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漠北行
胡萧送贺青竹回房,帮她擦净身子,抱她上榻。
准备离去时,她拉住他的手。
眼皮困得抬不起来,她只能凭感觉,去抓住那种信任。她说:“我是不是很坏,明明就想套话……”她自嘲:“他愿意说了,我还不肯听,我怎么这么坏。”
“阿竹……”只叫了这声,不懂如何接下去。他向来不懂安慰人。但他知道,此时他当个听众就好。
她又迷迷糊糊念了些话,他都不厌其烦地给出回应。
等到她没动静了,他把她的手塞进被褥里,谁知她另一只手又拉过来,直接把他拽到了她身上。
二人鼻尖相碰,他连她的睫毛都看得清楚。呼吸紊乱,她的气息扑打在他的唇峰。她张嘴,带着放肆的醉意:“不要走,我不想一个人。”
胡萧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原本想再去洗个澡,她不肯撒手,怎么哄都不听。胡萧无奈,只好脱靴,与她同眠。
她的眼一直闭着,可动作没停,手拂过他的胸口,一路往下。
他非常正义地盖住她的手背,往上挪了挪,握得紧:“阿竹,你喝了酒,我不会欺负你的。”
贺青竹笑得想打滚,抬起眼皮,跨坐在他腰上,加大了嗓音:“我想欺负你。”
胡萧松手,颇有任人□□的架势:“那你来吧。”
她终究也没有来。她收敛笑,换上正经的面孔。
“胡萧,不要再觉得自己有罪。你很好,世上没人比你更好。”
她躺到他的身旁,枕着他的手臂,轻声道:“我爱胡萧。”怕他没听清,她一字一顿重复道,“贺青竹爱胡萧。”
失控的情感无处可藏。她懂他的自惭自愧,懂他的狼狈胆怯。在她面前,他永远不用当罪人。他的嘴唇覆盖上去,吻了一会儿,空出时间给她喘息,又忍不住覆盖上去。
“嗯,胡萧也爱阿竹。”
丁汉戎有二十多头骆驼,还找了四个向导。路上休息搭帐篷,渴了有足够的水袋,干粮、蔬果一个没少,每顿都吃得顶饱。看来针对这次出行,他做好了万全准备。
贺见瑛说:“能不全嘛?他千里寻妻,把整个家底都掏光了。”
说这话的时候,三人已经进了沙漠,安然无恙地过了五日。
午时,烈日正盛,风却糊了眼。
分着人家的存粮,贺青竹吃得很省。她捂紧披风,望着和向导聊天的丁汉戎道:“丁公子也是值得钦佩啊,羌国和我们正在交战,他敢在这时孤身闯羌国,真是英勇。”
“啊,我想起来了姐。”贺见瑛说,“在书里,娥满是唯一会法术的人,她贼牛逼,还有个法器,叫梨花簪……”
贺青竹与胡萧对视。
看来他不记得那晚喝了酒之后的事了。
“丫满妹妹。”丁汉戎走过来,“君爷说可能会有大风沙,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等风沙过了再赶路如何?”
放眼百里,皆是细沙。哪里找得到绿洲或建筑。不过有向导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她爽快应答:“行,多谢姐夫。”
不得不说,丁汉戎长得养眼,笑起来嘴角有个梨涡。霎时,他的梨涡定格在嘴角,望向她身后。
贺青竹回头。她见过漫天的飞蛾,也见过铺地的毒虫。但没见过这么迅猛的尘暴,乌瘴混沌,纷纷扬扬的黄土发出怒吼,把阳光都遮了去。
呼啸的风声刮过耳旁,胡萧用方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喊了声:“先趴下。”
其余人也都反应过来,知道跑不过,附近没有遮挡的去处,纷纷卧倒,拿丝绸遮住了头脸。
尘暴即将席卷此地前,两人用眼神交流。
胡萧:“需要进幻境吗?”
贺青竹:“别人怎么办?”
胡萧:“都拉进去。”
贺青竹:“之后怎么解释?不急,先看看情况再说。”她抬眉:“这样的经历多难得,刺激。”
胡萧笑,紧接着用披风包住了她的头。
贺青竹没有表明:幻境是他们两人的空间,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才不想让别人闯入。
尘暴过后,前方笼罩巨大红色光芒。像是烈火,在熊熊燃烧着。
光芒刺痛了众人的眼,使之无法直视。
贺青竹感觉风沙在击打她的身体。胡萧挡在她身前,替她遮住了那刺眼的光。
贺见瑛吓得匍匐在地,抱住胡萧的小腿。
丁汉戎半睁着眼,去看那道强光。他的脸色惶恐,竟也吓得坐到了沙地。风把沙尘和他的话吹到贺青竹耳边:“那……那是鬼魂吗?”
光芒没那么亮了。羸弱且缥缈。
贺青竹挪步,绕过胡萧,看到了这一幕——
成千上万只孤魂跋涉沙漠。他们的身躯半透明,狂风吹,就散了,又自行拼齐四肢。他们面无表情,拥挤成团,明明走在沙地里,却全无足迹。
贺青竹泪盈于睫。
在千千万万张面庞中,她找到了最不该找到的人。
施罗。
她向她狂奔,没人能拦住她。
她摔倒在中途。
孤魂们穿透她的身体,继续跋涉,未作停留。
胡萧想追上,被贺见瑛抓紧了脚跟,他只好耐着性子,蹲下来安慰他:“阿瑛,你先放手。”
贺见瑛牢牢抓住他。他也目睹了这片孤魂群,不止如此,他还看到几张熟面孔。喃喃道:“这些都是被法器杀死的人啊……”
胡萧不愿强行掰开他的手,拖着他的身躯往贺青竹那边赶。
贺见瑛抱住他的腿,脸比死人还白,猛地摇头:“不要过去……胡兄,不要过去……我不要见到他们!我好怕!”
贺青竹背对他们,慌乱地擦净鼻血。越流越多,她知此时大恸只会让她倒在这里。她抽出方才用过的帕子,围住自己的口鼻。
又有无数孤魂穿过了她的身体。
他们像是空气,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影响。连风都比不过。
施罗同样穿过了她。
她跑到她面前,边后退给她留出位置,边指着自己说:“师父,师父,你不认识徒儿了吗?”
孤魂群走得越来越急,在那荒漠深处,像是有什么在召唤他们。
又穿过去了。
贺青竹继续追上去。她如寻常那般对她撒娇:“师父,我还没出师,你不要不理我,不要抛下我。”
施罗的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贺青竹咬紧牙关,这次跑了很远很远。她面对这有施罗存在的孤魂群,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师父,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
她拿额头亲吻沙地。
“徒儿不该请你出昆山。”
“徒儿不该惹上宁柏渊。”
磕了三个头之后,施罗走得近了。
还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她的五官分散,像是被刀划开。
贺青竹闭了眼,不忍去看。她总算明白了胡萧的自愧自罚。因为此刻,这种情绪将她重重包裹。她才是罪人,害惨了身边的人。
她的十指深深插进细沙中。
“师父教导之恩,徒儿今生无以为报。唯有在此,送师父最后一程。”她的嗓子哑了,仍是稽首作辑,高声喊道:“望师父……走好!”
再抬首,却见她停了步。
施罗停在了她面前。
她弯腰,似乎想捡起什么。
贺青竹这才发现,刚才磕头的时候,头上的桃木簪不小心掉了。埋进沙堆里,只露出暗红的边角,她也没注意。
施罗想捡起桃木簪。
只是徒劳。她半透明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有人帮她捡起了桃木簪。
胡萧把簪子插到贺青竹的发髻上,而后握住她的手。
他与贺青竹同排,掀袍下跪,朝施罗一拜。
施罗面色如生。她的身体燃起红光。
红光渐盛。
贺青竹不再多言。她平复了情绪,从失神状态中清醒,回忆起来,雷引生提过,死在法器下的人,会凝成魂火。
原来这就是魂火。
施罗的魂火朝沙漠深处飞去。
千万孤魂群紧随其后。
尘暴没了,光束也没了,周遭恢复平静。
一伙人又聚集起来,讨论刚才的情况。向导们头次遇到这种怪事,打死都要返程。丁汉戎奉劝无效,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开。
丁汉戎叹道:“无论他们是人是鬼,还是海市蜃楼也罢,终究没有伤害我们。”
“或许他们只是路过,倒是我们惊扰了他们。”
就算没有向导,他还是要去找娥满。
贺青竹亦要跟随。她已经想到,刚刚那群魂火飞往的方向,极有可能是檀宗所在地。
如果说有人在呼唤魂火,那就是他。
只能是他。
喝了几口水,贺青竹看到贺见瑛坐在一旁,魂不守舍的。她去推他的肩,把水递给他:“阿瑛,渴了没?”
贺见瑛面如死灰。
“姐,我想起来了,我没脸见你。”
他的语调轻松,透着一股积压已久,浑然释放的超脱。
“这件事,我早该告诉你……”他说,“你猜到了吧,刚刚那是魂火,全是死在法器下的魂。”
“施罗,死于斩仙刃。”
“是我。”贺见瑛拿出黑色石片,放在沙地,往她那边推了推,“亲手杀死的。”
回到那日扶娄房屋。
斩仙刃对准了施罗的脖颈。
“你太弱了阿瑛,你要成长。”
宁柏渊松开桎梏贺见瑛的手。
“你要学会先下手为强。”
斩仙刃从贺见瑛手上掉落。
他哭到不能自已。“别逼我,少主……我只想回家!”
宁柏渊抛出棋子,准确接住,“急什么,我会带你回去。但不公平啊……”他咧嘴狞笑,“我为了回去付出那么多,你怎么就不能出点力?”
贺见瑛止住抽泣,换成了恐惧。
宁柏渊:“我今天累了,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你。我没逼你啊,你可以放走她,你要想清楚,她知道我们杀了她的师哥,我能自保,你结了仇,有能力自保么?”
他跳上桌,抬手,去推扶娄的尸体,看着他前后摇晃,似乎觉得好玩。
贺见瑛一动不动。他想逃,然而他知道这一逃,他必死无疑。
贺青竹说得对,他不会放过他。
他就是个疯子。
宁柏渊盯着他,就像在看牲畜,“阿瑛,你不要有压力,他们又不是人,你就把他们当个靶子。”
他笑道:“在这个世界,不是刀俎就是鱼肉,你想当鱼肉啊?”
贺见瑛飞出了斩仙刃。
施罗身首分离。
他忍住自己没吐出来。宁柏渊摁住他的头,强迫他看现场,夸赞道:“阿瑛长大了。”
他拉住贺见瑛往外走,却突然自言自语道:“完了,我怎么忘了,贺青竹能看出她的死法。”
宁柏渊拿出随身携带的化尸水,递到贺见瑛面前:“看来要毁尸灭迹才行啊。”
贺见瑛仅有的良知在叫嚣,他瑟缩道:“少主大人,人都死了,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宁柏渊暴躁:“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贺见瑛亲手倒出了化尸水。
不过他给自己留了后路,趁宁柏渊不注意,拿走了施罗身上的桃木簪——以后东窗事发,他能用遗物博取贺青竹的好感。
他可以卖惨,把锅全甩到宁柏渊头上。
但他不想了。
他记起了那晚贺青竹的套话。
她没有听他的坦白,说明,她其实知道了。
那他还装什么?他有这个脸装吗?被他杀死的人都出现在了他眼前,那是他做的孽。
薛府。
女子闺房。
薛凝移开花瓶,进入密室。
夜光壁照亮成排柜架。架子上层摆放着各类法器。原本放在父亲书房,父亲死后,她转移到自己的密室。
法器数以百计。除了被人挑走的,剩余的都在这里。
她的指腹擦过形状迥异的器具,停留在蜡烛上。
这根蜡烛是项司珏从叶遥手中取到。曰迷魂烛,旁人对燃烛者有问必答。是根外表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白蜡细身,不同的是,它不会烧至尽头。
在越姜,连丘煽动她对檀宗燃烛,她动摇过,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蛊——是相信吗?不如说是让步。
她取走蜡烛,塞入怀中。
见到檀宗,她一定要问出那个问题。
薛凝出府。
家丁早为她备好良驹。
街道行人无几。自瘟疫过后,很少有人会出门了。
她上了马,家丁道:“小姐,这几日总有奉天门的人上来寻仇。”
薛凝心不在焉:“寻仇?什么仇?”
家丁提高了声音:“他们少主死了,说是小姐杀的。”
薛凝拍了拍马背,听闻竟是笑了声,道:“又是那贺青竹搞的鬼,自己杀不了我,还想借刀杀人。”
家丁恭敬道:“是,小姐需要不要我等……”
“不必。”薛凝勒紧缰绳,继而道:“你放消息给奉天门那群死老头,就说,想要报仇,有胆就来漠北找我,我让他有去无回。”
“是。小姐不需要带上别的法器吗?”
“不用,反正派不上用场,走了。”薛凝摸了摸胸口之物,扬鞭启程。
她没有出城门,反而停在子济观前。
太爷爷大寿后,便去了观内佛修。扫地僧听见铃音,知她进庙,特意拦在她身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薛施主,佛门清修之地,还望勿扰。”
薛凝放蝎爬到他身上,斥道:“滚开,我要见我太爷爷。”
扫地僧无动于衷:“无尘居士恕不见客。”
薛凝还待使用下招,忽然失了心情。世事了无趣。亲情、友情,大抵都是黄粱梦。心都没了,还谈哪门子的感情?只有檀宗,只有檀宗是她毕生所求。
她转身就走。
跨过门槛,她仿佛有所感应,回头望向高处。
子济观内修有一座七级佛塔。塔刹高耸入云,像是直达天际。
今日天气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