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终须醒
檀宗准时到薛府。
当夜无事,倒是翌日,薛凝把他唤到荷花池旁。
那次被阿竹叫出去,是为了帮她摘莲蓬。她们两个女生,嘴馋,不想弄脏衣服,就派他当苦力。他摘了满兜的莲蓬,阿竹嫌不够,让他跑了数次。
第六回上岸时,薛凝剥了满掌的莲子,递到他身前。
那会她的脸肉嘟嘟的,甚是可爱。他嫌自己手脏,准备洗手,她却要喂给他。
檀宗没有接受。他跳进池底,像条鱼一样,游远了。
此刻满池残荷,枯叶积雪,倒影凋零。
斗篷的帽檐将她的脸衬得瘦削,蝎子趴在她的脖颈,像是亵神的烙印。她的眼睫结了冰霜,说话时呼出白气:“檀宗,你乱杀人。”
檀宗道:“柳家不交伞。”
薛凝放蝎爬到他的眼睑旁,指腹轻点,蝎子回到她的手背。
“他们要我惩罚你。”
檀宗低头:“檀宗甘愿受罚。”
薛凝瞥向他,忽然诡异地笑。她将蝎子拔成两截,拈了点透明汁水,抹在他的唇上。
“我在想要怎么罚你。”
她的语调欢快,像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说:“你不能张嘴了,否则,毒液入口,我都救不了你。”
檀宗不语。
薛凝道:“我来给你做次蛊浴。”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额头,胸口,腹部,到脚踝。她的紫唇轻启:“脱光。”
有那么一瞬,檀宗想了结她。
不到时候。
他照做。
刺骨的寒傍了全身。
荷花池有行人而过,看到了这幕,惊到咋舌。
薛凝的眼里盛了湿意,她摇了摇头,略显遗憾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里并非万毒窟,没有那么多蛇。”
檀宗垂着眼皮看她。无波无澜。
她的手勾住他的后脖,鞋尖抵住他的趾,离他更近,“刚刚不是惩罚,接下来才是。”
“你把毒液……”她的指甲刮过自己的嘴,“给我。”
檀宗弯腰。
唇瓣即将相触之际,薛凝把他一推。
他跌到水中。
无数残枝刺进他的身体。
他猛地抬眼。他的半个身子都泡在水中,四面皆是土墩,只有上方有光亮传来。
光亮处掉下铁钩,手臂粗细,勾住他腰椎的创口,将他往上提。
他想运功,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力道。埋骨双剑仍挂在他的背部。除了薛凝用飞蛾外,无人能取。恍惚想起,他在营帐被娥满抓走。这副残躯,已到极限。
出了水牢,士兵们身披甲胄,头戴高顶帽,将他包围。
士兵押送他至北边城楼。城墙黄土夯筑,门额刻着‘御乘门’三字。他想,这该就是所谓的羌国境内了。
穿过门拱,人声鼎沸。上百号人,浩浩荡荡聚集。士兵持械阻拦他们上前。
离他丈远的空地,架着柴火,炽盛灼热,一口铜锅悬挂在柴火上,锅中沸水咆哮。
再看向群众,有人拿了碗箸。
他回首凝望,身着华袍的男子挺立城墙。他的声音浑厚、威严,压住暴动的民众。
他说了些什么,应是当地语言,他未懂。
但他捕捉到四个字,算是概括了他的一生——
恶迹斑斑。
他扯动嘴角,在心里默诵:恶迹斑斑贺檀宗,哪有资格当贺家长子。
身后两名士兵踢他的膝窝,他便跪了。
他的手脚自由,双剑也在,但他无力反抗。
他没有能力再去收集他的魂火。
积攒的火焰快破体而出。
只差一步。
娥满跃下城墙,脚尖触地,到了他身前。
她编了两股发辫,搭在双肩,箍了丝带,有红有蓝。她的语气和善,好像她永不会失控。她用他听得懂的话,耐心地告诉他:“檀宗,你杀我等三千余条性命,引怨声载道,王兄宣判,将当众对你处以脔刑。”
檀宗缄默。
“我搜过你的记忆。”她用悲悯的眼神看他,“檀宗,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你本可为一方侠客,却因念成执,走向不归路,值得吗?”
檀宗张嘴,他的气息微弱,好像说话,就用了他的所有力气。
娥满听不清,她俯身,将耳贴近他的唇边。
“帮帮我。”他说。
这是祈求、祷告与呐喊。
娥满感应到了什么,她望向高空,天边半红半灰,那刺眼的红光,几乎烧掉大半的天。
她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退离他数步远,再注视他,他苍白的脸上哪有认命的痕迹。
他的执念,竟唤来了世间无处归依的散魂。
这是什么力量。
不能再等。
她催动术法,荡起警示的音波,音波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退下,全都退下。王兄,快,离开这里。”
娥满公主的话的确见效,众人四处逃窜。
满目的梨花凝了一堵堵高墙,将娥满和檀宗围在墙内。
簪子即将射穿他的脑门前,那抹红透了进来。
数不清的红光将他环绕。他闭上了眼,身体迸发出烈火。那个她常年戴在头上、堪称绝顶杀器、无坚不摧的梨花簪,被烈火铸为齑粉。
梨花无了。
他的埋骨双剑也消失了。
从他身上溢出的火铺到了地面,还在往外延伸。
娥满迅速结印,筑成法盾,凌空跃起,顺着他的方向,伸出两指,欲触到他的额间。
他赫然抬眼,用滚烫的手扼住她的腕。
娥满大感不妙,他的双眼不见白,满是黑浊。
这是成魔的征兆。
他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势愈合,魂火之力在重塑他的肉身。
檀宗杀气腾腾,这突然的力量,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他移动视线,像在探知这被大火燃烧的城。
娥满见状,知道他还有残存的自我意识。她必须劝阻他,否则,他会烧毁整个羌国。
她道:“檀宗,你想成为武林第一剑客,既是客,怎能滥杀?”
挤入脑海的声音快要爆炸,檀宗感到自己浸在岩浆中。浆液往他体内疯狂涌入,剩下鼓起的泡,都是一个人脸。他们都在对他说:“烧掉,全烧掉。”
他踏着岩浆,极力寻找岸边。他道:“别吵我。”
他记得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顶着上万种声音,徘徊在岩浆里。不知走了多久,他绝望地发现,这片火海,没有尽头。
他茫然四顾,那贺平徽正站在岩浆之上,板着脸,居高临下地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以后要做什么?”
他讨好似的点头,想去抓住他的衣袍:“父亲,孩儿记得,孩儿要……”
没等他说完,贺平徽沉到岩浆中,只留出脑袋,失望地看着他:“你不配当贺家的长子!你失败了贺檀宗!”
那些鼓动着的人脸也改了调,在他耳边重复:“你失败了,贺檀宗。”
他想将人脸全都撕碎,然而徒劳无功。
檀宗掩面痛哭。
忽然,柔和的女声回荡在这个空间内。
她心平气和地说:“檀宗,你没有失败。”
他抓住希望的稻草,顺着声音的方向走,终于找到了彼岸。
娥满在岸边,向他伸手:“别怕,过来,我会帮你。”
他急于上岸,浸泡他的岩浆像长了脚,拖住他前行。
是了,这是他的命运。
他不再挣扎,接受人脸涌入他的身体,亦接受他们的怨气。他不忍心让她在岸边苦等,极小声地解释道:“我过不去,我要吸收完这些岩浆,才能来找你。”
岩浆退潮,娥满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向他伸手:“檀宗,你能做到。拉住我,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或许是她太温柔,或许是这股善意打动了他,他终挪动步子,指尖与她相触的那刻,她反手紧握住他。
多出一人承担后,檀宗觉得,浆水消融得更快,嘶吼也没那么嘈杂了。
感谢的话还未出口,他顿然闻到焦糊味,拉住他手的女人皮肤变得溃烂,她的身上冒出黑烟,像在被活活焚烤。
他想挣脱她的手,被她攥得越紧。
檀宗说:“放手,你会死。”
她的脸庞平静,窥不见痛苦的神色。“娥满不怕。让你成魔,我便无法保护我的子民。”
檀宗看着变少的岩浆,突然恐惧起来。他两手抓住她,几乎急切地问:“我会成魔吗?”
“你不会,檀宗。”她有了颤音,缓了会儿,对他笑:“放下恨,不要被仇怨控制,选择你自己的道。”
周围骤变。
火海没再扩散。
他瞳孔中的浊气褪了。
他仍拉着娥满的手,她被火烤得不成人形,手指只剩骨架。
她的脸未变。念了一段法咒。
暖白的光萦绕在她焦黑的骨架上。
她又完好如初。
只是栽倒在地。
他蹲在她身侧,听她在他耳旁说:“檀宗,我与这个世界的缘分已尽。”
“你带我去找他。”
“我想,再看看他。”
檀宗未作犹豫,横抱起她。
她的身子轻到奇怪,也是,都烧得只剩骨架了,哪还有什么重量。
能复原,是她使的最后一道障目术。
他听从她的指引深入沙漠。
娥满躺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檀宗,我们是同样的人,都背负了责任。你比我辛苦,走得太孤单,我比你幸运,遇到了良人。”
檀宗顿了顿。他凝眸,望着怀里的她,不自觉放慢脚步。
“值得吗。”他问。
斜阳拉长他的身影。
风沙掀起他的衣袂。
天地将她的话埋葬于骨髓——
“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