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石室闭
子济观清静,和外界的动荡格格不入。
七层塔比邻山峰,云烟浩渺。庭院辽阔,古树成荫,丈高的雕塑矗立围坛。禅房棋布,格局明朗。
地面枯叶积堆,只有一扫地僧在院。
贺青竹表明来意。
扫地僧双手合十:“无尘居士,恕不见客。”
贺青竹步步紧逼:“若我非要见呢?”
扫地僧波澜不惊:“无尘居士已了却凡尘。”
禅房大门紧闭,门口炉鼎内的三炷香刚燃不久,火点将熄,嗅到隐约檀香。
听了那话,贺青竹笑了好久,她对着紧闭的房门,敞开嗓子喊道:“了却凡尘?一家子作恶多端,晚年妄想修佛赎罪,你且看那玄机道长的眼,看看他是不是有眼无珠,收了薛姓之獠当他的孽徒。”
“薛老太爷,你不出来,那我就祝令孙,死后还得遭千刀万剐,被歹人抽其筋,啖其肉,剥其骨,祝令孙魂沉炼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薛老太爷先是送走薛问,如今又要送薛凝,你们薛家,只剩薛牧这根独苗。听闻常福山猛兽出没,不知他能否安然下山,真替薛老太爷担心。薛牧要出意外,薛家就绝后喽。”
在扫地僧嘴角抽动的情况下,她滔滔不绝,念了大串。
炉鼎的三炷香烧见底。
门终于开了。
白须老者面瘦如猴,身穿素袍,指转佛珠,单手竖在胸前,缓缓念了声阿弥陀佛。
贺青竹越过扫地僧,站在那老者面前道:“薛老太爷,我来就问你一件事,登仙轴在何处?”
薛老太爷扫向小僧,后者便退了。
转动佛珠的指尖骤停,他道:“阿凝如何。”
贺青竹:“老太爷还未睡醒?令孙养蛊噬心,害人害己,如今音讯全无,恐怕早就死在哪个角落了。”
薛老太爷沉下眼,他确实老了,皮肤像树皮,层层叠皱,被他盯着,让贺青竹周身泛寒。
她亦不怯,连声啧道:“真是可惜,贵府无人知晓令孙下落。”她瞥眼,与他对视:“老太爷,我与你打个商量,若我找到她,无论是死是活,你都要将登仙轴交给我,怎么样?”
返庄路上,胡萧道:“阿竹,你知道薛凝在哪?”
贺青竹:“薛凝非常人,她若身死,消息必然传开。如今杳无音信,只能当她失踪。”
“弑子之仇,我嫁祸薛凝,庄主虽有顾忌,但不会袖手。”
胡萧了悟:“你是说,她在庄主那里?”
贺青竹:“不清楚,还是问问庄主本人为好。”
胡萧仍有疑虑,刚才老者并未表态。就算他们找到薛凝,未必会取到登仙轴。
贺青竹像是懂他所忧,坦言道:“我没把握。可登仙轴特殊,薛问手段不齿,也要得到,断不会将它与寻常法器并放,我只能撬开老太爷的嘴。”
还有的打算,她深藏心里:哪怕用薛凝尸身威胁,她也要拿到登仙轴。若不是常福山太远,她真想用薛牧为饵。
“阿瑛……”她念道,加快脚程。
奉天山庄,厅堂。
贺青竹等人走后,四名弟子跟随。
屋内只剩宁崇杉与贺见瑛二人。
宁崇杉到他跟前,负手道:“贺公子,老夫有一事,还请你答疑解惑。”
贺见瑛沉浸在登仙轴可能被烧的恐惧中,没听进他的话,直到他重复,他才讷讷地望着对方,这眼,看得他心惊。对方神色严肃,哪有半分慈善之态。
他忽然将他这张脸,与宁柏渊重合,激起本能的畏缩。他抖着腿往外挪,边说:“庄主大人,我啥都不清楚,您有事……去问我姐。”
宁崇杉未阻拦,他到了门口,反被明卫队弟子堵住。
他扭头,见那宁崇杉朗笑,信步跨过门槛,径直在前方带路。他道:“贺公子急着想走,这是何故?老夫不过是有几个问题罢了。”
明卫队弟子推搡他的背,让他跟在宁崇杉身后。他的心像吊了七八个水桶,未翻,却荡出水来。他左右环顾,这儿是他们的地盘,自然都是他们的人。
他没得选,硬着头皮跟宁崇杉走。
四周清幽,假山高耸,池水漾波,云雀无迹。地面的路由卵石铺就,蜿蜒如蛇。
穿过几座花园,爬上百步台阶,到了山庄至高处,一块巨石在他眼前。
那宁崇杉将双掌贴于石上,震了震,石便自动向上移动,露出入口。
竟是间石室。
宁崇杉转身,冲堵住他的弟子扬手,那群弟子拱手告退。
他提住他的肩,几乎是把他拽了进去。
石门关了。
室内漆黑不见五指。空气中飘着霉味,还夹杂着股熏到他想吐的腐臭气。
宁崇杉在他身侧,燃了火星,将火星上抛,落在石坛。
室内骤亮。
借着光,贺见瑛看清了环境。
石壁平整,寒泉缕烟。泉后冰棺横置,棺体透明,那早殁的宁柏渊躺在棺内,穿戴整齐,双手交叠,搭在腹部。指甲圆润,皮肤青白,未有腐烂之象。
只要……不看他的头部。
贺见瑛跌跪坐地,冷到两排牙在打架。
宁崇杉道:“你与渊儿生前私交甚好,他时常带你出门,不知所为何事?”
贺见瑛:“庄、庄、庄主……”他说不出完整的话。
宁崇杉望着他,脑海想到几日前的事。
晚年痛失独子,他萎靡不振,终日借酒消愁。后城中传出瘟疫,奉天门弟子反应及时,封庄躲过。疫散后,还有弟子私自去薛府寻仇,重伤归来。他吩咐手下先监视薛凝,切莫冲动。而他则终日研究所得法器。
那些寻来的法器中,杀器无几,无法与他们抗衡。莫展之际,监视薛凝的弟子,却将她尸首带回。
是从子济观的佛塔坠下,摔到四肢分散。
没多久,便有老者上门。他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薛凝身上有迷魂烛,旁人对燃烛者有问必答。”
“薛凝并未杀害宁柏渊,真凶另有他人。而这一切,你大可去问贺见瑛。他知道所有事。”
说完,他便离去。
宁崇杉搜寻薛凝尸身,果然拿到蜡烛。他燃了烛,随口问询弟子,确如老者所言,分毫不假。
灭烛,再问到方才之事,弟子仿佛失忆。
他找到了希望,无暇考虑老者是谁,目的何为,他只知,倘若真凶并非薛凝,他绝对能手刃任何人,为子报仇。
思及此,他望向贺见瑛的眸光更有深意。
他到寒池旁,运功吸走池中水。
那浸泡在池底的尸身露了出来,正是薛凝。她被泡得身体鼓胀,面庞亦模糊不清。但没有腐烂,发出扑鼻的臭味。
贺见瑛显然也看到了这幕,他咬住自己的手腕,别开目光。
宁崇杉没急着拿出蜡烛,他站在他面前,沉声地问:“贺公子,今日叫你前来,只想你能当着渊儿的面,说出真相。杀死渊儿的凶手,当真是薛凝?还是另有其人?”
贺见瑛早就吓得三魂出窍,他爬到角落,抱住自己的双肩,崩直脚背,明明退无可退,还使劲往后缩,“我不知道,别问我,我啥都不知道……”
坛火烧得正旺,烘暖了室内的温度。
汗水浸湿贺见瑛的背脊,他分不清到底是热是冷。
极度的恐慌下,他留有理智。
他不能说。
杀死宁柏渊的是贺青竹。
要是说出来,他身为凶手的亲弟弟,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看向宁崇杉,狠掐手臂的肉,努力拼凑完句,“庄主,我和少主其实没那么熟,他有哪些仇家,我不清楚的。”
剩下的话卡在齿缝。
他脑袋发沉,见到宁崇杉拿出一根蜡烛,道:“你可认得它?”
问完,他眼睛紧盯他,过了会儿,道:“看贺公子这反应,用不着老夫多做介绍了。”
是书里提到的迷魂烛。
在烛火下,没人能隐瞒任何事。
看着宁崇杉向火坛走去。
贺见瑛面若死灰。
他反手撑住石壁,借力让自己站起,贴靠壁面。
这刻,他突然记起很多。
他走错太多路——能受到胡兄的庇护,他要上贼船;能得到贺青竹的帮助,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她。间接害死她师叔,亲手杀了她师父。他还曾侮辱她的人格,骂她只是一无所知的纸片人。他把她的提醒和关心踩在脚底,直到酿成大错,才幡然醒悟。
真正蠢的,是他。
没有登仙轴,他或许不能回去了,只能留在这里当贺青竹的弟弟。
既然是她的弟弟……
那他不可能再背叛她。
想通这出,他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喉咙里扯出断断续续的笑。
他这声倒让宁崇杉止步。他道:“何事发笑?”
贺见瑛没再发抖,他挺直腰背,像回到了现代,不用卑躬屈膝,放飞本性,说:“操你妈的,老子知道所有事,老子就不告诉你。”他好久没骂过脏话,只觉神清气爽。
宁崇杉被他这出整到愣了下,随后移到他跟前,冷声吐道:“你说什么?”
他这阵势反而让贺见瑛更得意,他呸了声,满脸不屑:“我说,我操你妈,听不懂,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宁崇杉确实不懂,但他知道他的态度,他刮了他一耳光,怒道:“混账东西。”
贺见瑛眼冒金星,他擦掉嘴角的血,瞪视宁崇杉:“骂我是混账,你他妈又是个什么东西?你这糟老头真是可怜啊,连你儿子是假的都不知道,还想给假儿子报仇……啧啧,你还蒙鼓里呢?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听好了……”
他的声音攀附石壁,落在宁崇杉的耳朵,在石室里来回传送。
“宁柏渊就是个疯子,傻逼,垃圾!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大快人心!老子要有本事,开局就把他干翻!”
宁崇杉双拳紧握,几乎快碾碎皮肉。
他看他反叛的模样,突然冷静下来。
他抬手,将蜡烛掷过坛火,五指内扣,吸了阵风。
点燃的蜡烛回到他手里。
贺见瑛转过了脸去。
宁崇杉揪住他的后脑,强迫他面对他。
烛火下,贺见瑛喘气不迭,他龇嘴,血水流淌,吐出异物喷到他的眼皮。
是断舌。
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此举出乎宁崇杉预料,他只想问出真相,却没想到,他宁愿变成哑巴,也不愿说出口。
他的手掌盖住烛火。
灭了迷魂烛。
贺见瑛还是那副愤恨的模样,瞪着他。
从贺见瑛断舌的那刻,他知道了是谁。
遗憾的是,他目前无法手刃她。
在对付贺檀宗这方面,她还有用处。
但他不会放过她,他也要她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他走出石室。
闭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