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万毒窟
橙光泛起那刻,胡萧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宁柏渊的手指处空无一人。
他歪头,关节咔咔作响。半是遗憾,半是玩味地说:“梦貘啊,还知道护主。”
“那你需要么。”
“我不需要。”他自问自答道。
一只手攀在山坡上,贺见瑛冒出头,茫然地望着周围场景。看到宁柏渊,脖子一缩,不敢上前。
宁柏渊背对他:“阿瑛,醒了?”
贺见瑛毕恭毕敬答道:“回少主的话,我刚醒,什么都不知道。”
宁柏渊就地端坐,用余光打量他:“定身扳指可以定多久?”
“原著里说是十二时辰。”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宁柏渊指腹摩挲白棋,向上一抛,稳稳接住,“我不信他能在幻境里躲一辈子。”
贺见瑛醒了睡,睡了醒,好不容易熬到时间,早已口干舌燥。他哑着嗓子哀求宁柏渊:“少主,我们回去吧,总守在这里也不是事吧……”
宁柏渊摸他的头,忽视他躲闪的目光,轻飘飘地说:“还是阿瑛的主意妙啊。”
他从怀里掏出令牌递给他,“去,叫明卫队把所有弓箭手叫过来。”
“还有,”他沉吟道,“让他们给我翻遍全城都要找到贺青竹,我不要她和胡萧见面。”
贺见瑛哆哆嗦嗦地接过令牌,嗫嚅道:“少主,你是不是太在意贺青竹的看法了……”
话没说完,对上一双阴沉的眼。他赶紧点头哈腰,逃命般地往山庄的方向跑。
宁柏渊换了个斜躺的姿势,把玩手里的扳指。
他搞不懂。
他就是不想让贺青竹知道他杀了她师父。想到此,竟生出一丝忽略不计的懊恼。
洞窟毒虫横行,枯骨遍地。
贺青竹掉下来跌了个跟头,仰头一望,洞口离她十尺,要爬也能想办法爬上去。麻烦的是上面有人看守。
但她没想要跑。她想知道薛凝的真正目的。以及她口中所说的“画下句点”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第一次来万毒窟,早在十七岁时,薛凝就带她参观过。
“阿竹,我一定要养出世上最珍贵的蛊。”
那会她这么对她说。
洞内照明的是攀壁纵横的血月红花。那些红花每朵都有如碟大,开出四瓣,一张一合间,将爬上墙的蜈蚣吞没。
吞下蜈蚣,血色光芒更甚,把她的脸庞映得通红。每走两步都有蝎子毒蛇靠近。细细趴在她的小腿,冒出尖牙,对迎上来的它们呼啦哈气。
灵蛇的气息暂时吓退了它们。贺青竹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她疾步往洞窟深处走,停在一条深沟前。
探脖俯瞰深沟,蛇追蝎,蝎咬蛛,蟾蜍卷舌吃蚊虫。层层叠叠的动物盘踞其中——这便是万毒窟的老窝。在洞穴内行动的虫也是从窝里爬出来的。
她迅速移开视线,转而盯向对面的悬石。
悬石独立浮在空中,不受蛇虫侵扰。
那是薛凝专门划分的清静区。只要过去,暂时安全。
问题是,她所站的地方离悬石相距百来丈。轻功没了,只好另想办法。
幸好作为戏法师,常带道具傍身。她神色一凝,袖口掷出鱼丝线。线头带钩,勾住了悬石中的夹缝。
再把这头的丝线绑于石柱,一条用丝线搭成的桥就建好了。
脱了鞋,赤脚踩线。她平复呼吸,抬起双臂,尽量不看地底。
每一步都走得晃荡,走到中途,忽听身后吱吱声不停。丝线也跟着一抖,身子失了平衡,差点栽下去。脚趾死死地卡在线里,才让她缓了过来。
吱吱声越来越杂,她回头一看,心下不禁慌乱。原来是老鼠爬到了石柱,正在啮咬鱼线。
她知晓不能再拖,干脆闭目,过滤掉周围所有动静,仅凭着从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态,一口气在鱼线上跑了起来。
鱼线断掉的那刻,她终于踏上了悬石。
没等她长舒口气,一抹紫色的身影飘然而至。
薛凝拂袖,一副惬意的姿态注视她:“命真大,你还真是百折不挠。”
贺青竹:“托你洪福,还不是你告诉我有这么个地方,不然我哪能这么快找到。”
紫唇上扬,薛凝掌中飞出蛾子。
蛾子直冲半空,不消片刻,却有蛛丝下坠,一颗如鹌鹑蛋般的东西吊到了贺青竹眼前。
那被蛛丝吊着的东西猩红柔软,腥膻扑鼻,贺青竹不辨真身。
“有场好戏让你看看。”薛凝说,“这是蟾蜍的心。”
贺青竹抿嘴,再望向薛凝时,发现她的脸上凸起一块,仔细一看,分辨出那是条肉色的虫子,无眼无鼻无爪,铜钱大小,拱身时皱成一团。
薛凝取下那条肉虫,将它放到蟾蜍的心上。肉虫像是嗅到了珍馐的味道,开始啃噬起来。
贺青竹顿感不适,错开目光。但听薛凝道:“阿竹,它是世上最珍贵的蛊,叫同心,和同思双生。我一直不懂该如何喂养它。到底什么样的心,才配得上它的珍贵。”
“檀宗走后,我终于想明白了。”薛凝的语气欢快,透着油然而生的窃喜。
她往地面扔出一包吃食。
“两天后,同心就会把蟾蜍心吃掉。到时候,再让你看下一场戏。你可别给我死太早。”
薛凝一走,贺青竹想徒手捏死那只肉虫,毁掉她所说的珍贵的东西。不料它身体弹软,根本捏不死。冲动消散,她松手,放它继续啃噬蟾蜍心。
罢了,她倒想看看那场戏是什么。
两日过去,薛凝如期前来。还带了一个面生的男子。男子神情恍惚,身着囚服,跪在悬石边缘。
蟾蜍心被肉虫吞噬殆尽,回到薛凝手中。
薛凝爱怜地抚摸肉虫,弹指一挥,将肉虫打入男子体内。只见男子双目圆瞪,四肢着地,像蟾蜍那样起跳。蝴蝶飞过,他长舌上挑,把蝴蝶卷进腹中。
这诡谲的场面,贺青竹看得眉心直跳。
薛凝对她意料之外的反应颇为满意,她优哉游哉道:“现在,这个人有两颗心了,一颗属于他本人,而另一颗,是蟾蜍心,长在了他的体内,他和蟾蜍已经融为一体!”
“你简直无药可救。”贺青竹说。
薛凝轻笑,她不在意她的谩骂,愉悦地说:“同心只有三条,一条用来做实验,一条给你看,最后一条……”她捂住胸口,“在我这里。”
贺青竹毛骨悚然。
“它在吃掉我的心。吃人心可就慢了,要足足四十九天,不过也快了,还有四天,你从这里出去的那日,就是同心把我的心啃噬干净的那日。”
薛凝抚摸自己的脸颊,露出少女的赧然:“当然,我不会死,除非我放出我体内的同心。”
除了惊吓,贺青竹说不出一句话。她竟魔怔到这种地步!
薛凝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檀宗去了漠北,我把你在万毒窟的消息放给了他。他若能赶回来就好了,不回也无碍,那我就去找他。”
“我亲自把我这颗心送给他。”
“我会和檀宗融为一体,我的心,会长在他的身体里。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她抬脚,将那个学蟾蜍跳的男子踹到了老窝。她坐在悬石边缘,卷起发丝,眉间泛起浅淡的忧虑:“可惜,有点远。他在漠北,我在江南。”
“你……”贺青竹哭笑不得。在这种情况下,口舌成了无用功,她只恨自己没能力亲手杀死她。
解救檀宗。也是解救她。
心事多如牛毛,睡得迷迷糊糊,一会梦到檀宗与薛凝合体,一会梦到胡萧和宁柏渊对战,她出了一身冷汗,陡然惊醒,抬眼瞥见对面站着的人影。
那人影的左臂空空荡荡,贺青竹提起周身警觉:是连丘!
若干梅花镖迎面射来,她侧身躲闪,将将避过。眼前一黑,连丘掠至身前,迎面几道连环腿,踢到她肝胆俱裂,呕出大口血。
悬石位置有限,底下更是龙潭虎穴,无处可跑,挣扎之际,被他掐住了咽喉。
火红花束洒下,映出一张满是恨意与杀气的脸。
贺青竹咳不出声,只感到手脚发软,脑袋发麻,视线模糊不清。
掐住她喉咙的手蓦地一松,连丘身子往后仰倒。通体纯绿的短蛇从他裤腿处爬出,溜到了她身上。
失了那股重压,她猛地咳嗽两声,把泪都咳了出来。
心跳得像在敲锣打鼓,她恶狠狠地瞪着连丘的尸身,把他推下悬石。
拍拍手往回走,却感到身后一股寒气,血液仿佛都逆流了。她僵硬地转身,本应被细细咬死的连丘好端端站在悬石边。他眯起眼,举起一个香囊,嘲笑她的天真:“阿凝的百草袋在我这里。”
贺青竹绝望地后撤。
百草袋,佩戴者百毒不侵。
那瞬间,她的脑海闪回无数画面,爹娘枉死,她不能手刃仇人;师父师叔被她牵扯,丢送性命;兄长远在他乡,弟弟咫尺天涯。还有阿之,薛凝,玉儿……无数人从她眼前闪过。
好多遗憾和没完成的事。
她不想死!
喉咙再次被连丘紧紧扼住,再多挣扎都无力回天,双脚离了地面,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云,飘在空中。
记得有人说过:人死后会变成云,抬头看云,就是看到了他。
真好,在弥留之际,还能再看看他。
不是幻觉!
胡萧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他的剑鞘抵在连丘后背,没用什么劲就把他敲晕了过去。
她倒在他的肩膀,浓郁的沉香钻入鼻腔,把她的嗅觉包裹得密不透风。她听到他轻声说:“对不起,阿竹,我来迟了。”
意识涣散到九霄云外,这个声音把她拉了回来。恍惚中看到他手中的剑,指向地上昏迷的连丘,她的心突然像被紧紧攫住。
在他动手前,她拼凑完思绪,夺过那把剑,连续捅到连丘的身体,招招找准死穴。
做完这一切,她拿衣角把剑擦净,还给他,说:“你不用改变。讨厌杀人,就别强迫自己杀,害怕虫子,我们就不待在这里。带我去幻境,胡萧,我想进去,去你的幻境。我喜欢那里。”
她望着他的眼,强调道:“特别喜欢。”