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冰血原
贺青竹吐到虚脱。
周围平静了。船也恢复了平稳。
剧烈晃动后的余波仍在,贺青竹望着水面倒影的人脸。
人脸眼不是眼,嘴不是嘴,仿佛分裂成了数块碎片。
宁柏渊在身后问:“怎么?觉得我恶心啊?”
“不是,不关公子的事。”指甲长了,扣在船沿,轻松地就折断一截。
她编了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小纸,小纸晕血。”
头顶轻飘飘地落下一物,是手帕,正好盖住了她的眼。
“晕血就别看,哪那么矫情!”
船夫跳水逃跑,划桨的人成了贺见瑛。他边划边对里面的二人抱怨:“少主,我是真不会划水,要是迷路了,你可别怪我。”
宁柏渊听到了,他不想回应。耷拉着眼皮,翻弄指尖棋子,斜靠在草垫上,占了大半位置,只留了半边身子的空位给贺青竹。
贺青竹从激荡的情绪中回神,她稳住心态,说:“公子,让小纸看看你的伤。”
“坐好,不用你管。”
“公子,我们是回哪里?”
宁柏渊睁眼,深深地看她,“奉天山庄。”
庄里有贺青竹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打扫,就算很久未来,还是窗明几净。
贺青竹对这里始终没有归属感。她是借住在这里的客人,靠九凤珠和法器秘密求得一枕之席。天大地大,而她的贺府,早就化成了一堆木炭。
趁宁柏渊休息之际,她离开山庄。再三确认无人跟踪,才绕到胡萧的宅邸。
冷清至极。院里落了一地的枯叶无人打扫,博古架的水仙花灭了。想必主人也很久没回来了。他会去哪儿?或是,玉儿会把他带到哪里?
她首先想的是三更会总坛。但师叔不在了,三更会靠毒药控制刺客,解药会在冥婆手上吗?如果不在,那三更会岂不全军覆没?罢了,这也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思前想后,她闯进了迷雾林。
小筑前的葡萄架被人修建过,她大喜,忙推门而入。
木榻是空的,壶里的水饮尽了;架上的药瓶东倒西歪,五色俱全。空气中弥漫着药草气。
但不见人。
她若有所思,出了房门,消失在暗灰色的浓雾里。
一个身影迅捷地跃至小筑前,伸脖望了望,进到屋内。她将茶杯恢复原位,说:“出来吧,她走了。”
胡萧从幻境中抽身,僵硬地躺在榻上,维持着观赏枯草的姿势。
他好像拿到了苦情戏剧本。每次那股瘾上来,他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满脑子阿芙蓉丹。如果对面有镜子,他都会对镜子里的人吐一口唾沫:呸,瘾君子!
幸好他两天没吃了。他相信他可以戒掉,以一个健康的、有能力保护她的身份去见她。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勉强能坐起来了。
虽然要人搀扶。
玉昭娘知道他的打算,扶住他的臂膀,借力让他起身。他出声致谢,双脚刚落到地板,门就被人撞开。
去而复返的贺青竹看到的就是这幕。
那一瞬,胡萧脑海想的是:糟糕,不会来一段“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的经典对话吧。
“阿竹……”他开口,露出苦笑,还没说完,就被人抱住。
抱他的人怕太用劲,只留了两分力道。像风。
“胡萧。”她的气息埋在他的锁骨处,“我好想你。”
是了,胡萧释然,她是阿竹,根本不会误解什么。他每日都握着吊坠,能感到那头传来的思绪。分别数日,可实际上,他们从未真正分开过。
贺青竹终止了他的煽情,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摘吊坠?”
“我……”胡萧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她,上瘾最严重的那些天,一天十二时辰,他十三个时辰都在想阿芙蓉吧。
“胡大哥阿芙蓉丹上瘾了。”玉昭娘突然语出惊人。
不仅如此,她还口若悬河地把胡萧救她、他抢她东西、以及她从薛凝地盘把他带走、照顾他的事情悉数告知。
说书先生都没她的语速快。
胡萧无地自容。
贺青竹沉默许久。
她问玉昭娘:“你怎么不骂我了?”
玉昭娘看傻子一样地看她:“我早就想清楚了,你那演技,就差没把‘怕连累我’四个字写脸上了,能骗得过谁呀。我要真怪你,那封信我早就扔了,至于还帮你跑一趟么?”
贺青竹笑赞:“玉儿真聪明。”
玉昭娘发自内心地说:“我真受不了胡大哥,知道你来了还要躲起来,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你不来的时候,他天天说,啊,我要去帮她,我耳朵都听到起茧了。”她边说还掏起了耳朵。
胡萧想去幻境里冷静一下。
贺青竹耐人寻味地望了他一眼,把他盯得垂下了头,好像那被鸡妈妈遗弃的鸡崽。
她强忍住想打趣他的念头,毕竟人家还是个病号。她自然地把话题转到别处,问玉昭娘:“你喜欢他?”
玉昭娘干脆承认:“是,人长得不错,脾气又好的男人谁不喜欢。”
“但你别误会,我这人很善变的。”她悠悠地坐下,想倒杯茶,茶壶空了,又从怀里掏出个野果开啃。
她边啃边说:“我喜欢很多人,他只是其中一个,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胡萧想插嘴:当事人还在,能不能给他留点脸面。
贺青竹捧住他的脸,那眼神像是在说:得了,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别放在心上。
她对玉昭娘生了感激之情,不管如何,是她在照顾胡萧。口头答谢无用,她想起三更会,便唤出了短蛇细细,跟她说了扶娄才是真正头目的事。
玉昭娘听后只剩哑然:“这么说,婆婆是被扶娄所控?”
贺青竹点头,“我不知道冥婆手上是否有解药,你大可回总坛看看情况,若还有人活着,细细能解毒。”
说着交代了几句,让细细跟玉昭娘走一趟。
玉昭娘倒是不怕蛇,摸了摸它的头,感叹道:“最疼我的那个冥婆不在了。”
贺青竹懂她意思,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余光忽瞟到胡萧不对劲。
他眼神失焦,双手抱膝往后缩,牙尖打颤,像是在说话,却口齿不清。贺青竹刚想上前,被他出声制止:“别、别过来阿竹。”
“我没事。”他断断续续说着,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只敢看她的脚尖,“我去幻境里避一避就好。”
玉昭娘见怪不怪:“他这是芙蓉瘾犯了。”
贺青竹没躲,他的身子往后缩,她去牵他的手,“乖,胡萧。”她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说,“带我和你一起进幻境。”
对于她的要求,他通常都不会拒绝。但这次他拒绝了。他回握住她的手,干燥的唇扯了抹笑,“我的幻境,变样子了,怕你不习惯,下次……”
他艰难地吞咽,像是忍到了极限,松了手,盘腿打坐。
贺青竹看他马上要走,说出请求:“那你能不能把梦貘角留下。”
胡萧的身影原地消失。
梦貘角留了下来。
角上冒出滚滚烟雾,雾里映出胡萧在幻境中的场景。
那是一片万里冰封的雪原,天地同色,满目纯白。他闭眼盘腿坐在雪地,冰层覆盖了他的全身,把他冻得毫无喘息的余地。
贺青竹在幻境里待过,虽然里头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感官为真。原来他所说的避一避,就是把身体冻成冰熬过去。
她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关于宁柏渊的情报,是他粉碎了自身换来。如果她没把九凤珠给宁柏渊,如果她没招惹他,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自己做的孽,她要亲手结束。
残月星稀,奉天山庄一如往常。
贺青竹端着承盘避开明卫队的巡逻,停在东南厢房门口。
她扣响门,轻唤道:“公子。”
“什么事。”里屋传来宁柏渊的声音。
她看着承盘上的青花瓷瓶,脸沉深海,语气却像糅了蜜:“小纸前来服侍公子。”
远处传来明卫队巡逻的脚步声,在那批人到达前,等到了他的回应:“进来。”
屋内飘着熏香,像是檀树枯叶的气味,极淡。
硕大的屏风将二人隔绝。美人戏浴图雕刻于屏风,那美人眉似远黛,唇似樱桃,□□将露未露。她所看的方向是反,正面只有坐在那罗汉榻上的宁柏渊能瞧见。
“公子,”贺青竹垂下了头,“公子背后有伤,如若不嫌,让小纸伺候公子上药可好?”
罗汉榻的榻几上摆有棋盘,棋局正是他离开前,自己给自己留的死局。去苏杭的这几日,想出了破局之法。一子在手,并未急着落下。
他道:“你今天出去了?”
贺青竹:“回公子的话,小纸记挂公子伤势,外出买药。”
“是嘛?去的哪家药铺啊?”
贺青竹随口说了家药铺。
宁柏渊没来由一阵烦躁,解局带来的乐趣无法再满足他。他扔了棋子,打散棋盘,隔着屏风去看她的身影:“我自会去核实,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杀了,然后用化尸水融得干干净净!”
好一个化尸水!贺青竹面不改色:“公子又在吓小纸了。”
坐蓐松软,多余的枕巾早就被他随手扔到一旁。
宁柏渊手肘撑靠围板。换姿势时,扯到背后的刀伤,他没去管,冲杵在原地的贺青竹说:“过来啊,还要本公子去请你么。”
“小纸遵命。”
贺青竹绕过屏风。
罗汉榻以榻几为中心,分了两块位置。榻几上已有棋盘占位,她的承盘无处可置,只好放在罗汉榻无人的那侧。
刚放好,宁柏渊不知发什么疯,一脚踹了榻几,连带着她的承盘也跟着翻在地。瓷瓶碎了,白色粉末倾洒而出,略显无辜。
他的眼神饱含□□,赤/裸裸、直勾勾地盯着她,唇边挂着戏耍成功的笑意,说:“你想勾引我上位啊?”
贺青竹忙退后两步,施礼道:“小纸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望公子……”
“别给我装。”宁柏渊伸直了身子,脖颈一扭,自说自话:“好啊,你想上位,我给你机会。涂什么药,本公子从不需要这些,你给我拿酒来。”
他仿佛恩赐一般地说:“你要是能灌醉我,没准明天就能当少主夫人了。”
贺青竹紧抠指甲,忍住冲动,恭恭敬敬地道:“公子想饮酒,小纸奉陪。”
屋内有酒,就摆在桌上,杯碗俱全,看得出宁柏渊平时有小酌的习惯。
棕色罐子里装的是老窖珍藏,只在奉天山庄才能喝到。上次师父喝醉时,对它赞不绝口,还说要留在山庄多玩些日子。
液体入杯,倒了两杯,端到宁柏渊面前。他接过,意味不明地凝视她。
贺青竹与他酒杯相撞,对视间双眼转盼流光,“小纸,敬公子。愿公子沂水弦歌,余生无忧。”
说着便要饮下,忽然被他拽住了手腕。
“等等。”
他一手抓住她的腕,一手摇晃杯中液体,还是那副凡事尽在掌握的姿态,“我要喝你那杯。”
贺青竹却跪了地,她满是慌张无措,再出声带了哭腔:“公子是怕小纸下毒,小纸有罪。”
宁柏渊借着手劲把她拉起来,带了分不自然的神色,似是愠怒。看着她委屈的模样,默了好一会儿。
“胆子不要这么小,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人。”他交换二人的酒杯,仰头畅饮而尽,杯口朝下,一滴不剩。
他勉强解释道:“我又没说你要害我,我就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哐”一声,酒杯从他手里滑落,掉在枕巾上,未碎,只滚了两下。
宁柏渊脸色骤变,额间虚汗直冒,伸手要去扯她的衣襟,被她往后躲开,双手抓了个空,那股狠劲却无法往回收,便一头栽下罗汉榻。
他匍匐在地,往前爬行,终是停在了中途。
再仰头去看她,刚才的柔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只有恨意。
是啊,这才是贺青竹的本来面貌,哪有什么小纸。他早就该怀疑的不是吗?那种拙劣又狗血的谎言他还真信了。他想握拳,使不上力,只在心里谩骂贺见瑛:他竟敢联合她来骗他!
他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虚若游丝:“有毒的是你这杯。”
贺青竹看他,声音不带任何温度:“错,两杯都有毒,我已提前服下解药。”
“宁柏渊,我给你准备了三种毒。很不巧,我与杨斋是旧识。袭击你的刺客是我托杨斋找来的,伤你的剑刃抹了红芷。”她蹲下身,捡起被他踹翻的青花瓷瓶,“和这些白藻粉相融,你就会毒发。
“还有一种。”她在他眼前扣出指缝里的粉末,“这是我师父教我的下药之法,原本是用来捉弄人……”她陷入回忆,及时抽身,恨不得咬碎牙根,“酒里下了软筋散,你的扳指能让人动弹不得,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宁柏渊放弃了挣扎,身体确实软绵无力。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他还能嗤笑:“真难为你了,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来杀我。最后一种呢?”
贺青竹冷眼瞧他:“你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
他破天荒地感慨道:“这辈子,还真短啊。”
她不去深究这句话的意味,蹲在他面前问他:“给你留口气,是想问问你,阿瑛……”
话没说完,虚弱到要断气的宁柏渊突然起身,猛地将她往他身前一拉。事情发生太快,她未多作考虑,催掌便拍向他的胸口。
他显然没料到武功尽失的她还有这招,毫无防备地受了这掌。
咽下嘴里的腥甜,脚跟死死蹭地,硬是没后退半分。
贺青竹移到了屏风旁,惊魂未定地打量他,直到看见他指尖溢出的黑血,才反应过来:“宁柏渊,你强行运功逼毒,解掉也是筋脉尽断,不死就是残废!”
宁柏渊的胸腔剧烈起伏,他迈步,挪回他的罗汉榻,单手垂在围板旁。黑血仍在往下滴。
贺青竹知道他这是打定主意要逼毒了,时间紧迫,九凤珠的功力起伏不定,没准随时就被反杀。正想问个明白,他在她之前开口道:“你想知道阿瑛做了什么……”
他倚靠围栏,头抵墙壁,喘了大口气,接着道:“我告诉你,杀你师父的,不是我……”他转动眸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是阿瑛动的手,斩仙刃在他手上啊。”
他疯了一般地笑:“你就是个纸片人,你逃不过作者的掌控,你的命运就是复仇,下一个是谁啊?让我猜猜,薛凝?不行,阿瑛得排在前面啊,因为,是阿瑛亲手杀了你师父。”
“对了,扶娄是三更会头目这件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去杀他啊。”
贺青竹呆滞在原地。
她费尽心思打探真相,想看清将来会跟在她身边的人。此刻她只觉得后悔——不,不一定,也许宁柏渊在说谎。阿瑛胆小如鼠,怎么可能动手?
黑血不再滴。
宁柏渊极其缓慢地抬手,微弱的橙光在他掌心聚集,时明时暗。
贺青竹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她凝神蓄力,方才的那掌她没来得及使出全力,而现在,她要用师叔传她的掌法了结他。
她一步步走向他。
“贺青竹,”他眼看她靠近,不慌不忙调侃道:“我们是一类人,你比我更残忍。至少,我不会拿感情来骗人。”
他戏谑地说:“我都要被你杀了,死之前,你再叫声公子来给我听听。”
贺青竹停在他身前,“你不配。”
指节伸直,宁柏渊喘吟出声,“杀人有什么错。”他全身紧绷,疲惫地阖眼,启唇道:“人活世间,非为刀俎,便是鱼肉。而我,不想当鱼肉。”
橙光照亮了暗房。
贺青竹看他如此,便知他还有余力,立刻抬掌劈向他的脑门。
没有预想中的杀招,光芒过后,有块东西盖在她的头顶,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手掌一片黏糊。
他的话还回荡在房间。像是约定,带着嘲弄、诅咒和恶意,让她永不能忘——
“我在地狱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