要薛凝?”
贺青竹低头作辑:“望庄主成全。”
宁崇杉:“贺姑娘,你看看本庄,处处断壁残垣,老夫哪能余出时间,来处理其他事?”
她懂了,就是让她等。
她上前一步:“那阿瑛呢?”
宁崇杉从容不迫,负手而立:“贺姑娘心有七窍,想必,无需老夫再重申。”
末了,他斜睨她,补充道:“老夫自不会为难令弟,姑娘大可放心。”
贺青竹立了片刻。她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药。可往深了说,就算他再假仁假义,他们也不可能真撕破脸。
对她没有好处。
大不了明日再来。
她脸皮厚,多的是时间来缠他。
如此想到,她不情不愿地走了。
打发她走后,宁崇杉拆开老者给他的纸团,上方写着五字:“三日见分晓。”
好,他便等着。
等那仙人还能给他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