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黄粱梦
饶是夜深,帐外脚步齐驱。
帐营内,瀛勾将军端坐主位。
地形图摊开在案几。
两名副将坐于他对面。
铁蹄军连连撤退,倒让敌国杀至边境,不日攻城。但敌国军队即将抵达金沙线,他们正商讨如何根据地形,设置埋伏,反守为攻,杀敌军措手不及。
商量中途,忽感到过于安静。
脚步声不知何时停了。
副将掀开帐帘查看情况,这一看不禁胆寒:外面士兵躺地,哪里找得到活人。
他回身,正想禀告将军。
黑剑穿胸而过。
并未停止。黑剑直射另一名副将。
两人双双殒命。
瀛勾持斧抵御黑剑。一抹红影掠至眼前。来人青铜假面,他张嘴预言,对方反手一柄白剑直插入嘴,便已送他归西。
男子摊掌,收进三枚魂火。
脑海里的嚎叫又加了三种。
他收剑出营。
繁星璀璨。
在这沙漠中,总能窥见星空。
天空落了一片雪。
白得耀眼。落在他的鞋尖上。他垂眸,紧盯异物。不是雪,是梨花花瓣。
更多的花瓣凌空洒下,结成旋风,向他翻卷而来。他察觉来者不善,双剑挥出剑气,将旋风劈成四股。脚尖触地,身子向后撤。身后更有凉意。他回头,数枚梨花聚成翅膀状,振翅就要将他拢住。
是法器。
远在他乡也有法器出现。
他纵身,避过梨花翅。先前的旋风却铺成毯,无论他纵多高,梨花毯都在他脚下紧追不舍。
上有翅,下有毯,他无路可躲。再加上近日连番刺杀,体力消耗所剩无几,不消多时,漫天梨花将他包成茧。
茧散。
他如同断翅鸟急速下坠。
坠落的空地上亦铺有梨花。
扎进他的背脊。
他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青铜面具破了。
他见到了一个女人。
她飘浮空中,背脊扇起巨大的梨花翅,缓慢向他靠近。她交叠双手,摆在肩头,虔诚阖目。她的话语回荡在帐营里外:“娥满晚来,天神宽恕。”
刹那间,他以为他有幸见神。
娥满停在他的身侧。
她双手结印,数不清的梨花围绕在她头顶,变成一根发簪,稳插青丝。
他撑住身子半坐起来。鲜血染红他的衣袍,快变成黑色。
娥满看他,似乎在疑惑他为何还能行动。默了会儿,她嘴角上扬,露出慈悲的笑。
“血罗刹。”她道,“你杀我将士,我没有处决你的权利,我会把你交给王兄。”
“睡吧,血罗刹。”她伸出两指,盖住他的眼皮。
女声温和,却卸了他的周身防备。
“或许,我可以叫你……”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最后三个字——
“贺檀宗。”
“檀宗,出来。”屋外,贺平徽在叫他。
他从浴桶起身,束发宽衣,匆匆开门,踧踖地喊道:“爹。”
贺平徽神色不悦:“你的剑呢?”
檀宗回屋拿好剑,又站到他跟前,垂着头,不说话。
贺平徽:“今天去哪里了?”
“孩儿去了荷花池。”
贺平徽:“剑法练到第几重了?”
檀宗低声道:“第六重。”
贺平徽:“贺氏剑共有几重?”
额上不知是汗,还是未擦净的水渍。檀宗抬手抹掉,吞咽口水,答:“九重。”
“过来。”贺平徽边说边往前走。
檀宗紧跟父亲脚步。
二人来到祠堂。
“跪下。”贺平徽道。
壁龛内摆满祖祖辈辈的牌位,供桌上的蔬果粮食,每日都会更换。
檀宗刚跪,藤条就抽到了腰间。
他腰杆挺直,抿嘴一言不发。
贺平徽抽了数鞭,停手问他:“知错了没有?”
檀宗:“孩儿知错。”
“错在哪?”
“孩儿不该出去玩。”
“错!”贺平徽又是一鞭,他的腰脊皮开肉绽,他视而不见,怒斥道:“你不该还未练成剑法!”
他的目光扫过牌位,加重语气:“我们贺家,世代都是武林剑客之首。你身为贺家长子,只顾贪图享乐,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后要做什么?”
檀宗像背书一般流畅地说:“孩儿要炼化魂火,烧掉所有法器,还世间一个纯粹的江湖。”
贺平徽点头:“对,只要这世上还有法器存在,永远都不会有剑术的立足之地。”
“你不仅要成为武林第一剑客,你还要炼化魂火,这是你身为贺家长子的使命。”
檀宗看着地面,说出了那句一直想问的话。“可是爹,魂火不是修家后人的事吗?”
“靠他们,那是痴人说梦!”贺平徽抽动藤条,指着他的脑门:“我早跟你说过,火种之印可以转移。魂火若在你这代重燃,你务必要炼化它!”
檀宗感觉后背粘稠,刚换的新衣又脏了。他听到自己麻木地问:“若魂火没有燃呢?”
“你就等到下一代。”
“若……”
贺平徽的藤条抽得愈加用力,他终于承受不住,双掌撑地,大口喘气。
他想问,如果下代,下下代,很多年后,他们都成牌位了,魂火还是没燃呢?
若他也没有成为第一剑客呢?
那他就是个失败的长子。
稚气的童声突然闯了进来,是他的妹妹贺青竹。她挡在他身后,对着贺平徽说:“爹爹,你怎么天天打我哥啊。”
贺平徽:“谁叫你进来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檀宗扭头看她,“阿竹,没你的事,出去。”
贺青竹看着藤条上的血迹,缩了缩脖子,不知哪来的勇气,拍着胸脯道:“是我拉我哥出去玩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贺平徽大怒,“你还真是反了不成!”扬手即将挥下。
还未动手,贺青竹立马哭得梨花带雨。她屁股着地,扭着身子哭诉道:“坏爹爹,爹爹坏,爹爹要欺负阿竹,阿竹再也不要理爹爹了。”
这顿哭闹,反而让贺平徽停了手。
他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收了藤条,负手出门,扔下一句:“你们给我待在这静思己过!”
贺青竹对着檀宗的后背闹了老半天,她拭泪,念叨着要去偷药膏,檀宗拦住了她:“不用。”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檀宗若无其事的态度瞒过了她。
天色晚了,只剩烛台照明。
兄妹俩坐在蒲团上,各有所思。
檀宗听到了咕咕声响,是从贺青竹腹部传来的。她摸了摸肚子,抱怨道:“好饿啊,坏爹爹真的不给我们饭吃。”
她伸手,从供桌上掏了个苹果开啃。她是有计划的,等檀宗没注意的时候才飞快出手,他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阿竹,这是供奉给祖先的。”
檀宗说着想去抢她的苹果,她钻进桌底,把苹果核扔出来,颇为无赖地说:“他们都死啦,还怎么吃?放在这不都便宜那些老鼠了嘛。”
桌底窄小,他后背有伤,钻不进去,拿她毫无办法,只冷声警告道:“不可无礼。”
贺青竹从另一头钻出来,捡了个桃子扔给他:“哥,你也来个。”
檀宗接过桃子,他看向饿到愁眉苦脸的贺青竹,犹豫再三,将桃子放回供台。
他提剑走到门口:“你去给爹认错。”
贺青竹在水果里挑挑拣拣,不屑地说:“我又没错,凭什么要认。”
他开门,留给她一个背影:“那你就自己待在这里。”
贺青竹跑了两步,却不敢踏出门槛。她喊道:“哥,你去哪,爹要我们在这里禁闭。”
“没事。”檀宗道,“我去练剑的话,爹不会怪我。”
这年,他十三岁。
无悔崖便是他长待的地方,崖底枫树长开,结了满目的金黄。原本的黄更茂盛,他与贺平徽对练久了,树干都被斩得差不多了。
贺氏剑以霸道闻名,出剑非死即伤。贺平徽从不用木剑和他交手,被他弄断的剑不计其数,幸好留了一把质量不错的铁剑。这把铁剑伴他从十三岁到十七岁。
他总算能与贺平徽打平手。
贺平徽神色难测,不见喜,蹙眉对他道:“你学成太晚,爹早在你这个年纪之前,就破了第九重。”
檀宗作辑:“孩儿愚钝,请父亲责罚。”
贺平徽沉吟道:“把你的剑给我。”
檀宗递出铁剑。
贺平徽催动内力,铁剑断成两截。
园里还剩一颗枫树,枫叶掉光了,连地面都秃得干净。
他把断剑扔在地,看着檀宗说:“这把破剑,不适合你。”
檀宗将视线从断剑上移开,“请父亲指教。”
贺平徽:“埋骨双剑问世,你去取来。”
檀宗并未多问,低头应道:“是。”
他与贺平徽共同出了崖底。
进神剑坛前,贺平徽问他:“你是去做什么?”
“取剑。”
“对,你若不能取回埋骨双剑,你就不配当我贺家的长子。”
“是,孩儿明白。”
神剑坛已归属奉天门,以寻天下宝剑为己任,再开设试剑大会,以武正道,为宝剑寻觅良主。
这样的慈善行为,也为奉天门赢得口碑。
前来报名争夺埋骨双剑的弟子多如牛毛,大部分败兴而归,连进坛争夺的资格都无。他向总管道出身份,那总管听到他是贺平徽之子,将他领到两个通道口前。
“贺公子,这边请。”总管示意他进入右边通道。
左边通道口亦有人指引。他没来过神剑坛,不知他们设置两个通道的含义,一问得知,名门望族进右道;而无名之辈但武力过关者,则会分配至左道。
两条通道的终点,都是比武坛。不同的是,只有在右道的比武坛上的获胜者,才能拿到宝剑。也就是说,左通道的人击败对手,还得跑到右道继续打,他们不仅要赢,还得快,否则等右边打完,都没机会上台。
好一个以武正道,还分三六九等,檀宗在心里嘲讽。
出了通道,所见擂台。神剑坛规划的擂台确实是大,比他平时在崖底练剑的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四方方,地面铺有兽毯,栏杆结绳,绳外立有战鼓。
离擂台四十丈远处,兵器架稳立于地,黑白双剑就摆在上面,剑柄处的神兽獬豸暗淡无光。
檀宗远远凝望,听着判官讲述规矩。
比武先是一对一,以将对方打出擂台者为胜,点到即止。
他分配的对手为孟家长子孟悟,比他年长,身形壮实,手提流星双锤。见他空手登台,诧异问道:“你的武器呢?”
檀宗单手背后:“我过来取剑,所以不带剑。”
孟悟讥讽道:“好狂妄的小子!”
战鼓响。
孟悟连带着他的流星锤都飞了出去。
贺平徽训练他,不止是剑法,更有内力,拳脚功夫等。就算赤手空拳,他亦不怯。
第二名对手,又问他为何没武器。
他答:“贺氏剑霸道,我不愿伤人。”
“看不起谁呢?”
从午时战至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