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食症
四更。
圆月皎洁，院闻蛙鸣。
武陶之出了房门。成排家丁驻守院落，持戟挺立，像是士兵。
她缓步走向最近的家丁。
那人本在打瞌睡，察觉到有人接近，瞪大双眼。
看到来者松了口气，他道：“夫人，你这是……”他来不及说接下来的话。对方以迅雷之速扑向他，张口咬下他脸上的皮肉。
其余家丁见状，均是莫名，顾及她的身份，不敢动武，只能高声呼救。
武陶之迅速扑向下个家丁，呈野兽之态，啃咬对方的肩膀。她的嘴边残留着人的皮肉，脖颈歪斜，转动灰色眼珠，舔舌道：“我好饿。”
血与肉飞溅，人们惊慌逃窜。
有个家丁没跑两步，却被人抓住了双腿，回头一看，不是武陶之，而是被武陶之咬过的人。那人半边脸都被啃了下来，偏偏没断气，眼珠也成了灰色，用那半个嘴巴咬他的脚。
“走开走开！”他慌忙抬脚踹开，再看院落，哪还有正常人，只要被咬到的人，只要没断气，都像被传染了般，咬住下个人。
绝望包围了他。
动静惊扰的人越来越多，大人带着小孩探头观看，无一例外被咬了个正着。
短短片刻，原本安静的庄园掀起血雨。
武陶之撕开尸体的肚皮，掏出肠子与同类分食。吃到中途，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阿之！”
那声音无比熟悉，在山谷，客栈，渔船，树林，在很多地方，她都听到过。瞳孔的灰逐渐散去，她骤然苏醒，抬头望向门口出掌袭人的贺青竹，张了张嘴，未嚼完的残渣从她嘴里泻出。
惨叫唤醒了贺青竹。她反应快，迎面扑来的家丁人鬼莫辨，她出掌便拍飞了他。趁着空挡在人群中搜寻，看到武陶之吃人的那幕惊骇不已。
未等她多想，听到远处屋顶有人大喊道：“姐，胡兄，你们在哪，快来救救我！”
有人提住了她的后背，纵身一跃，到了贺见瑛面前。
贺见瑛手里拿着凳子。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睡眠浅，形成了草木皆兵的反射弧。早在听到动静时，举凳驱赶怪物，在那些人的拖拽下爬到屋顶。眼见救星来了，抱住贺青竹呜哇大哭。
贺青竹无暇安慰他，她望着带她上来的武陶之。
武陶之离二人两步远的距离，拿衣袖猛擦嘴。并没有用。她的裙裾没有干净处，反而越擦越脏。她连着呸了多声，“他娘的。”她仿佛祝九附体，“这是什么鬼！”
贺见瑛注意到她的狼狈样，将信将疑地叫：“仙女姐姐？”
武陶之又骂了声娘，她晃了晃头，俯视底下的人吃人场面，最后直视贺青竹，似是下定决心般，不由分说提起二人往大门跃去。
她的功夫半路才学，轻功更是半吊子，还要带两个人，没等到达大门口就直线下落。
落了地，寻不到喘息之机。
身后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通通朝他们狂追。
武陶之左右手各牵着贺家姐弟，绕过竹林，跨过木桥，凭着对庄园的记忆，抄近道跑到大门口。
她毅然地将二人推到外头。
门扇关合。
“阿之！”贺青竹跑了大段路，喘气不迭，对于她的推搡反应不及，她猛拍门，“你出来！”
“贺青竹，我问你。”武陶之紧抵门，望着朝她冲来的人群，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轻声问：“我要当别人的娘亲了，那我还能成为戏法师吗？”
天黑得像不会再亮。
贺青竹不再劝她开门。她揉眼让视线恢复清晰，然后用她平生最大、最响亮的声音答道：“能！”
“你真是……”武陶之说，“没一句真话。”
最后这句，贺青竹充耳不闻。她拉住贺见瑛的手头也不回地狂奔。
她明白目前的处境。
那像是传染病，感染者见人就咬，蔓延速度极快。就算阿之舍身阻挡，也不能拖多久。
她要跑。
她要离开这里。
人多的地方危险，他们没有去山庄，又回到了雾林小筑。
把贺见瑛领到小筑，贺青竹退了出去。
她独自坐到葡萄藤下，倚靠架柱，狠狠地咬住手臂。
浓郁的腥气入嘴，总算压制住体内的暴动。
贺见瑛探头叫她：“姐，你不进来吗？”
“阿瑛，”贺青竹背对着他，嘱咐道：“你待在里面，把门锁好。除了胡萧，谁叫都别开门。我也不行。”
贺见瑛“哦”了声，把门带好。
贺青竹心乱如麻，持续的重压快撕碎她的神经。
她也想吃肉。
她被感染了。
必然是白日里阿之咬她的那口。恐怕是咬得轻，延缓了她的感染速度。
但她不清楚自己还能撑到几时。
天照常亮。
贺青竹把头埋进膝盖，凉风吹醒了她。
遍体生寒。
映入眼帘的是双布鞋，缓缓往上移，发现他的裤脚撕开几道裂口，双腿哆嗦，似是在费劲地撑住上半身。
褐色毛羽飘落，她合指接住。
“阿瑛，”她望着毛羽，说，“让你待在屋子里，跑出来做什么。”
“姐……”贺见瑛瘫坐在地。他右手抓着只麻雀，头悬在他的虎口处。已经死了。
褐色毛羽挂在他嘴边，他的双眼红肿，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半。他神色复杂地盯着麻雀，突然甩掉，抓住她的肩求救：“姐，我好怕，我怕我变成怪物回不了家。”
贺青竹摸他的头，“没事，阿瑛，告诉我，他们咬你哪儿了？”
贺见瑛被电到似的，捂住自己的小腿，往后瑟缩，像是做错事的幼童，“姐，我不是故意的。那些怪物来抓我的脚，他们没有咬到我，我就是……”
“就是被抓到了……我没想过这样也会中招……怎么办？”他紧咬下唇，“姐，我真的好怕。”
贺青竹自顾不暇。
可是面前这人，顶着她弟弟的脸。这是她的亲人。她失去太多，绝不能再失去他。
她抱紧他，就像抱紧自己。
“阿瑛，我们等胡萧，等老头来，老头肯定能想到办法。再撑一撑，他们马上就到了。”
浓雾中出现三个身影。
她感觉到吊坠的情绪，欣喜若狂地上去迎接。
果然是胡萧他们。
他平安无事地带着仙翁来了。他的气息很急，手里拎着觉浪剑，剑刃带血。他收剑回鞘，第一时间检查她的状况，发觉袖口有血，想要去握，却被她躲开。
贺青竹面色凝重：“不是我的血，是阿之的。她掩护我和阿瑛撤退，留在了吾昔园。”
不给他多想的时间，她急问道：“现在燕州情况如何？”
胡萧刚才经历过血战。没想到再来燕州，遍地都是人吃人的景象，俨然丧尸围城，至今都没缓过来。他摇了摇头：“不妙，我们进屋说。”
贺青竹与仙翁打过照面，把视线落在另一人脸上。
“木大夫？”
木鱼仍然头束结巾。这次再见，他没有装傻，张口挡住贺青竹的话：“无需多言，我知道燕州会有大劫，特来相助。”
贺青竹瞟他，存了探知的意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木鱼淡然道：“我从小体质特殊，能做预知未来的梦。”
正是此时，贺见瑛双瞳发灰，抬臂朝他们扑来。
胡萧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四人围坐木桌，胡萧看向躺在榻上的男子，转头凝视贺青竹：“阿瑛中招了。阿竹，你真的没事？”
贺青竹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对他笑：“我何时骗过你。”
胡萧发怔，似乎真在回忆她的过往。
贺青竹向仙翁问询传染病。
仙翁捋了捋白须，不疾不徐地道：“那是生食症，会将感染者变成活尸，没死就会咬人。”
贺青竹好奇：“为何传染那么快？”
仙翁：“看伤重程度，咬得重会立刻变异，咬得轻则会延缓。”
贺青竹：“怎么得的？”
仙翁：“感染途径有很多，可能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是和不干净的东西接触，具体要剖开尸身检查，你知道感染源是谁么？”
阿之是感染源。她要说出来吗？不能，她要阿之保持体面。这场灾祸，不是她酿成的。
贺青竹扫了木鱼一眼，转开话题：“能不能压制？”
“看各人意志力了。”仙翁神态自如。贺青竹见他这样，猜测他有应对的法子。果然，他接着道：“幸得木鱼小大夫提前告知，我已配好药方，只差一味药引，灵蛇胆。”
贺青竹心沉谷底。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所有事件像是有推手在助力，但她无法剖析出重点。或是——她得承认，就算她知道推手，也不能与对方抗争。那是一种，她无法想象的力量。
命运之说，并非子虚乌有吧。
有史以来，她生出惧意。她不想报仇了，薛凝死不死无所谓。她只想快些与兄长团聚，和阿瑛、胡萧过上安定的日子。
仙翁问她：“小贺，你的灵蛇呢？”
她极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细细在玉儿那里帮忙解毒。胡萧，还要麻烦你再跑一趟，你去总坛找她，叫细细的名字，别怕，它是灵蛇，很听话，会跟你走，还有……”
她脑子卡壳，突然说不下去。
眼睑旁带着温热的触感。
胡萧抚去她的湿意，极其认真、果决地说：“我知道，阿竹，我知道的，我很快回来。”
他拉住她的手起身便走。
林中浓雾弥漫。
只剩二人在场，他心无旁骛地抱住她。
亲了亲她的额头，他道：“你好好的，如果阿瑛醒来袭击你们，你们就再把他打晕，用绳子把他绑起来也行，床下就有。”
贺青竹点头，去捏他的脸，嗔责道：“胡萧，你准备绳子干嘛？没遇到我之前，你不会打算……”
“我是想过。但现在不会了。”胡萧任凭她捏着，也不躲。他说：“活着很好，有你在。”
贺青竹松了手，推他的胸口：“好肉麻啊你，我逗你玩呢，快去吧。”
胡萧看她举止正常，还有开玩笑的劲头，这才放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