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女恩公
杨家堡祠堂,青石围砌,房门幽闭。
烛台灯火长明,正对五龛。
贺青竹跪于蒲团,案几上笔墨纸砚俱全,左臂侧堆积若干纸张,黑字如蚁。
她转动手腕,稍作休息片刻,再次执笔点墨,抄至“在彼无恶,在此无射”这段,忽感到身后凉意侵袭。扭头一看,夜风将门吹开了。
她搁笔,站起身揉了揉膝,关好门,回身时发觉佛龛前横挂一条九节鞭,而鞭子上正躺着一人。那人左腿与鞭子贴合,右腿悬空,双手枕在脑后。鞭子顺着他的动作前后摆动,像在荡秋千。
他闭着眼,瞧都不瞧她,得意洋洋地说:“你还没被鬼吓死啊。”
贺青竹继续跪在蒲团抄写作业,柔声细语道:“公子真会说话。”
四周寂静,偶能听到老鼠的嘎吱声。
那宁柏渊不再接话,反而更加晃动鞭身,幅度越来越大,好几次都差点荡到了她眼前。烛台也被他整得光线不稳,将灭不灭的,影响视线。
在他乐此不彼的干扰下,贺青竹终于放笔,说:“公子深夜前来,可是舍不得小纸?”
他落地,须臾间就掠到了案几对面。他的脸颊酡红,呈醉玉颓山之态,张嘴就嗤道:“我舍不得你?真是笑话!”
“既然如此,那公子就不必打扰小纸了。”她收拾纸张,“杨公子让我抄完一千份《女诫》,不抄完,我就无法接近他,到时,再好的摄魂香都无用武之地。”
宁柏渊掀袍,盘腿就坐,手肘搭在案几,一副无赖的样子说:“你继续抄啊,我啊,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免得耽误我的计划!”
贺青竹扬唇,手抵在下巴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他:“公子这么关心计划,不如来帮我抄几份?”
宁柏渊晃神,他忽然想到初见她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而他则认为她是狐狸,狡诈、难测,更不好掌控。
但有些不一样。
她没了那股野性,端的是千娇百媚,楚楚可人。
他为心里的失控难堪,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举动,竟真拿笔,手指以扭曲、复杂的弧度弯曲。他感到不知所措。
贺青竹看他不熟练的握笔姿势,存了戏谑的心思,半开玩笑道:“公子难道不会写字?”
这句话好似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眼里戾气陡生,杀意尽显:“你在羞辱我啊。”
贺青竹被他掐得周身麻木,眼眶一红,热泪滴在他的手背,“小、小纸没有,公子,你,咳咳,弄疼我了。”
装柔弱这招对他立竿见影。他松了手,贺青竹抚胸猛咳了几声,心里思量:看来他吃软不吃硬。
还在想下一步行动,毫无预料地被他抓住了手。他刚才的杀气消退得七七八八,换成了肉眼可见的焦躁。他拖着她就往外走,“跟我走。”他说。
她一阵反胃,条件反射地抽回手,幸好他没用多大力气,很快挣脱开来。她转过身,不让他窥视到她脸上的厌恶,酝酿道:“小纸如今是杨公子的人,理应对他言听计从,不得有怨言。”
她回到蒲团,乖顺地铺好新纸,还没写几笔,那之前写好的一叠纸就尽数被他抢了去。他头发散乱,俨然像个地狱爬出的恶鬼,撕碎了所有纸张,扬空一撒,碎屑如雪般飘落。
他带着警告,威胁,挑衅的语气说:“抄什么抄!我要你陪我下棋!”
贺青竹和善地笑,“公子……”她没有恼怒,手往他头顶伸,他往后躲,她也不强求,转移方向,捡了他肩膀上的碎纸,对他的鼻头一刮,温声说:“你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
宁柏渊双目圆瞪。
“你若带我走,就等于扇杨公子的脸。日后,可就无人能帮你打听到判官笔的下落了。”
她坚定地说:“小纸想助公子成事。”
听闻,宁柏渊突然低低地笑,不知是笑谁。他退出去,斜倚青石壁,揉捏眉心,又是那副顽劣轻浮的态度,“好啊,你喜欢待在这里是吧。”
他望着她,裂开嘴角:“你抄一张,我就撕一张,我看你抄到何年何月!”
池里的鲤鱼都栖息了。
他没再提判官笔。
或许那已经不重要了。
贺青竹还是被宁柏渊带离了杨家堡。他拽着她的袖口。那是她不会避开的地方。
离开前,贺青竹趁宁柏渊不注意,手藏到背后,对阁楼上的男子竖起大拇指,弯曲两下,表示感谢。
阁楼上的杨斋看到手势,会心一笑。
那张信纸被他一直藏在身上,此刻他摊开,看着上方的字迹恋恋不舍。
“女恩公。”
他念着她的称呼,将纸递到烛火中,迅速烧起一角。
遇到贺青竹是四年前。
那会他听闻姨娘病重,心急如焚,壮着胆子从学堂跑出,抄近道入山林。哪料山路崎岖,他走到天黑都没绕出去。
夜黑狼嚎,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山洞,打算天亮再赶路,却与洞里的四个男子正面相遇。
男人凶相毕露,就要来抢他的包裹,他哪见过这等场面,把包裹给到他们,摆弄手势想让他们放条生路。那些所谓的江湖人,通常杀人如麻,劫了财还不止,看他个哑巴不顺眼,抽出砍刀就要了结他。
他不能呼救,跑又跑不掉,只好惊恐地闭眼。等了很久没有预想的疼痛,他睁开眼缝,那四人全都倒地不起。
他四下张望,那青衣女人坐在细如柳丝的树枝上。她抹去剑刃血迹,扬眉冲他笑得正欢:“不用跟我道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事小事,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就行啦。”
杨斋作势要跪。
贺青竹:?
她飞身过来制止他的动作,面露不解:“逗你玩呢,怎么还当真了?”
杨斋做出肢体动作。
贺青竹发现不对,问:“你不能说话?”
杨斋点头。
深更半夜,文弱书生在这野林子里,就算劫匪都被她打倒了,难免还会遇到野兽。他还不能呼救。唉,可怜。师父常教她,行走江湖,就要与人为善,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她帮人帮到底,决定送他出山。
出了山,贺青竹欣赏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她正好要去找独臂仙翁,就提议让他同行,没准仙翁能治好他的哑疾。
但他拒绝了。
贺青竹从他的比划中猜到他要去找亲人,心中又对他生了怜意,写下仙翁住址交给他,让他得空去找他们。
杨斋照着地址找到仙翁处时,已是六天后的事了。那会贺青竹正要出门,见他来了,忙把他叫到小屋。屋内还有个姑娘,叫武陶之。
贺青竹在教武陶之习武。她们二人总是打架,每次都能拆家,把老翁折磨得叫苦不迭。
他治哑疾的期间,才明白她们为何打架,原来贺青竹说自己免费教她,她还什么都学不会;那武陶之就说她会易容。
贺青竹嗤之以鼻:“易容有屁用!我还会变脸呢!”
说着还真变成了另外一人的脸。杨斋大惊失色,因为贺青竹变成了他!
和他顶着同款脸的贺青竹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说:“不用羡慕,你只要对我磕三个头,叫我声师父,我就大发慈悲地教你。”
杨斋知她是在开玩笑。
听着她们的闹腾,度过了枯燥乏味的治疗阶段。
彻底治好那天,他对着仙翁重重磕头,磕完,还想对贺青竹施礼。
“女恩公,请受杨某一拜。”
不出意外被她挡住。她望着天空奇形怪状的云,说:“师父在叫我,我也要走啦。”
她对他拱手作辑:“江湖路远,总有再见的一天,珍重。”
没等他再开口,那抹青影已然消失。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没想到再会面,她抽筋去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寄来的,是一封奋笔疾书的求助信,而目的也简单,只需他装作不相识,配合演场戏。
信烧完了,只剩黑色灰烬。
“还有件事要做啊。”
他招来书童,犹豫道:“你知不知道,哪里能雇到刺客?”
书童惊讶万分。
回燕州的水路,宁柏渊照旧租了辆乌篷船。比来时坐的船小。三人挤在蓬内,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谁也不看谁。
贺见瑛坐在俩人中间,像雕像。实在受不了这窒息的尴尬,他扭头向左,说:“少主……”
宁柏渊冷斥道:“住口。”
他扭向右边,“姐……”
贺青竹攥紧手帕,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外面下雨了。”
雨打在篷顶,发出叮叮声响。
船夫披上蓑衣,划桨速度变慢,仿若龟移。最后甚至停了,等待良久,都没有再前行的意思。
贺青竹察觉异常,正想掀开帘子查看情况。
那宁柏渊抢在她之前起身,扭动脖子,脸颊像结了层霜,寒气逼人。偏偏双手微微颤抖,辨不清是兴奋还是愤怒。他说:“你们就给我在里面待着,本公子动起手来谁也不认!”
声音犹在,人却飞了出去。
紧接着是哐啷的刀剑声,以及炸药引爆般的落水声。
船身东摇西摆,贺青竹压根坐不稳,扶着木板晃到头晕目眩。
贺见瑛也没好到哪去,面色发青,呜哇一声作势要吐,结果还真吐了一地。
贺青竹嗅觉灵敏,麻雀大小的空间飘荡着这股酸臭味。她忍不住了,掀开帘子走出去,看到数不清的黑衣人正持刀斫向宁柏渊。
宁柏渊游刃有余,在空中纵越,挥鞭围剿。黑衣人像一条条海参,笔直地卷入水里。
得了,看这战况,是宁柏渊一人包围了他们。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胡萧腹部的伤口太奇怪。她知道宁柏渊是拿鞭子当武器。既然如此,那个窟窿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她要知道答案。
眼看着还能行动的黑衣人越来越少,她站在船头,高声大喊道:“公子,我来帮你!”
这句呼喊成功吸引到了他的注意,走神间,就被刺客划了两刀。他蹬脚踢飞偷袭他的那人。落到船头,大口喘气,面上每个毛孔都透着不耐烦:“出来做什么,给我进去!”
贺青竹半是惭愧,半是羞赧地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还未开口,瞟到他身后,脸色骤变。
“公子,小心。”
贺青竹冲了上去,挡在他身前,那剑只入体半寸,便抽离。
宁柏渊抓住她的衣袍,往他身后一带。
二人背对背倚靠。
刺眼的橙光闪过,然后,她闻到一股浓烈到脑袋发沉的铁锈气。血泄洪似的淌在船板,流到了她的脚底。
她缓慢地回头,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黑衣蒙面的刺客被宁柏渊举起。他的臂膀穿透了刺客的胸口,从背后伸出血淋淋的五指,握着一颗还在鼓鼓跳跃的心脏。
眼前骤然发黑。
她想要逼出他的秘密武器,怎么也没想到,根本就没有武器,是手,掏穿胡萧的是他的手!
绝非普通功力,那就只有一种,是九凤珠给他的力量。
这是她亲手造成的!
那股恶心顷刻间爆发,她捧腹呕吐,恨不得把肺都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