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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浮屠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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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午食到下午才吃。

    丁汉戎像个小队长,给胡萧、贺见瑛分糗饼,剩下的火腿,留给了贺青竹。

    贺青竹是想拒绝的,她向来对吃食不挑。无奈丁汉戎热情,搞到她惭愧得很。

    三人盘腿坐在一起,丁汉戎教胡萧在糗饼上抹豆酱。

    贺青竹看他俩像难民,特地借了丁汉戎的剪刀,将火腿剪成碎末,分给他们加餐。

    贺见瑛蹲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

    上次自白后,贺青竹明确告诉他,在拿到登仙轴,把真正的阿瑛换回来前,她不想看见他。

    好了,冷处理了,他没有怨言,这是对他最好的方式——他知道他不会有生命危险,毕竟借用的是贺见瑛的身体。

    吃完了毫无味道的饼,他用毯子把自己包到只剩眼睛。

    有人递给他半截火腿。

    他抱住双膝,扭头没接受。

    胡萧道:“好久没听你说过话了。阿瑛,吃吧。”

    贺见瑛:“不用。”

    “那我扔了。”胡萧对着身后甩手。

    沙漠里的食物多难得,他怎么能浪费?贺见瑛急到起身去找回,被胡萧拉住。他像变魔术一样,又把那半截火腿塞到他手中。

    他被老实人胡萧骗了。到底是跟贺青竹待久了,有样学样。

    贺见瑛扯开面罩,小口啃着火腿,对胡萧说:“薛凝关了我两年,那时候,他们每天给我送烧饼,特别难吃,我就假装我吃的是汉堡、寿司、烧烤。我想了好多美食,可是,撑着我熬下去的……”他吸了吸鼻子:“是爷爷做的老干妈炒饭。”

    吃了两口,剩余的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到怀里。他说:“爷爷厨艺不好,打蛋会剩蛋壳,所以用老干妈,省事,我还吃得香。”

    胡萧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贺见瑛:“我没脸说。”他坦言道:“胡兄,那次在向阳坡,我知道你快死了,我没勇气去救你,只能装晕,其实,我……”

    胡萧的左手摁在他的肩,脸上是释怀的笑:“阿瑛,别忘了,我是你的同类。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

    他们那边在聊,贺青竹也没闲着,帮着丁汉戎收好了行囊,她寻了个时机,郑重道:“丁公子,我不是娥满的妹妹,我骗了你,我叫贺青竹,和她并不相识。”

    丁汉戎将包裹绑在骆驼背上,听闻笑了声:“不打紧,你们能陪丁某走这趟,丁某,感激不尽。”

    今日无风,视线清明。

    他的眼神越过贺青竹,望向她的身后。

    贺青竹回头,逶迤的沙丘上,女子逆光而站。她的身形单薄,双肩搭着两股拧旋的粗辫。她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她想,她应该是极好看的。

    丁汉戎先她一步,将娥满拥了个满怀。有情人重逢,她才不想打扰他们。令她想不到的是,娥满向她这边招手,竟要她过去。

    她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娥满就在原地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两眼弯成月牙,唤她:“阿竹。”

    贺青竹在记忆里搜寻,确定自己不认识她。

    娥满道:“我在檀宗的记忆里见过你。”

    贺青竹惊诧万分,她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追问道:“你见了我哥?他怎么样?人在哪?”

    这一抓,发现手感又硬又硌,像是摸到了骨头上。她缩回手,再看向丁汉戎,他双目悲戚,嘴巴微张,哪还有半分喜悦之情。

    她何其敏锐,想通前因后果,说:“是我哥,把你弄成这样的?”

    娥满脸白如纸,她缓慢地摇头:“不是,你不要怪他。”

    贺青竹不愿再问,她多说一句,都是在消耗她的精力。但她还是没崩住,开口小声试探:“他是不是……入魔了?”

    娥满像个老朋友,话是回复贺青竹,目光落到了丁汉戎身上。

    “没有,他对烧毁法器有执念。你要看着他,不要让他再……”

    她倒了下去。

    丁汉戎的身体颤抖,俨然泣不成声。

    贺青竹的脚步往后退,她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种结局。”

    阿瑛不是说,他们终成眷属吗?

    哪里出现了问题?是因为她哥,还是她?那师父师叔,还有阿之在书里的结局如何?如果他们活到最后,现在却死在中途,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会是她吗?

    贺青竹心中涌出巨大的愧疚。

    她曾跟胡萧说,不会怀疑自己的存在。

    此时此刻,她动摇了。

    胡萧亦留意到了异常,正往这边赶。

    她听到丁汉戎在叫她,“阿竹妹妹……”她未动,直到听到下句话,她才仓促地到了他们跟前。

    “麻烦你,把我和娥满合葬。”

    眼前的情景让她心悸。

    丁汉戎的胸口没入刀柄,鲜血染黑了他的长袍,他抱着已经化为焦骨的她,亲吻她的发辫。

    他说:“娥满,我来找你了。”

    黄土掩埋尸身与焦骨。

    无牌立碑。

    贺青竹在他们的土堆旁磕了头,感谢丁汉戎的同行,也感谢娥满将遗言留给了她。

    她没急着返程,单手搭在膝上,踞地思索。

    胡萧给她披了绒袍,她捂紧袍子,道:“娥满撑着口气,就为了看丁公子一眼,你说……”她盯着地面,神情恍惚,“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他坐到她身旁,双手交握,侧头看她:“你死,我绝不独活。”

    贺青竹知道他有多认真,存了开导的念头,说:“你别死脑筋。这世上,有很多比我好看,比我优秀的姑娘,你可以另找他人,我不怪你。”

    “我只要你。”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执着。贺青竹叉着腰,装成不近人情的模样,“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我可是会找别人的。”

    胡萧叹了口气:“那我就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这话让她哑口无言。

    过了良久,他们相视一笑。

    广袤的沙丘盖住了来时的脚印。

    是时候回燕州了。

    檀宗想烧法器,一定先去玄机阁。

    或者说,去找薛凝。

    佛塔七级,取有浮屠之意,高耸握云,直达云霄。

    塔形呈锥体,周边檐角悬着铁铃,塔刹砌有四角平座,平座上承火焰宝珠。

    薛凝跨过门槛,似有所感,回首高处,看到站在塔刹顶端的男子。

    一身烈烈红袍,无剑无刀,青丝如瀑。他们相隔甚远,但她知道,他也朝她望来。

    她纵身掠向塔刹,与他对角而立。

    檀宗脸色平静,黑眸古井无波。

    她摇动腕铃,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命令他道:“跪下,叫我主子。”

    果然,他没有任何动作。

    结果早就知道,她并不灰心,饶有趣味地说:“檀宗,你何时解开了同思?”

    檀宗道:“半年。”

    薛凝:“为何能解?”

    檀宗凝视她,摊掌,炽热的火苗在他掌心燃起,“魂火。”

    这倒让薛凝意想不到。她只知同思无人能解,根本没想到还有另一出。然而他为何滥杀,也都霍然明朗。她尖利地笑:“你爹竟让你炼魂火。”

    檀宗对她的嘲笑视若无睹,他道:“罗盘在哪。”

    薛凝笑够了,伸直腰背,感慨道:“檀宗啊,他待你真是连狗都不如。”

    檀宗轻蹙眉头,像是对她这番话有了恼意。他没发作,沉声道:“我来知会你,我会烧掉玄机阁所有法器,叫弟子撤。”

    薛凝细细琢磨,摸清了他此行的目的,反问道:“你要放过那群白眼狼?”

    “是。”檀宗说,“我不会犯杀戮。”

    薛凝指向自己:“你不想杀我?”

    檀宗透着事不关己的漠然:“不想。”

    数不清的飞蛾组成涡流,向他头顶压来。

    他闭眼,微微转头,不作反抗。

    飞蛾包围了他的上半身。

    即将覆住膝盖时,他终于抬起右手,拿两指拈住了肉色的虫。

    从他体内燃起的火,化灰了绕在他周围的蛾。他弹指,将肉虫归还薛凝,语气有了起伏,带着警告:“别再给我下蛊。”

    话刚落音,薛凝已移他眼前,她嘴角带着得意的笑,擒住他的肩,将整个重量压到他身上。

    二人双双坠落。

    对于此举,檀宗自然不怕,他将她推离己身,她却展开了双臂,仍是朝他扑来。

    耳旁夹杂着呼啸的风声。

    与她意义不明的话——

    “檀宗,你休想摆脱我。”

    “我就是你的蛊。”

    他毫发无伤地落了地,站稳脚跟,那片紫色身影随他而下,坠到地面,摔到四肢分散。

    落地之处是子济观附近,游人寥寥,柏树盎然。

    红色液体流到了他的鞋底。

    他没多看一眼,转身欲走。突然瞪大了眼,捂住胸口。

    密集的痛感袭击了他。

    心脏像是在分裂,或是在生长。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半空中,薛凝把什么东西注进了他的身体。如空气般,带着细微凉意,和风相融,让他难以察觉。

    他驱动魂火,在体内搜寻异物,从肠到肺,从筋脉到血液,搜寻未果。

    剧烈的折磨让他□□出声,他盯着地面已经不能动弹的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质问:“薛凝,你做了什么?”

    她不能爬起来给出答案。

    但他找到了答案。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一边猛烈,一边平和。

    他长出了两颗心脏,彻彻底底地,与他合为整体。

    树叶枯黄,踩在上面发出窸窣声响。

    他弯下腰,踉跄地往薛府的方向挪动。他记得他要拿到罗盘,用罗盘指引法器,所有的法器,他都要销毁。

    偏偏是定住了步。

    他大口喘气,过了半会,突然抽动嘴角,似笑非笑道:“檀宗,我们又见面了。”

    是薛凝,薛凝在侵占他的思维。他双手捂脸,抠弄自己的五官,“你出来。”

    手却不可控地压了下去。

    “檀宗。”他听到自己嘴里发出声音,“檀宗哥哥,我想问你,如果我爹,没有杀死贺伯父,你是否会与我长相厮守?”

    他扭曲地说:“你走开。”

    他发出嘶哑的笑:“我无需多问,无论你愿意与否,檀宗哥哥,我们永不分离。”

    走走停停,终是让他移到了大街。

    他抱住头,身体完全无法直立。

    街道行人注意到他的反常,纷纷对他退避三舍。

    他的周身像是筑起透明屏障,将他与人间划分两岸。

    一面的他在说:“你想烧法器,毁玄机阁,问过我的意见没?”

    “我不准。”他嗤道:“檀宗哥哥,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一面的他要履行他的职责。这是他活在世间的价值。他不能再当剑客,他已声名狼藉,但他还能用魂火烧掉法器。任世人骂他,恨他,都随他。

    两相矛盾之下,魂火的怨气也被牵引前来,无数声音在他脑海叫嚣。

    他垂下头,坐在地上。

    旁边算命铺的先生瞧了他半晌,本就对他自言自语感到惊悚,见他没了反应,怕不是死了?

    无人靠近他。

    他在这坐着影响他做生意,壮了胆子,上前推他:“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这位公子抬起了头,目睁痴呆,笑意莫名。

    他飞奔起来,途中抢走了一个女娃手里的糖葫芦,他不理会对方的哭闹,蹦跳地逛起大街,叫嚷道:“好甜,我还要吃!”

    算命先生目送他远走,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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